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佑樘松了他的手,任其自由垂下,继而折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不看他:“你胆子真大,居然敢在皇帝眼皮底下出没。”
柳砚,哦不,谢诩走近玉佑樘,在她椅子边停下,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抬起一只手臂抚上她的头顶,道:“你长大了。”
玉佑樘打开他的手,依旧不分一点目光给他:“不用你讲我也知道。”
谢诩无声失笑,又端起桌上的漆盘,道:“殿下,微臣不宜久留,先走了。”
讲完这句话,他就回身离开了。
他掉头后,玉佑樘才掀眼看他的背影,她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当晚,碧棠从典药局带回一本册子,交给玉佑樘:“殿下,这是柳局丞让奴婢带给您的。”
玉佑樘接过册子,翻开一瞧,是关于宫寒的一些调养方法和药方,以方正的小楷书写,条条都看的清清楚楚。
玉佑樘大致浏览了一遍,写册的主人还将内容分类为四个方面衣着饮食,中药滋补,生活习性,穴位温灸。
并且每个方面写得极其详尽,俨然一本专业的宫寒调养医用读本。
就比如饮食方面吧,生冷的食物都被一一罗列下来,注明忌讳。而该食用的哪些温阳的食材,也是一个不落记载着,还在下边配以菜谱及作法,告诉你这几样东西怎么搭配怎么烧最好吃。
碧棠见玉佑樘看的出神,也凑下|身,跟着窥了两页后,不免惊叹咂舌:“哇塞,这柳大人真是比女人更懂女人啊!简直是从医界的业界良心啊!”
玉佑樘听了她的话,忍不住轻笑。随即将那册子阖上,递给碧棠,道:“你去把每部分的内容都誊抄一下,交到各个典局,让他们按照这里头写的做。”
碧棠举起两只小手,又把册子推回去几厘,笑言:“嘿嘿,柳大人已经自己誊了几份送到各个典局了,殿下您就不要多此一举啦。”
“噢……”
玉佑樘长长应了声,又慢吞吞将册子拉回,就着跳动的烛火翻开,目光落在字上,继续看。
过了许久,守在他一边的碧棠都开始打哈欠了,她才开口叫碧棠。
碧棠一个激灵醒了,问:“殿下,何事?”
玉佑樘指着书页一处:“这里头写着,动则生阳。孤也觉得自己最近总坐着,得多活动活动,可总在御花园里走又太过无聊。”
碧棠不假思索:“这还不简单,殿下反正空余时间多,又喜欢剑法。不如把沈谕德叫来一块练剑,一方面能锻炼自己的身子,一方面能增进与下属的感情,一方面又可以增益剑术,简直是一箭三雕啊。”
“好主意。”玉佑樘一锤定音。
翌日清早,沈宪应和太子之约,佩剑来到东宫庭院。
他一袭深青长袍,鲜眉亮眼,衣带翩风。这番模样不似官宦,倒像是一位随性风流的游侠。玉佑樘一早便在庭中等他,她坐于石凳,遥望着青年走来,不由下意识瞥了眼附近地带的宫女们,果然不出她所料,一片痴狂拜倒。
玉佑樘举杯,抿唇啜了口,在笼络东宫人心方面,我们的太子殿下可是自有一番手段。
沈宪愈发走近,玉佑樘也站起身,自圆桌上挑起长剑,便朝着他凌舞而去。
她的剑并未出鞘,但剑鞘色泽也是亮丽异常,所以端头在空气中随着她的剑势,不免挑出银花几朵……
夺目银光中,她笑望沈宪,眼底似淬了墨:“睿冲兄,接招”
沈宪善剑,反应自然快得很。
电光火石间,未有一丝迟滞,他已抽出腰上佩剑,架住她的招式,二人很快缠斗到一起。
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
秋晨雾霭淡淡。
朦胧间,依稀可见一绯一青,剑气涤荡。
颇有几分“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意味。
围观的宫人皆在叫好,碧棠也在里边一直瞧着,兴致愈发高涨,忍不住欢呼鼓舞:“殿下,打啊,唰他啊!殿下必胜,必胜!”
这么喊了一会,她突然感觉周围冷飕飕的。
明明叫得很热血沸腾啊,怎么突然这么冷,她不禁扭头望去,发现身侧不知何时已经立了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隔着濛濛雾气,如玉山挺立……
她定睛一瞅,道:“嗨,我还以为是谁,是柳大人啊。”
是的,这个高大的身影正是我们的新任局丞柳大人。
他手中正端着一碗药,也在观望着太子殿下和沈宪的对剑,由于是侧对碧棠站着的,所以碧棠也不大能看得清他的表情。
柳大人明明听见碧棠叫他了,却没回话。
碧棠又拉近乎:“柳大人,来给殿下送药啊。”
柳大人这才启唇,嗓音虽玉润般温和,却不知何故听上去有些隐忍不发的意味:“嗯,叫殿下来喝药。”
碧棠深觉这柳大人没眼力见,太煞风景,只回:“等等嘛,您没看到太子殿下和沈大人对剑对得正兴起嘛!”
柳大人还是老态度,外加一句不容置喙的老话:“去唤,药凉了还要重煎。”
碧棠闻言,目光又从舞剑的二人回到男人身上,见他依旧盯着前方,偷偷白他两眼,不胜感慨道:“大人,您刚进宫,还有所不知,我们的殿下她……已经到了该寻求如意郎君的适婚年纪了!如你所言,药凉了可以重煎,但倘若打断了我们殿下和沈大人这般青年才俊近距离接触培养感情的机会,还能再重来吗???”
不等柳大人开口,她又分外贴心地揽下任务,“药凉了,奴婢去煎,不费事的,大人您先歇着吧。”
话罢,碧棠似乎听见柳大人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搁下药碗,掉头就走了。
她也没太在意,又重回观战队伍,畅快高吼。
亥时,月满东楼。
将圆未圆的明月升至半空,如女儿家含羞遮了三分脸颊,却又好奇露出晶亮的眸子来。
水一样的清辉飞流而下,冲和着秋风与桂香。
东宫一片安宁。
舞了一早上的剑,酣畅淋漓,导致玉佑樘今日也累得快,看了半个钟头的书,便开始打呵欠。
碧棠问她:“殿下,实在太困就早些歇下吧。”
“嗯,”玉佑樘点点头,但又突然想起什么,道:“谢先生书里还写了每晚入水前,要记得要泡脚。”
这下轮到碧棠困惑了:“哪个谢先生?”
玉佑樘弹了一下她的小脑门,道:“还有哪个谢先生,上回我俩打赌,柳砚是不是谢先生,这赌明显是本宫赢了。”
说罢,玉佑樘得瑟一笑,摊出手心:“五两银子,拿来。”
“真是啊?!”碧棠这才反应过来,掏了掏耳朵,生怕自己幻听,反复确认着:“不是吧?!”
“当然是,”玉佑樘斜睨她:“五两银子而已,至于痛苦如此么?”
“唉,殿下,五两银子不是问题,问题是……”碧棠脑中迅速忆起上午一幕,再也说不下去,心头浮出三字儿:
……妈个X……
玉佑樘见她神情悲痛懊悔,想她赚个月俸也不易,决定还是放过她,遂沉声道:“算了,五两银子孤不要了,赶紧去打洗脚水。”
碧棠这才挪着龟步脚步虚浮地走出房间。
碧棠慢吞吞打完热水,端着木桶,走在回房的路上,她深知自己干了件大蠢事,必须得想个办法来消除谢先生对自己的怒火……
她走着,眼尖瞥见一个典药局的小内使正迎面过来。
主意来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一下揪住那个小内使的袖子。
那小内使见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大红人,忙恭维道:“碧棠姑姑,叫小的什么事?尽管吩咐!”
碧棠咳了一声,严肃问:“柳大人歇下了吗?”
“没有,柳师父挂心太子殿下身体,防止殿下用了新药后不适应,每日都会在典药局里值班到很晚的!”
碧棠顿时桀桀笑:“好,好,好……”
接下来,托碧棠馊主意的福,我们的太子殿下在房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谢诩。
或者说,装扮成柳砚的谢诩。
他人高马大,气质卓著,却端着一只分外违和的小木桶,很是滑稽。
玉佑樘倒也没太在意,只觉他这么晚突然只身一人来自己房中,颇有蹊跷。
外加一些旧时阴影,她搁下书册,不免有些警惕地望向来人,警惕地往椅背缩了一厘,又警惕地问:“这么晚来做什么?”
谢诩对她戒备心极强的一系列举动视而不见,只缓缓走到她椅边,弯身放稳木桶,才站直身体,道:“伺候殿下浴足。”
玉佑樘又忙将自己两只小脚缩进衣摆,前后左右望了望,蹙眉问:“碧棠呢?”
谢诩道:“她来找微臣,言自己内急,估计要耗很久,怕耽搁殿下休息,让微臣来替她。”
玉佑樘额角忍不住抽了抽,早知如此就不该告诉那小妮子,前脚才知道柳大人是谢诩,后脚便把她这个主子卖了。
不过已经这样了,玉佑樘只好微微一笑,道:“不用你伺候了,孤自己来就好。”
说罢就想去抽谢诩手中的巾布。
谢诩岂会这么容易让她反客为主,猛一下抬臂,玉佑樘不免落了个空。而且她坐那,再想够也根本够不着。
玉佑樘也懒得起身,估摸着就算站起身去够,这人恐怕也会举得更高,自己还是作无用功。也罢,只好逞口头之快,不悦冷声道:
“谢诩,你总是喜欢强迫别人做一些别人不愿意的事情。”
谢诩黑翎般的睫羽微微一垂,并没有急着回复她。而是蹲下身,用手试了下桶里的水温,才平静反问她:“那你最后做了吗?”
玉佑樘听罢,回想起许多过往的事,有的她没有做,有的她做了,却又搞不清楚眼前人问的到底是其中的哪一种,舌头登时打了结,半刻无语。
谢诩又从宽袖中取出一个布袋,而后将袋中东西尽撒桶中……
玉佑樘的目光被那堆附在水面的黄黄绿绿的干物吸引,是一堆干叶和花瓣。
谢诩十根修长净白的手指将那些花草按进清澈的水底,搅匀,头也不抬,讲解着:“艾草和红花,舒筋活血,以后每日浴足的时候都放一些,有利于排寒毒。”
他屈身在地,只留了个宽阔的后背在玉佑樘的视线里,她看着那处,很久没讲话。
谢诩又问,声音染上几分熟悉的严肃:“记住了么?”
“哦。”玉佑樘回神,讷讷应了一声:这人还真是跟以前一样,教自己新东西的时候一定要有回应。
而后,谢诩才看回去,玉佑樘正一直盯着他,见他突然仰首,匆忙移开视线,耳朵却听见谢诩无波无澜道:“这次我不强迫你。”
他语调甚是好脾,似乎在哄:“自己将脚伸出来。”
再别扭也显得太小家子气了,就当是下人给自己洗脚吧……
玉佑樘这般想着,挪了挪折在椅面的小腿,足尖慢慢探出衣袂,然后她一副豁达模样,将两只腿直接垂下椅子,脚底搁上木桶边缘,视死如归道:“洗吧!”
谢诩神情始终稳重自持,他将玉佑樘的两只脚上的雪白罗袜慢慢脱下,露出几乎与袜色相同的小足,边沉着声道:“现在倒是学乖了,记得穿袜子,以前在屋内都爱光着脚。”
“被逼成了习惯,习惯也便成了自然。”玉佑樘随口回着。
谢诩捋起袖口,又将一个红色的小玩意递给玉佑樘:“艾叶味道不好闻,你若是不喜,就将香囊放在鼻下。”
玉佑樘接过,看了眼,不由一怔,是她去年端阳节送给谢诩的那只小粽子香囊……她又送到鼻尖嗅了几下,一年多过去,香味已经淡去了不少。
谢诩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始终是屈膝蹲在地面,腿部动也不动,似乎感受不到一点酸,也让旁人感受不到一点卑微。
他只将她两只白玉般的小脚小心放进热气袅袅的水底,桶很深,一下就漫过脚踝,玉佑樘也顿时感觉到一股热从脚板底升腾,漫步全身。
“烫吗?”他眉心微蹙着问,格外认真的样子。
玉佑樘答:“还好。”
谢诩这才将手中斤布就着水浸湿,开始细细擦洗少女的赤足,她十多年来,小脚都不见天日,藏在袜靴里,玉笋一般,白得晃眼,触感又娇嫩之极。谢诩都不敢下手太重,控制着指间力道,就着清水的缓冲,轻柔的搓抚着;洗了片刻,他又撒开湿巾,一手握住她的脚踝,一手开始以指腹按摩玉佑樘脚部的穴位,依旧不敢用太大力气……
只适度又循序渐进地顺着她的足底,足侧按过,边讲解着:
“这处是涌泉穴。”
“三阴交。”
“里三足。”
“……”
玉佑樘还是觉得痛,不由轻呼:“疼啊啊啊。”
“力道已经控制在最小,再轻就没效果了,”谢诩停下手中动作,放了她的脚踝,将她双脚摆回木桶深处,这才收手,拧干毛巾,擦着自己的手,边告诫:“我方才教你的这几个穴位不可忘了,每晚浴足时分都要按一按。”
玉佑樘只盯着自己浸在水底的两只脚面,不知在思索什么,又没立刻答应他。
谢诩又没得到及时回复,嗓音不由提高一度:“记住了么?”
“……噢。”
她撇撇嘴,而后又看向正在卷回袖子的谢诩,看似随意问:“谢先生,我的脚是不是很大很丑啊?”
谢诩停下动作,蹙眉:“怎么忽然这么问?”
玉佑樘十根白嫩的脚趾在水底打着拍子,小小的波纹自水面漾开,她边道:“我从小就被当成男孩子养,人家姑娘裹三寸金莲的时候,我都在习武挥剑。我现在有时无意看到碧棠的脚,会下意识比比自己的,觉得自己的真是又大又丑啊。”
谢诩听她慢慢讲完,自己的袖子也基本卷上,他蹲了许久,但是直腰的姿态依旧如稳山势,他垂眼望着女孩的脑袋,道:“我几乎没接触过别的女子。”
他目光又落在桶里的两只玉足上:“所以旁人的长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他认真地问她:“需要我多去看看其他女子的赤足后,再来给你明确的意见吗?”
“不必了。”玉佑樘翻个白眼,一下子阻挠住他。
谢诩闻言,不再说一个字,只抬手揉了揉玉佑樘的头,眼底的温柔近乎泛滥成灾。
他第一次见她就想摸摸她的头,但之后这么多年,为了维持严师形象,他从未实践过;等到他再想温柔相待的时候,现实已不再容许他如此……
世上最难有一人温柔待之,其次温柔相待。
当下,他孑然一身归来,已有了足够的准备和情意,来好好对她
这个他曾经的爱徒,他现在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