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腊月隆冬,京城的空气似乎都能结出冰晶,宫中大臣们上朝时分,均会戴上狐皮暖耳用以挡寒,而皇帝陛下为了划分出自己与众臣的区别,很高冷地戴了一个雪狐皮毛的暖耳。
于是乎,每日早朝,一个白茸茸的脑袋领导着一群排列整齐的灰茸茸,或者棕茸茸的脑袋,也算是奉天殿的一道好风景了。
在百姓们眼中,新年即将到来;而在朝堂众位大臣眼中,新的时代即将开启。
因为前前任首辅,方首辅的儿子成功继承他老爹,来到了这个位置。
那个曾经如凤凰一般辉煌璀璨的党羽,又要欲火后涅槃重生了吗?
许多朝中的元老看向第一排那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一身织鹤红衣,面容温和若打磨平润的玉石。这样风华正茂的年纪,就成为了大梁朝最年轻的一位首辅
真不知晓曾经的最年轻首辅,谢大人会作何感想呢?
很遗憾,我们的曾经最年轻的首辅谢大人没有任何感想,他已经堕落了,一心为了自己的太子殿下,此刻,他正带着玉佑樘在广陵的小巷中闲晃,日光将二人的黑发镀得金暖。
“谢诩,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讲。”玉佑樘握着纸包咬了一小口包子。
谢诩问:“何事?”
玉佑樘呵出一口白气:“关于这段时日的床笫之私。”
“……”谢诩一听这个词,浓黑的眼睫垂下,耳根透出微红,但神情依旧维持镇定,语气依旧维持平静地问:“怎么了?”
玉佑樘回:“以后,你会一直易着柳大人的皮相与我在一起么,我觉得我可能都适应‘柳大人’的外貌,‘谢先生’长什么样,我都快记不清了。而且,行男女之事时,我知你是谢诩,可瞧见的脸却是旁人的,”她酝酿着措辞:“感觉,很诡异……”
谢诩脸噌一下暗了:“暂时只能如此。”
玉佑樘拍拍他背,一副很理解的模样安慰他:“嗯,人生艰难,我也不多拆穿你了。”
新年降至。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
这一天,内皇城的宫人太监们都要开始打扫各个宫殿,将各种器具搬出来清洗,被褥窗帷也要拆下涤净,洒扫六闾庭院,掸拂尘垢蛛网,疏浚明渠暗沟。宫中四处都洋溢着欢欢喜喜大扫除、干干净净迎春节的开心氛围。
这一天,玉佑樘也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扬州调养时光,踏上回归京城的马车。
依旧是早出晚归,她乘着步辇抵达端本宫时,门窗折射出殿内金黄的烛火,在妖兽巨口一般偌大黑暗的宫廷中,犹如一盏温暖而明亮的宫灯。
她扶着谢诩的手,踩上地面,轻声道:“我曾经最讨厌的地方,现在能让我有归属感。”
谢诩道:“主要看何人在你身边。”
大言不惭的话,也只有这人能用清清淡淡的口吻叙述出来。
玉佑樘微微一笑,非要同他过不去:“别忘了,曾经的讨厌也是拜你所赐。”
谢诩不再言。
几人登上石阶,两侧宦官礼貌地拉开拉开宫门,玉佑樘微微一笑,踏入门槛,在瞧见宫内情形时,却不由一怔。
一位身着明黄龙袍的男子正倚靠在楠木太师椅上饮茶,这样高调张狂的服饰,不是皇帝陛下还有谁?
隔着一方小案的则是许久不见的齐王,二皇子殿下玉佑杨,他一身鲜红常服,金冠束发,年岁渐长,五官也愈发深刻俊朗,两人正相谈甚欢……
目光重回皇帝身上,他身后站着一名穿有绯色一品官服青年,面容白荷般温端秀雅,他是第一个注意到玉佑樘一行人的。
与此同时,身边的内监也高声禀唱:“启禀皇帝陛下,齐王殿下,首辅大人,太子殿下回宫了”
三人视线几乎一致转来。
玉佑樘忙沿着朱毯上前,跪拜行大礼,拉长声道:“儿臣叩见父皇”
碧棠和谢诩混在一众宫人里,紧随其后行礼。
皇帝陛下忙从椅子上起身,疾步走至玉佑樘跟前,架着双臂扶起她,道:“哎呀,樘儿这才下扬州游玩,路途颠簸归来。就这般行礼,父皇委实心疼,还不快起来!”
玉佑樘顺势站起身,掸去皮毛白袄上头的一点灰尘。
齐王也起身,作揖唤道:“皇兄,别来无恙。”
玉佑樘略微颔首,露出淡淡的笑:“二弟,好久不见了。”
她望向齐王,男孩到了这个年纪长得快,去年还不及自己,当下竟已比她高出半个头,他眼睛生得同他母妃一样,杏眼,黑白分明,透出一股通晰气。
皇帝陛下笑眯眯地拍了拍两人的肩:“过年了,孩子们都回来朕身边,真好。”
老人又拉来身后那名相貌温和的青年,指了指他问玉佑樘:“樘儿,来瞧瞧这是谁?”
玉佑樘噙上莞尔:“不正是儿臣那时在国子监的同窗么。”
皇帝陛下抚掌大笑:“哈哈哈,是啊,
玉佑樘一早就在扬州听闻了新首辅上任的消息,说实话,她那时还惊讶了一番,未曾料到空缺许久的首辅之位竟会给这位方家后人了。
那时方首辅致仕,内阁跟着走掉一大批相关大臣,但方首辅的儿子方念礼却不顾有色目光,很顽强地遗留在翰林。那阵子,玉佑樘都遣人盯梢着他,外在看起来确实没有异常,也阅览过他所撰写的编史公文,很普通,成不了什么大器。再后来,她又忙于捅倒前朝粮仓对付叛贼的侵扰,目不暇接,对方念礼的监视不由少许松懈了一些。结果才几年,这厮就以新任首辅的身份立于自己跟前。
走了个劲敌老方首辅,又卷土重来一个小方首辅,玉佑樘暗自不快。
真不知皇帝陛下在卖什么关子,山中无老虎,偏放虎来行。
回宫前几日,东宫有密信来报,言有一名典药局内使意外坠水身亡,事情怎会是溺亡如此简单,外加二皇子又重回宫廷。
看来,此番去扬州疗养,摆明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吧……
“下官拜见太子殿下。”方念礼行臣礼,打断玉佑樘纷杂的思绪。
玉佑樘扬唇,虚伪地吐道:“念礼兄不必多礼,你我为同窗好友,当日监国,你父亲也曾助我治理国事有好一段时间,今后还请你好好辅佐父皇,为他分忧。”
皇帝陛下闻言,长眸愈发眯得月牙弯弯,一人肩前钉了一拳,笑言:“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就知道你们三人关系好,又对朕好,以后一起来替朕分忧啊哈哈哈哈!”
玉佑樘被他一副莫测难辨的帝王做派给惹得嘴角连抽,缓了片刻才能继续微笑,着向其他两人。
齐王也很笑得面部很是僵硬地看过来。
除去笑成一道缝神态自若的皇帝陛下,其余人眼睛里均写满“再对视着笑下去就要背过身干呕”的冲动。
挨个送走虚情假意三人组,玉佑樘瘫回椅子,遣宫人一一退下,只留了谢诩。
她郁闷地替自己倒了杯茶:“这架势不是摆明了二皇子党要逆袭回来跟孤对着干了嘛。”
她捶桌:“不要啊啊啊啊,孤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
谢诩大掌覆上,将她捶桌的小拳头捏回自己手心:“没什么,这样也好。”
玉佑樘正坐抬眼望他:“哪里好?”
谢诩道:“哪里不好,难道你还想做皇帝?”
玉佑樘灌了口茶润润喉:“也无不可。”
谢诩很难见地发出一声低微的嗤笑:“你?”
玉佑樘哐当一下将杯盖扣上,眯眼道:“如何,我可是亲手将你这前朝叛贼生擒过的大梁朝皇太子。”
“我并非在否定你的能力,”谢诩将她扣歪的杯盖拢正:“只是,你想以何种身份为帝,男子还是女子?若依旧女扮男装,会有许多麻烦事,娶妃,生子,需要瞒天过海的地方太多太多,很容易出现纰漏。”
“若是以女子称帝,从古至今未尝有过女帝,你必定要忍受臣子的非议,百姓的不满,这些人的彪悍程度,在你扮哑时期也曾见识过。”
“更何况,你父皇心中恐怕也不同意你一名女子继位吧,就从方念礼当上首辅来瞧,他已经开始压制你了,并非权力上的畏惧,而是作为一名父亲,希望用一些较为缓和的手段,来告诫你这个女儿知难而退,不要争强好胜,妄图取代男子的地位。”
玉佑樘恭听完一番话,撑着腮:“那我该何去何从呢,我若不当太子,母后该怎么办?我若不当太子,谁来即位,老二么?那我之前的努力又得到了什么?”
谢诩探手过去摸了摸她的头:“不管殿下选择哪条路,我都会尽忠尽力。”
“切,说得好听。”玉佑樘没好气嘟囔着,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太子宫中一片安宁祥和,而外头庭院中已经落起了小雪。
一片片白絮无暇,自不见底的黑空急速坠落,被四处点亮的宫灯照耀,融尽……
二皇子与方念礼穿行其间,这对比肩而立的红衣青年,在暗夜中看起来竟意外相似。
其中一位接过宫人递来的油纸伞,一下撑开,两只墨鲤于伞面舒尾,意态雅致。
伞很大,将怒雪全然隔离,笼罩着二人绰绰有余。
握伞的青年口中哈出白雾:“殿下,又下雪了。”
另一位少您搓搓手,随风落在浓黑剑眉上的雪花瞬间化了:“念礼,今年冬日似乎很漫长,一直在下雪。”
方念礼温顺地道:“何惧雪天,臣自会为殿下撑伞。”
齐王弯眉一笑,难得从一位向来暴躁的青年身上见到这样纯稚的神情:“本王可从来没畏惧过噢,再大的风雪,在本王眼里也不过是……”
他悠悠然咬着字念出一句诗:“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