沉默半晌,几只栖鸟啾啾飞过,玉佑樘才小小后退了一步,问道:
“所以你亲我,只是为了如此?”
谢诩方才还算灵活的脑筋一下又当了机,只答:“……嗯。”
“那就好,”玉佑樘长吁口气,又评价道:“谢先生若对我迁仓一事心有不满,还是用以往那些法子来罚我吧,这种实在是……”
她撇撇嘴,撷了个自认为最合适的词:“无福消受。”
谢诩闻言,一动不动,也不吭一声。
玉佑樘见他没反应,理了把少许凌乱的衣袍,转身走了几步,又自游廊中回头,见谢诩还似石像般僵硬在原处,询他道:
“谢先生不跟我一起走?”
话落,便见她口中所呼之人似醒了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夹带劲风,自她身边走过,转眼便不见踪影。
玉佑樘左右拧了把方才被捏疼的下巴,心道,这人最近还真是喜怒无常啊。
当日午后,重新回到文渊阁的首辅大人始终面色阴沉,虽说他长年是一座移动冰山,但今日明显黑云摧城,即将刮起满天暴雪啊……
谢诩走至何处,那边的小文官便立马作鸟兽状散,退至方圆十里开外。
也奇怪,这首辅大人向来平静淡定,不见喜怒,今日为何这般有失常态?
有好事者特意八卦了一番,听闻首辅大人下午去了趟翰林院,又去了趟东宫,回来后就变得如此了。
噢……
结合近日之事,大家瞬间意味深长懂了。
接下来几日,谢诩皆是如此。
奉天殿参与早朝的官员,以及文渊阁的众位小官均被迫承受了一天又一天的人工冷气。
谢诩身边一位心腹内侍已然看不下去,趁着谢诩埋头一封封审阅奏折的时候,掩唇低问:
“大人,是否心仪于……太子殿下了?”
谢诩翻折子的长指一下顿住,随即又翻得飞快:“不知所云。”
内侍也不急,又道:“谢大人不必急着否认小人,小人只是觉得吧,太子殿下那般姿容,莫说女子,是个男人见了也会动心。大人若真有了这份心,小的曾阅览过一些驭女诡术,虽说是对女子运用,但小的看来,人心相似,并无太大分别……”
讲到这里,内侍垂眸偷瞧了自家大人一眼,只见他虽作一副极速翻页“我好忙”状,耳朵却是竖得老高,这才又慢悠悠开口:
“若是大人需要……”
“不需要!”谢诩一把打断他,又疾疾补充:“出去,以后切莫再胡言乱语。”
内侍忙怏怏垂首,默默退下。
谢诩见最后一点门缝被彻底合上,这才极长地缓出一口气,而后倚向椅背,抬手揉了两下太阳穴。
那件荒唐事过后,他回来一番细思,当真后悔不已。
就算对方并未过多重视,他那愚蠢可笑的举动也已经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
于是乎,打那日后,愈发不敢直面玉佑樘,尤其早朝时分,在那孩子面前,还站的离她那样近,各种局促不安,各种度日如年。最难受的是当她目光偶然会逡巡到自己身上时,更只觉小鹿乱撞,心快自胸口跳出……
再者,今日下人来问他是否要习得那什么术的时候,他居然还颇有些感兴趣,竟还如同一个后宫妃子争宠一般,期望从那几位年轻小翰林之中脱颖而出,博她独一关注……
啪!
谢诩一掌盖于案面,桌脚颤颤巍巍间,他轰然起身,做出一个极大的决定。
他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谢诩大步推门而出,一股清新之气自四面扑来
既然不能躲,那就直面。
他视线来回扫了又扫,片刻便捉到那位刚刚被他回绝并撵出门的小内侍,又迈着大步朝他走去,而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本来耷拉着脑袋的小内侍抬起头来,见太傅大人正逆光立于自己跟前,光在他四围流动,他就宛若一匹淌过湖水的漂亮烈马。
而后,大人轻咳了一声,看似随意地启唇:“你方才所言之书,拿来给本官瞧瞧。”
谢诩秉灯夜读,阅完了那本书,他最深的感受便只有一句话: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孔大圣人诚不欺我。
驭女一书中,内容具体,形象生动,给出的案例也是头头是道。但委实叫人难以理解,太过折腾,谢诩表示放弃。
他思索许久,直至东方鱼肚白,才从繁乱的思绪中为自己清理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既然玉佑樘并未将那个吻当回事,他便也当作不曾发生过好了。
这样他好冷静一阵子,压下自己纷杂的情绪,最好的结果便是可以慢慢将这些不知所起的可耻情愫彻底忘光,抛诸脑后
大家今后还是好师徒。
这般想着,首辅大人顺利恢复常态,朝堂之后依旧表现如常,泠然自持。
宫中对于他的议论也逐渐减少,几乎快完全堙没,但与此同时,太子与翰林连璧的八卦之火却是越燃越旺。
而谢大人这里,也是时不时有眼线来报
“大人!太子殿下今日又叫了翰林院那三人去自己宫里!”
谢诩微微阖眼,叹道:“……以后不必来报了。”
“好的大人!没问题大人!”
“算了,还是继续吧。”
果然还是没法狠下心啊。
莲带两色,一色谓之生,一色谓之死。
人随两念,一念谓之离,一念谓之留。
如今的他,不好留,也不舍得离,尴尬不已,辛苦之极。
谢诩默然了少许,遣内侍取来入驻东宫职务的候选名单,拖了这么多天,也该交差了。
他的视线在翰林院新晋的那一页停留了许久,上面有几个他非常熟悉的名字。
不作思索,谢诩蘸墨提笔,于正选名录上写下了这几个人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如一块巨石终于坠地,谢诩觉得自己应是释然了。
而后,他端起手边茶盏于唇边,吹开杯口浮叶,良久,未呷一口,又轻轻将那杯子搁了回去。
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
一个多月后,端阳节将至。
宫中,司衣司将豆娘,艾虎,长命缕,香包之类的精致佩饰一一备好,送至各个宫中;殿门廊前也高高挂起青绿的艾草,蒲剑,以及火红的石榴,用以祛邪招福。而御膳司,也开始如火如荼地筹备“粽席”,蒲酒、雄黄、朱砂酒一个都不能缺,既要有美酒消暑纳凉,又要有佳肴唇齿留香,好在端午当日宴请文武百官之时,让诸位大臣能满意过节。
而我们的皇帝陛下,也非常难得地出了个小门,并且特意将自己的一些手工作品交给太子殿下大概意思是送给大家的端午礼物。
于是,玉佑樘选了趟早朝,于下朝前,将自家父皇近日来亲手所制的香叶冠,一一散发给高位大臣。
“卿们都戴上吧,”太子殿下身侧的小太监温和说道:“这些香叶冠,皆为陛下亲手所制,是陛下的一片心意。”
三品以上的大臣们全都故作毕恭毕敬受宠若惊状,高举起那顶发冠,心头却是在止不住地泣血,这香叶冠,皆是用绿纱制成……
皇帝陛下,我们知道您修仙已经修得很嗨很超脱很不在意世俗眼光了,但是您……也不要强迫下官们戴绿帽好吗?
而品阶较低的官员们则连连抚胸口,还好还好……万幸万幸……
朝堂中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玉佑樘的专属小太监嗓音愈发温柔,似花飞水流:“诸位请戴上吧,戴好了大家就可以退朝。”
言外之意,不全部戴上就不散朝,你们别想提早开溜。
众臣们纷纷对望,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瞪了无数个来回,却无一人动作。
而后,他们蓦然瞧见,自家的内阁老大谢首辅,愣是丝毫不作迟疑,取下乌纱,将香叶冠端正戴好,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极其自然
呀!众臣惊呆,将目光全部放置首辅大人身上,他的官袍为鲜红,一袭红衫,头顶绿帽,好吧,虽说红配绿,赛狗屁,是极其扎眼俗气的搭配,但因谢诩的姿容过好,着实,看着也不错……
可是首辅大人你有先天优势,而我们没有哇!
他身后已有一子两女的太保大人暗抚了一把脸上的皱纹沟壑,不禁怅然,悄悄问谢诩:
“谢大人啊,您就这么直接地将这绿帽给戴上了?”
谢诩只留给他一个头发一丝不乱的后脑勺,而后平静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我此生不会娶妻,又何须在意佩戴此物?”
语调淡如白水,仿若毫不关己。
太保被他这番说辞给惊了一抖,刚想再凑近点,规劝这小子一番,叫他切莫这般想不开,却无意瞥见首辅大人微微举目,而他的目光,也正牢牢黏在位于高阶的太子身上,一眨未眨。
太子殿下离他们并不远,正强忍着笑意,兴致盎然地直视正前方,等待看众臣笑话,自然更不可能注意这边了。
多情总被无情恼啊,老人心头暗叹一声,缩回脖子,不再多言。
下朝后,谢诩无视掉一路“首辅大人果然真勇士←←”的崇拜注目礼,面不改色顶着那只绿……冠,回到文渊阁,刚打算办公……
内侍过来通报,宫女碧棠来找。
一定是她的事,谢诩的行动非常忠于内心,一下从椅子上弹起身,步伐极快地走了出去。
碧棠已在阁外等候,见他走近,自袖中掏出一物,递给谢诩,边道:
“这是太子殿下送您的。”
谢诩垂头去看手心那东西,是……一个红色香囊,上头绣有一只简易青绿的小粽,甚是可爱。
如深夜点了盏灯,谢诩只觉得心头连亮好多倍,又听碧棠补充:
“这是太子殿下亲自绣的,说您这几年一直将她当男孩子般养着,八岁之前跟娘亲学的女红如今差不多全都忘光了,让您千万不要嫌弃她的绣艺。”
“嗯。”谢诩一个字也不放过地听着,愈发心神荡漾,他怎么会嫌弃,他连欣喜都来不及。
碧棠又道:“太子殿下在这里头可是放了许多药材,不止有驱邪之用,谢大人公务繁忙之际,可以闻一闻,定会神清气爽,”接着她又掰着手指数着:“有苍术、山奈、白芷、菖蒲、藿香、佩兰、川芎、香附、薄荷、香橼、辛夷、艾叶,冰片,苏合香、益智仁、高良姜、陈皮、零陵香……”
谢诩一点不觉厌烦地听她逐一报完,他太过心花怒放,唯恐自己讲话时分,会有抑制不住的激动颤音。极力强压很久,确保自己能够稳声回复,才启齿道:“代我谢谢她。”
“嗯,殿下觉得您这阵子心情似乎不大爽快,希望您能早日抛却愁云,”碧棠念叨完自家主子交代下来的所有话,方才告辞:“那奴婢先走了,祝大人端阳愉悦。”
“等等,”谢诩拦住了她的步子,沉寂了一刻,实难忍住,他故作随意的模样发问:“她送香囊给徐阶那些人了吗?”
“自然也送了。”
“……”
碧棠又极为龟速开了口:“不过,只有大人您的……是她亲手所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