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太子屈身国子监念书的事,很快沸沸扬扬传了出去。
每逢下课,甲班的窗口,门外总黑压压挤满了慕名前来围观的他班学子。
不少低官子弟候在门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趁机攀附一下我们高贵的太子殿下……
只可惜,太子殿下一下课便瞬间倒头,趴在桌上小憩,如死猪一般,都不带翻身的。
连出门都指望不了,更别提近距离接触了。
他都不用去小解的吗?
少年们最后一眼望了下蜷在座位一动不动的太子,收回痴汉脸,黯然离去。
不过,课间要为太子去膳食坊取小食的碧棠可就不那么好过了。
她每每回来,手头除了一笼点心,怀中还要揣着满满的名帖
都是外头那些少年投递的,花去一夜所写,精心修饰过后的自荐,只为博殿下一分青眼。
这一日,碧棠依旧抱回了雪片般的名帖。
呼啦
玉佑樘桌上瞬时高高铺满,俨然一座名帖小山。
玉佑樘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手抽出一张来看,一手从身侧碧棠稳当端着的玉盘里头,拈了一只白生生的银丝卷。
嘶外头黑压压的少年见状,忙是仰头垂首,拜天拜地,只求抽到的是他!
玉佑樘一目十行扫着那名帖,嫣红的薄唇轻启,小小的,咬了一口点心。
他面孔秀亮,举止投足,又有一股少人所有的风雅无邪。
饶是在姿态不雅地咀嚼食物,都叫人深觉赏心悦目。
当然,有个人并不这么觉得。
“好吃,懒做,草包,花瓶,娘气,哑巴”几样词汇在他脑中交叠,添柴一般,叫他心中火气越烧越旺。
他就是位于玉佑樘右侧的……二皇子殿下,此刻,他正冷着眼扫扫窗外满当当的人头,又扫扫玉佑樘,握在礼记上的拳头愈发收紧,再紧,更紧,紧,紧……
“殿下,再捏这书可就坏了。”伴读太监不忍再看张页已几近扭曲欲将粉碎的课本,善意提醒道。
二皇子这才收起手,继续用冰创子一般的视线来回瞪人。
太子未来之前,这风头皆是属于他的,但自打这草包来了后……
他往昔的荣光可是被分去足足八成!
思及此,他加大眼中的冰点,更为用力地直瞪玉佑樘。
此时,玉佑樘已搁下那张,从帖山里抽出一张,顺势又咬了口银丝卷。
已经咬到了馅。
还没嚼两口,一股强劲的辣味直冲鼻腔,一下子轰的脑袋都热无知觉,泪水忍不住溢满眼眶。
这是什么啊,简直要命!
他忙低头去看手中银丝卷那馅,泪眼朦胧间,本身该是洁白糯甜的切丝为一团绿糊糊的东西所取代,动作使然,一滴剔透的珠儿从眼中直直滚了下来。
这是谁的名帖哇,都将太子殿下感动哭了。
外头少年互相对望,万分想找出这个人。
而这边的玉佑樘可就不好过了,方才这味劲头太大,几乎要他神志不清。他又不能开口说要茶,只能揪紧碧棠衣衫,缓了许久,才压下这番痛苦的刺激。
“哈哈哈,太子皇兄,臣弟见你喜好小食,特意嘱咐膳食坊的厨子为您添加了这味东西,可是今年西域进贡朝廷时所献上的金贵调料。据说世间无几人能承受这惊人的美味,好吃吗?”
这一句丝毫不掩嘲笑的嗓音将玉佑樘拉回神来。
他抬眸一看,二皇子已立在桌边,摇着玉扇,一脸看笑话的神色。
你不是爱吃吗?吃啊吃啊!哈哈哈!
见玉佑樘不作声色,二皇子又将扇子一阖,执扇柄敲敲碧棠端着的白盘,加大创痛:“看来果真美味,能让阅尽天下美食的皇兄,好吃到流泪,臣弟真是做了件妙事!”
玉佑樘与他对视了片刻,强压住口中冲辣,长臂一展,将名帖小山推至别处,于桌面劈开一方空地。
他从袖子掏出笔墨纸砚,提袖写到:既然如此好吃,身为兄长岂可独享,皇弟也来尝尝好了。
随即他从盘中拈出一个,眉眼弯弯,一脸无辜笑,邀功一般将那银丝卷凑到二皇子嘴边。
方才因品了芥末,玉佑樘颊上绯云尚未褪却,眼底又是清泉汪汪……
看上去真是极为真挚啊。
哇塞!
外头围观的门生们如煮锅般沸腾开来,原以为是仇人,怎想到太子和二皇子竟这般手足情深?
我们的二殿下石化一般,僵硬在原处。
他通透知晓那银丝卷里头包着什么……
他平素最怕辣食,这玩意儿怎能下口……
“太子殿下都这样温和相待了!二皇子殿下快吃啊,不要拂了兄长的好意啊。”
“难不成还怕太子下毒不成吗二皇子殿下?”
课堂外有好事者这般喊道。
二皇子一击眼刀杀回去,谁!本王要弄死他!
而坐在后头,怂恿及见证了二皇子“下药”经过的帮凶们,纷纷扼腕顿胸。
他们先前便劝其在太子吃了那玩意儿之后过眼瘾就成,千万别上前去过嘴瘾……
可二皇子委实不听,他见到太子那痛苦样兴奋极了,他一定要上前再嘲讽一番!
这下,恐怕是真的要过嘴瘾了。
唉。
二皇子殿下还是不动。
玉佑樘又将那点心靠得离他一张憋得通红的小俊脸更近了些。
神情也是愈发恳切真诚。
碧棠道:“殿下,太子殿下这般心诚意切,您还是吃一口吧。”
“本王……”二皇子小幅度扭头,想离那银丝卷远点:“本王不喜甜食!”
吓!天下谁不知二皇子喜甜恶辣,幼时为吃糯滋麻团夜袭御膳房的事!
真的吗?
众人聚在二皇子身上的质疑目光快将他煮成一尾熟虾。
玉佑樘唇畔勾笑,课堂里外也愈发沉寂。
大家都在等二皇子的反应……
“还是臣弟来吃吧。”
脆生生的男孩儿嗓音后,玉佑樘指间一空,手中银丝卷已被人一下抢走,他忙回首定睛看
是老三。
这孩子一脸乖巧的笑,握着银丝卷便往小口里送,区区几下,将这卷吃的精光。
裹着满满的都是芥末,他居然面不改色吃完一整个?
三皇子咽下最后一口,白团一般的小手抹抹嘴,赞叹道:“嗯,好吃!”
又俏皮地眨眨眼:“既然二位皇兄都不想吃,那臣弟就只好抢来吃啰。”
闻言,玉佑樘和二皇子,面色俱是一凛后,才匆忙恢复,又瞄了眼三皇子。
三皇子恰巧也回望他们,幼嫩如荷珠般的面容之上,是热情天真的笑。
他面上还遗余享受之色,过程之中、结束之后均没有一丝一毫难忍意态,似乎吃下去的真当是是人间能得几回闻的绝味佳肴一般。
二皇子收回眼,只字未言,一收衣袖,转身回了自己座椅。
而玉佑樘维持着饱含兄长关怀之意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三皇子的肩膀。
这个孩子就立于他身侧,并不比坐着的他高多少,却有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强大压力。
从那之后,然是二皇子与他的拥趸者们存在感再强(多次暗算玉佑樘,但都是用来威胁恐吓的小事件。还有就是在谢太傅课上,有问必举手,有答必很久……),玉佑樘也不往心里去,而是摆放了更多的注意力在三皇子身上。
放眼整个甲班,除去二皇子的那些高调且中心的拥簇。其实也有三皇子的人,而且不在少数,与二皇子殿下,差不多五五分成。
三皇子下课很少同这些人扎堆玩闹,高声谈笑,都是各干各的,互不叨扰。
玉佑樘同碧棠暗中讲了此事,碧棠星星眼道:”殿下好生厉害,这才上了没几日便识清了班上的势力划分。”
玉佑樘:“……废话,班上连我就三个皇子,其余学生都是二党三党那些阁中权臣的儿子孙子,没一个人向是我的人。二殿下那么高调,整天带着他的手下们呼来喝去的,除去这些,其余肯定都是老三的人,有何难猜之处?”
碧棠:“……噢,但是他们的讲师太傅大人是您的人也!”
玉佑樘道:“那又如何,他再怎么风姿绰约凤毛麟角,他也只是一人;而我,即便是一人之下的太子,也只是一人。”
玉佑樘觉得,若是自己继续这这下去,很难顺利当上太子。
册立太子大典愈发临近,埋藏在四围的权潮暗涌也正一鼓作气隐隐待动
诸党争流,他意欲明哲保身,顺利册封当上太子。
但皇帝对自己的顽固支持和厚重恩宠,二皇子日益加重的算计胁迫,三皇子童颜之下的韬光养晦,无一不在诉诸着,他这个办法已经不完全行得通了。
好吧,既然已是风口浪尖,岌岌可危,无法以一己之力抗衡……
那就好好利用自己现下的这个地位,来助自己一把罢。
这几日,依旧如常。
课间,碧棠端着点心回来后,玉佑樘的桌上名帖又如山叠。
玉佑樘随手抽了几张,匆匆瞥了几眼,便不想再看,叫碧棠用个袋子,胡乱全塞了进去。
外头的少年们以为,太子殿下要装起来带回去看。
却不料那负责装袋的小宫女拎着那一布袋的名帖,走出教室。
少年们均偷偷跟了过去,二皇子使使眼色,几名自己的小弟也忙混入学子人堆,跟上前去。
那小宫女径自走着,目不斜视,一直走到了国子监的后山……
玻璃渣落地声接连响起,少年们心碎了一地。
因为那小山丘是专门用来扔垃圾的,常年臭不堪闻,蝇虫萦绕。
难不成是要把我们的自荐名帖当垃圾给扔了?
事实证明了他们的猜想,如果,那小宫女扬臂一扔,布袋在空中绕出道弧线,轰一下落入臭哄哄的垃圾堆。
而后小宫女拍拍手,掸掸衣角,转身走了。
欲拜入太子幕下的学子们见到此幕,均垂头丧气,拉着单薄的黑影,伤心而归。
待今日课毕,夜幕四临。
国子监中人走了个干净,后山也恢复往日凄清死寂。
突地有一黑影飞入垃圾山,他轻功极好,动作极快,嗯,极快地捏着鼻子将那布袋极快提起,又极快飞入楼宇之中,隐没不见寻踪。
之后几日,皆是如此。
颇受打击的少年们越来越多,每日太子桌上的名帖也越来越少。
一周下来,只余下寥寥十几张。
而我们的太子宫某一处密不透风的小房间,碧棠正泡在浴桶里,还用花瓣来回狂擦身体,边怨道:
“这活还有几天结束?”
玉佑樘面前堆着几垛名帖,他一张张阅着,头也不抬:“快了。”
他从最后一日碧棠所带回的,那所剩无几的几十张中,择选出两张,放至一边后,拍了拍其余堆叠齐整的三大摞,补充道:
“我都将三个班的一一分类好了,这些我都不要,”他就着食指敲敲其中一摞:“不过需要你回头帮我查查,丁班有没有谁从未投过名帖,一封都没有的?”
碧棠闻言,疑惑问:“为何不看乙班丙班的?”
玉佑樘不急回答,将他所挑选出来的寥寥几张名帖整齐叠放好,才解释道:“乙班丙班皆是品级稍次官员的后辈,未给我投帖的肯定都是老二老三那边的人。投帖的我也看了,果真是靠家中长辈亲友为官混进来念书的,实在不怎么样,还趋炎附势。”
“那丁班呢?为何要寻那些根本没有给你投帖的人?”碧棠听他分析的入神,不自主停下手中动作。
玉佑樘清浅一笑,依旧耐心万分:“丁班里,许多是花重金买通内官才进国子监学习的商贾之子,自古商道从政道,有他们自然诸多益处。至于其他人,皆是民间书院保送过来的才德极佳的学子,也很好。而这之中未投帖的,则是我真正要找的有价值之人。他们无官,皇子党的那群权奸压根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有才识,可以私下当我的谋士。他们远离宫廷却最近于民,而舆论之引导,国力之凝聚恰巧最离不开这群百姓,”玉佑樘讲至兴处,眼中光芒灿若星河:
“而我最看重的,是他们不投名帖的举止,太子就在隔壁,都懒得搭理。说明他们不喜接高攀贵,阿谀奉承。他们有德行,且不忘本心,不会轻易改变自身之道义。若他们入我麾下,极难再有诱惑驱使他们背叛,明白了么?”
“这点明白了,但是还有一点,”碧棠接着发问:“既然殿下要找的是以上所说之人,那为何又特别在名帖里挑出两张?”
玉佑樘将手中名帖抖了两下:“因为这两个不光够坚持,文章也写得好,可见心智强大和学识出众。而且,对名利的追逐,本身就是一种度具驱动力的情感。这些人坚持投递,说明信服皇上,心中早已认定我为太子人选。而且,此种人极易掌握,只需诱以名利,必当为我鞍前马后。”
闻言,碧棠不想再做耽误,快速着上衣衫,便问:“什么时候去办?”
“越快越好。”玉佑樘顿了顿:“马上。”
碧棠即刻动身,出了宫去。
玉佑樘侧头目送走她,将那选中的两张名帖小心收入屉内。
做完这一切,他一扫窗外。东方既白,朝霞半举,又是新的一天。
时日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