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又到了快考暑假考的时候了。学校里的情形虽则没有什么大的变动,但冯世芬的近来的样子,却有点变异起来了。
自从上海回来之后,她对郑秀岳的亲爱之情,虽仍旧没有变过,上课读书的日程,虽仍旧在那里照行,但有时候竟会痴痴呆呆地,目视着空中呆坐到半个钟头以上。有时候她居然也有故意避掉了郑秀岳,一个人到操场上去散步,或一个人到空寂无人的讲堂上去坐在那里的。自然对于大考功课的预备,近来也竟忽略了。有好几晚,她并且老早就到了寝室,在黑暗中摸上了床,一声不响地去睡在被里。更有一天晴暖的午后,她草草吃完午饭,就说有点头痛,去向舍监那里告了假,回家去了半天,但到晚上回来的时候,郑秀岳看见她的两眼肿得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了一阵的样子。
正当这一天冯世芬不在的午后三点钟的时候,门房走进了校内,四处在找李文卿,说她父亲在会客室里等着要会她。李文卿自从在演说大会得了胜利以后,本来就是全校闻名的一位英雄,而且身体又高又大,无论在操场或在自修室里总可以一寻就见的,而这一天午后竟累门房在校内各处寻了半天终于没有见到。门房寻李文卿虽则没有寻到,但因为他见人就问的关系上,这李文卿的爸爸来校的消息,却早已传遍了全校。有几个曾经和李文卿睡过要好的同学,又在夸示人地详细说述他——李文卿的爸爸——的历史和李文卿的家庭关系。说他——李文卿的爸爸——本来是在徐州乡下一个开宿店兼营农业的人。忽而一天寄居在他店里的一位木客暴卒了,他为这客人衣棺收殓之后,更为他起了一座很好的坟庄。后来他就一年一年的买起田来,居然富倾了敌国。他乡下的破落户,于田地产业被他买占了去以后,总觉得气他不过,便造他的谣言,说他的财产是从谋财害命得来的东西。他有一个姊姊,从小就被卖在杭州乡下的一家农家充使婢的,后来这家的主妇死了,他姊姊就升作了主妇,现在也已经有五十开外的年纪了。他老人家发了财后,便不时来杭州看他的姊姊。他看看杭州地方,宜于安居,又因本地方人对他的仇恨太深,所以于十年前就卖去了他在徐州所有的产业,迁徙到杭州他姊姊的乡下来住下。他的夫人,早就死了,以后就一直没有娶过,儿女只有李文卿一个,因此她虽则到了这么大的年纪,暑假年假回家去,总还是和她爸爸同睡在一铺。杭州的乡下人,对这一件事情,早也动了公愤了,可是因为他的姊姊为人实在不错,又兼以乡下人所抱的全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宗旨,所以大家都不过在背后骂骂他是猪狗畜生,而公开的却还没有下过共同的驱逐令。
这些历史,这些消息,也很快的传遍了全校,所以会客室的门口和玻璃窗前头,竟来一班去一班地哄聚拢了许许多多的好奇的学生。长长胖胖,身体很强壮,嘴边有两条鼠须的这位李文卿的父亲的面貌,同李文卿简直是一色也无两样。不过他脸上的一脸横肉,比李文卿更红黑一点,而两只老鼠眼似的肉里小眼,因为没有眼镜戴在那里的缘故,看起来更觉得荒淫一点而已。
李文卿的父亲在会客室里被人家看了半天,门房才带了李文卿出来会她的父亲。这时候老门房的脸上满漾着了一脸好笑的笑容,而李文卿的急得灰黑的脸上却罩满了一脸不可抑遏的怒气。有几个淘气的同学看见老门房从会客室里出来,就拉住了他,问他有什么好笑。门房就以一手掩住了嘴,又痴的笑了一声。等同学再挤近前去问他的时候,他才轻轻地说:“我在厕所里才找到了李文卿。她这几天水果吃得多了,在下痢疾,我看了她那副眉头簇紧的样子,实在真真好笑不过。”
一边在会客室里面,大家却只听见李文卿放大了喉咙在骂她的父亲说:
“我叫你不要上学校里来,不要上学校里来,怎么今天忽而又来了哩?在旅馆里不好打电话来的么?你且看看外面的那些同学看,大约你是故意来倒倒我的霉的罢?我今天旅馆里是不去了,由你一个人去。”
大声的说完了这几句话,她一转身就跑出了会客室,又跑上了上厕所去的那一条路。
到了晚上,郑秀岳和冯世芬睡下之后,郑秀岳将白天的这一段事情详详细细的重述给冯世芬听了,冯世芬也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
“唉!这些人家的无聊的事情,去管它作什么?”
十二
暑假到了,许多同学又各归各的分散了。郑秀岳回到了家里,似乎在路上中了一点暑气,竟吐泻了一夜,睡了三日,这中间冯世芬绝没有来过。到了第五天的下午,父母亲准她出门去了,她换了一身衣服,梳理了一下头,想等太阳斜一点的时候,就上太平坊巷去看看冯世芬,去问问她为什么这么长久不来的。可是,长长的午后,等等,等等,太阳总不容易下去,而她父亲坐了出去的那一乘包车也总不回来,听得五点钟敲后,她却不耐烦起来了,立起身来,就向大门外走。她刚走到了大门口边,却来了一个邮差,望见信封上的遒劲秀逸的字迹,她一看就晓得是冯世芬写来给她的信。“难道她也病了么?为什么人不来而来信?”她一边猜测着,一边就站立了下来在拆信。
最亲爱的秀岳:
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大约我总已不在杭州,不同你在呼吸一块地方的空气了。我也哪里忍心别你?因此我不敢来和你面别。秀岳,这短短的一年,这和你在一道的短短的一年,回想起来,实在是有点依依难舍!
秀岳,我的自五月以来的胸中的苦闷,你可知道?人虽则是有理智,但是也有感情的。我现在已经犯下了一宗决不为宗法社会所容的罪了,尤其是在封建思想最深,眼光最狭小的杭州。但是社会是前进的,恋爱是神圣的,我们有我们的主张,我们也要争我们的权利。
我与舅舅,明朝一早就要出发,去自己开拓我们的路去。
在旧社会不倒,中国固有的思想未解放之前,我们是决不再回杭州来了。
秀岳,在将和自幼生长着的血地永别之前的这几个钟头,你可猜得出我心里绞割的情形?
母亲是安闲地睡在房里,弟弟们是无邪地在那里打鼾。我今天晚上晚饭吃不下的时候,母亲还问我“可要粥吃?”
我在书房里整理书籍,到了十点多钟未睡,母亲还叫我“好睡了,书籍明朝不好整理的么?”啊啊,这一个明朝,她又哪里晓得明朝我将飘泊至于何处呢?
秀岳,我的去所,我的行止,请你切不要去打听。你若将来能不忘你旧日的好友,请你常来看看我的年老的娘,常来看看我的年幼的弟弟!
啊啊,恨只恨我“母老,家贫,弟幼。
* * *
写到了此地,我眼睛模糊了,我搁下了笔,私私地偷进了我娘的房。她的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崇高得很!她的饱受过忧患的洗礼的脸色,实在是比圣母的还要圣洁。啊啊,只有这一刻了,只有这一刻了,我的最爱最敬重的母亲!那两个小弟弟哩,似乎还在做踢球的好梦,他们在笑,他们在微微地笑。
秀岳,我别无所念,我就只丢不了,只丢不了这三个人,这三个世界上再好也没有的人!
我,我去之后,千万,千万,请你要常来看看她们,和她们出去玩玩。
秀岳,亲爱的秀岳,从此永别了,以后你千万要来的哩!
* * *
另外还有一包书,本来是舅舅带来给我念的,我包好了摆在这里,用以转赠给你,因为我们去的地方,这一种册籍是很多的。
秀岳,深望你读了之后,能够马上觉悟,深望你要堕落的时候,能够想想到我!
人生苦短,而工作苦多,永别了,秀岳,等杭州的苏维埃政府成立之后,再来和你相见。这也许是在五年之后,这也许要费十年的工,但是,但是,我的老母,她,她怕是今生不能及身见到的了。
秀岳,秀岳,我们各自珍重,各自珍重吧!
冯世芬含泪之书 七月十九日午前三时
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就在大门口她立在那儿的地方“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娘和佣人等赶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哭倒在地上,坐在那里背靠上了墙壁。等女佣人等把她抬到了床上,她的头发也已经散了。悲悲切切的哭了一阵,又拿信近她的泪眼边去看看,她的热泪,更加涌如骤雨。又痛哭了半天,她才决然地立了起来,把头发拴了一拴,带着不能成声的泪音,哄哄地对坐在她床前的娘说:
“恩娘!我要去,我,我要去看看,看看冯世芬的母亲!”
十三
郑秀岳勉强支持着她已经哭损了的身体,和红肿的眼睛,坐了车到太平坊巷冯世芬的家里的时候,太阳光已经只隐现在几处高墙头上了。
一走进大厅的旁门,大约是心理关系罢,她只感到了一阵阴戚戚的阴气。冯家的起坐室里,一点儿响动也没有,静寂得同在坟墓中间一样。她低声叫了一声“陈妈!”那头发已有点灰白的冯家老佣人才轻轻地从起坐室走了出来。她问她:
“太太呢?小少爷们呢?”
陈妈也蹙紧了愁眉,将嘴向冯母卧房的方向一指,然后又走近前来,附耳低声的说:
“大小姐到上海去的事情,你晓得了没有?太太今天睡了一天,饭也没有吃过,两位小少爷在那里陪她。你快进去,大小姐,你去劝劝我们太太。”
郑秀岳横过了起坐室,踏进了旁间后厢房的门,就颤声叫了一声“伯母!”
冯世芬的娘和衣朝里床睡在那里,两个小孩,一个已经手靠了床前的那张方桌假睡着了,只有一个大一点的,脸上露呈着满脸的被惊愕所压倒的表情,光着大眼,两脚挂落,默坐在他弟弟的旁边一张靠背椅上。
郑秀岳进了这一间已经有点阴黑起来的房,更看了这一种周围的情形,叫了一声伯母之后,早已不能说第二句话了。便只能静走上了两孩子之旁,以一只手抚上了那大孩子的头。她听见床里漏出了几声啜泣吸鼻涕的声音,又看见那老体抽动了几动,似在那里和悲哀搏斗,想竭力装出一种镇静的态度来的样子。等了一歇歇,冯世芬的娘旋转了身,斜坐了起来。郑秀岳在黝黑不明的晚天光线之中,只见她的那张老脸,于泪迹斑斓之外,还在勉强装作比哭更觉难堪的苦笑。
郑秀岳看她起来了,就急忙走了过去,也在床沿上一道坐下,可是急切间总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着这一位已经受苦受得不少了的寡母。
倒是冯夫人先开了口,头一句就问:
“芬的事情,你可晓得?”
在话声里可以听得出来,这一句话真费了她千钧的力气。
“是的,我就是为这事情而来的,她……她昨晚上写给了我一封信。”
反而是郑秀岳先作了一种混浊的断续的泪声。
“对这事情,我也不想多说,但是她既然要走.何不好好的走,何不预先同我说一说明白。应环的人品,我也晓得的,芬的性格,我也很知道,不过……不过……这……这事情偏出在杭州的……杭州的我们家里,教我……教我如何的去见人呢?”
冯母到了这里,似乎是忍不住了,才又啜吸了一下鼻涕。郑秀岳脸上的两条冷泪,也在慢慢地流下来,可是最不容易过的头道难关现在已经过去了,到此她倒觉得重新获得了一腔谈话的勇气。
“伯母,世芬的人,是决不会做错事情的,我想他们这一回的出去,也决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不过一时被剩落在杭州的我们,要感到一点寂寞,倒是真的。”
“这倒我也相信,芬从小就是一个心高气硬的孩子,就是应环,也并不是轻佻浮薄的人。不过,不过亲戚朋友知道了的时候,教我如何做人呢?”
“伯母,已成的事情,也是没法子的。说到旁人的冷眼,那也顾虑不得许多。昨天世芬的信上也在说,他们是决不再回到杭州来了,本来杭州这一个地方,实在也真太闭塞不过。”
“我倒也情愿他们不再回来见我的面,因为我是从小就晓得他们的,无论如何,总可以原谅他们,可是杭州人的专喜欢中伤人的一般的嘴,却真是有点可怕。”
说到了这里,那支手假睡在桌上的孩子,醒转来了。用小手擦了一擦眼睛,他却向郑秀岳问说:
“我们的大姐姐呢?”
郑秀岳当紧张之余,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挡驾的帮手,心上也觉松了不少。回过头来,对这小天使微笑了一眼,她就对他说:
“大姐姐到上海去读书去了,等不了几天,我也要去的,你想不想去?”
他张大了两只大眼,呆视着她,只对她把头点了几下。坐在他边上的哥哥,这时候也忽而向他母亲说话了:
“娘娘!那一包书呢?”
冯母到这时候,方才想起来似的接着说:
“不错,不错,芬还有一包书留在这里给你。珍儿,你上那边书房里去拿了过来。”
大一点的孩子一珍跑出去把书拿了来后,郑秀岳就把她刚才接到的那封信的内容详细说了一说。她劝冯母,总须想得开些,以后世芬不在,她当常常过来陪伴伯母。若有什么事情,用得着她做的,伯母可尽吩咐,她当尽她的能力,来代替世芬。两位小弟弟的将来的读书升学,她若在杭州,她的同学及先生也很多很多,托托人家,也并不是一件难事。说了一阵,天已经完全的黑下来了。冯母留她在那里吃晚饭,她说家里怕要着急,就告辞走了出来。
回到了家里,上东厢房的房里去把冯世芬留赠给她的那包书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些她从没有听见过的《共产主义ABC》、《革命妇女》、《洛查卢森堡书简集》之类的封面印得很有刺激性的书籍。她正想翻开那本《革命妇女》来看的时候,佣人却进来请她吃晚饭了。
十四
这一个暑假里,因为好朋友冯世芬走了,郑秀岳在家里得多读了一点书。冯世芬送给她的那一包书,对她虽则口味不大合,她虽还不能全部了解,但中国人的为什么要这样的受苦,我们受苦者应该怎样去解放自己,以及天下的大势如何,社会的情形如何等,却朦胧地也有了一点认识。
此外则经过了一个暑假的蒸催,她的身体也完全发育到了极致。身材也长高了,言语举止,思想嗜好,已经全部变成了一个烂熟的少女的身心了。
到了暑假将毕,学校也将就开学的一两星期之前,冯世芬的出走的消息,似乎已经传了开去,她竟并不期待着的接到了好几封信。有的是同学中的好事者来探听消息的,有的是来吊慰她的失去好友的,更有的是借题发挥,不过欲因这事情而来发表她们的意见的。可是在这许多封信的中间,有两封出乎她的意想之外,批评眼光完全和她平时所想她们的不同的信,最惹起了她的注意。
一封是李文卿从乡下寄来的。她对于冯世芬的这一次的恋爱,竟赞叹得五体投地。虽则又是桃红柳绿的一大篇,但她的大意是说,恋爱就是性交,性交就是恋爱,所以恋爱应该不择对象.不分畛域的。世间所非难的什么血族通奸,什么长幼聚麀之类,都是不通之谈,既然要恋爱了,则不管对方的是猫是狗,是父是子,一道玩玩,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末后便又是一套一日三秋,一秋三百年,和何日再可以来和卿同衾共被,合成串吕之类的四六骈文。
其他的一封是她们的教员张康先生从西湖上一个寺里寄来的信。他的信写得很哀伤,他说冯世芬走了,他犹如失去了一颗领路的明星。他说他虽则对冯世芬并没有什么异想,但半年来他一日一封写给她的信,却是他平生所写过的最得意的文章。他又说这一种血族通奸,实在是最不道德的事情。末了他说他的这一颗寂寞的心,今后是无处寄托了,他很希望她有空的时候,能够上里湖他寄寓在那里的那个寺里去玩。
郑秀岳向来是接到了信概不答复的,但现在一则因假中无事,写写信也是一种消遣,二则因这两个人,虽则批评的观点不同,但对冯世芬都抱有好意,却是一样。还有一层意识下的莫名其妙的渴念,失去了冯世芬后的一种异常的孤凄,当然也是一个主要的动机,所以对于这两封信,她竟破例地各作了一个长长的答复。回信去后,李文卿则过了两日,马上又来信了,信里头又附了许多白话不象白话,文言不象文言的情诗。张康先生则多过了一日,也来了信。此后总很规则地李文卿二日一封,张康先生三日一封,都有信来。
到了学校开学的前一日,李文卿突然差旅馆里的佣人,送了一匹白纺绸来给郑秀岳,中午并且还要邀她上西湖边上钱塘秀色酒家去吃午饭。郑秀岳因为这一个暑假期中,冯世芬不在杭州,好久不出去玩了,得了这一个机会,自然也很想出去走走。所以将近中午的时候,就告知了父母,坐了家里的车,一直到了湖滨钱塘秀色酒家的楼上。
到了那里,李文卿还没有来,坐等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她在楼上的栏边才看见了两乘车子跑到了门口息下。坐在前头车里的是怒容满面的李文卿,后面的一乘,当然是她的爸爸。
李文卿上楼来看见了她,一开口就大声骂她的父亲说:
“我叫他不要来不要来,他偏要跟了同来,我气起来想索性不出来吃饭了,但因为怕你在这里等一个空,所以才勉强出来的。”
吃过中饭之后,她们本来是想去落湖的,但因为李文卿的爸爸也要同去,所以李文卿又气了起来,直接就走回了旅馆。郑秀岳的归路,是要走过他们的旅馆的,故而三人到了旅馆门口,郑秀岳就跟他们进去坐了一坐。他们所开的是一间头等单房间,虽则地方不大,只有一张铜床,但开窗一望,西湖的山色就在面前,风景是真好不过,郑秀岳坐坐谈谈,在那里竟过了个把钟头。李文卿的父亲,当这中间,早就鼾声大作,张着嘴,流着口沫,在床上睡着了。
开学之后,因为天气还热,同学来得不多,所以开课又展延了一个星期。李文卿于开学的当日就搬进了宿舍,郑秀岳则迟了两日才搬进去。在未开课之先,学校里的管束,本来是不十分严的,所以李文卿则说父亲又来了,须请假外宿,而郑秀岳则说还要回家去住几日,两人就于午饭毕后,带了一只手提皮箧,一道走了出来。
她们先上西湖去玩了半日,又上钱塘秀色酒家去吃了晚饭,两人就一同去到了那郑秀岳也曾去过的旅馆里开了一个房间。这旅馆的账房茶房,对李文卿是很熟的样子,她一进门,就李太太李太太的招呼得特别起劲。
这一天的天气,也真闷热,晚上象要下阵头雨的样子,所以李文卿一进了房,就把她的那件白香云纱大衫脱下了。大约是因为她身体太肥胖的缘故,生来似乎是格外的怕热,她在大衫底下,非但不穿一件汗衫,连小背心都没有得穿在那里的。所以大衫一脱,她的上半身就成了一个黑油光光的裸体了。她在电灯底下,走来走去,两只奶头紫黑色的下垂皮奶,向左向右的摇动得很厉害。倒是郑秀岳看得有点难为情起来了,就含着微笑对她说:
“你为什么这样怕热,小衫不好拿一件出来穿穿的?”
“穿它做什么?横竖是要睡了。”
“你这样赤了膊走来走去的走,倒不怕茶房看见?”
“这里的茶房是被我们做下规矩的,不喊他们他们不敢进来。”
“那么玻璃窗上的影子呢?”
“影子么,把电灯灭黑了就对。”
拍的一响,她就伸手把电灯灭黑了。但这一晚似乎是有十一二的上弦月色的晚上,电灯灭黑,窗外头还看得出朦胧的西湖夜景来。
郑秀岳尽坐在窗边,在看窗外的夜景,而李文卿却早把一条短短的纱裤也脱了下来,上床去躺上了。
“还不来睡么?坐在那里干什么?”
李文卿很不耐烦地催了她好几次,郑秀岳才把身上的一条黑裙子脱下,和衣睡上了床去。李文卿也要她脱得精光,和她自己一样,但郑秀岳怎样也不肯依她。两人争执了半天,郑秀岳终于让步到了上身赤膊,裤带解去的程度,但下面的一条裤子,她怎么也不肯脱去。
这一天晚上,蒸闷得实在异常,李文卿于争执了一场之后,似乎有些疲倦了,早就呼呼地张着嘴熟睡了过去,而郑秀岳则翻来覆去,有好半日合不上眼。
到了后半夜在睡梦里,她忽而在腿中间感着了一种异样的刺痛,朦胧地正想用手去摸,而两只手却已被李文卿捏住了。当睡下的时候李文卿本睡在里床,她却向外床打侧睡在那里的,不知什么时候,李文卿早已经爬到了她的外面,和她对面的形成了一个合掌的形状了。
她因为下部的刺痛实在有些熬忍不住了,双手既被捏住,没有办法,就只好将身体往后一缩,而李文卿的厚重的上半只方肩,却乘了这势头向她的肩头拼命的推了一下,结果她底下的痛楚更加了一层,而自己的身体倒成了一个仰卧的姿势,全身合在她上面的李文卿却轻轻地断续地乖肉小宝的叫了起来。
十五
学校开课以后,日常的生活,就又恢复了常态。生性温柔,满身都是热情,没有一刻少得来一个依附之人的郑秀岳,于冯世芬去后,总算得着了一个李文卿补足了她的缺陷。从前同学们中间广在流传的那些关于李文卿的风说,一件一件她都晓得了无微不至,尤其是那一包长长的莫名其妙的东西,现在是差不多每晚都寄藏在她的枕下了。
她的对李文卿的热爱,比对冯世芬的更来得激烈,因为冯世芬不过给了她些学问上的帮助和精神上的启发,而李文卿却于金钱物质上的赠与之外,又领她入了一个肉体的现实的乐园。
但是见异思迁的李文卿,和她要好了两个多月,似乎另外又有了新的友人。到了秋高气爽的十月底边,她竟不再上郑秀岳这儿来过夜了;那一包据她说是当她入学的那一年由她父亲到上海去花了好几十块钱买来的东西,当然也被她收了回去。
郑秀岳于悲啼哀泣之余,心里头就只在打算将如何的去争夺她回来,或万一再争夺不到的时候,将如何的给她一个报复。
最初当然是一封写得很悲愤的绝交书,这一封信去后,李文卿果然又来和她睡了一个礼拜。但一礼拜之后,李文卿又不来了。她就费了种种苦心,去侦查出了李文卿的新的友人。
李文卿的新友人叫史丽娟,年纪比李文卿还要大两三岁,是今年新进来的一年级生。史丽娟的幼小的历史,大家都不大明白,所晓得者,只是她从济良所里被一位上海的小军阀领出来以后的情形。这小军阀于领她出济良所后,就在上海为她租了一间亭子间住着,但是后来因为被他的另外的几位夫人知道了,吵闹不过,所以只说和她断绝了关系,就秘密送她进了一个上海的女校。在这女校里住满了三年,那军阀暗地里也时常和她往来,可是在最后将毕业的那一年,这秘密突然因那位女校长上军阀公馆里去捐款之故,而破露出来了。于是费了许多周折,她才来杭州改进了这个女校。
她面部虽则扁平,但脸形却是长方。皮色虽也很白,但是一种病的灰白色。身材高矮适中,瘦到恰好的程度。口嘴之大,在无论哪一个女校里,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和她比拟的人来。一双眼角有点斜挂落的眼睛,灵活得非常,当她水汪汪地用眼梢斜视你一瞥的时候,无论什么人也要被她迷倒,而她哩,也最爱使用这一种是她的特长的眼色。
郑秀岳于侦查出了这史丽娟便是李文卿的新的朋友之后,就天天只在设法如何的给她一个报复。
有一天寒风凄冷,似将下秋雨的傍晚,晚饭过后在操场上散步的人极少极少。而在这极少数的人中间,郑秀岳却突然遇着了李文卿和史丽娟两个在那里携手同行。自从李文卿和她生疏以来,将近一个月了,但她的看见李文卿和史丽娟的同在一道,这却还是第一次。
当她远远地看见了她两个人的时候,她们还没有觉察得她也在操场,尽在俯着了头,且谈且往前走。所以她眼睛里放出了火花,在一株树叶已将黄落的大树背后躲过,跟在她们后面走了一段,她们还是在高谈阔论。等她们走到了操场的转弯角上,又回身转回来时,郑秀岳却将身体一扑,劈面的冲了过去,先拉住史丽娟的胸襟,向她脸上用指爪挖了几把,然后就回转身来,又拖住了正在预备逃走的李文卿大闹了一场。她在和李文卿大闹的中间,一面已见惯了这些醋波场面的史丽娟,却早忍了一点痛,急忙逃回到自修室里去了。
且哭且骂且哀求,她和李文卿两个,在空洞黑暗,寒风凛冽的操场上纠缠到了就寝的时候,方才回去。这一晚总算是她的胜利,李文卿又到她那里去住宿了一夜。
但是她的报复政策终于是失败了,自从这一晚以后,李文卿和史丽娟的关系,反而加速度地又增进了数步。
她的计策尽了,精力也不继了,自怨白艾,到了失望消沉到极点的时候,才忽然又想起了冯世芬对她所讲的话来:
“肉体的美是不可靠的,要人格的美才能永久,才是伟大!”
她于无可奈何之中,就重新决定了改变方向,想以后将她的全部精神贯注到解放人类,改造社会的事业上去。
可是这些空洞的理想,终于不是实际有血有肉的东西。第一她的肉体就不许她从此就走上了这条狭而且长的栈道;第二她的感情,她的后悔,她的怨愤,也终不肯从此就放过了那个本来就为全校所轻视,而她自己卒因为意志薄弱之故,终于闯入了她的陷阱的李文卿。
因这种种的关系,因这复杂的心情,她于那最后的报复计划失败之后,就又试行了一个最下最下的报复下策。她有一晚竟和那一个在校中被大家所认为的李文卿的情人李得中先生上旅馆去宿了一宵。
李得中先生究竟太老了,而他家里的师母,又是一个全校闻名的夜叉精。所以无论如何,这李得中先生终究是不能填满她的那一种热情奔放,一刻也少不得一个寄托之人的欲望的。
到了年假考也将近前来,而李文卿也马上就快毕业离开学校的时候,她于百计俱穷之后,不得已就只能投归了那个本来是冯世芬的崇拜者的张康先生,总算在他的身上暂时寻出了一个依托的地方。
十六
郑秀岳升入三年级的一年,李文卿已经毕业离校了。冯世芬既失了踪,李文卿又离了校,在这一年中她转转地只想寻一个可以寄托身心,可以把她的全部热情投入去燃烧的熔炉而终不可得。
经过了过去半年来的情波爱浪的打击,她的心虽已成了一个百孔千疮,鲜红滴沥的蜂窝,但是经验却教了她如何的观察人心,如何的支配异性。她的热情不敢外露了,她的意志,也有几分确立了。所以对于张康先生,在学校放假期中,她虽则也时和他去住住旅馆,游游山水,但在感情上,在行动上,她却得到了绝对的支配权。在无论哪一点,她总处处在表示着,这爱是她所施与的,你对方的爱她并不在要来,就是完全没有也可以,所以你该认明她仍旧是她自身的主人。
正当她在这一次的恋爱争斗之中,确实把握着了这胜制的驾驭权的时候,暑假过后,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李文卿于学校毕业之后,在西湖上和本来是她住的那西斋的老斋夫的一个小儿子同住在那里。这老斋夫的儿子,从前是在金沙港的蚕桑学校里当小使的,年纪还不满十八岁,相貌长得嫩白象一个女人,郑秀岳也曾于礼拜日他来访他老父的时候看见过几次。她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心里却又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因为将她自己目下的恋爱来比比李文卿的这恋爱,则显见得她要比李文卿差得多,所以在异性的恋爱上,她又觉得大大的失败了。
自从她得到了这李文卿的恋爱消息以后,她对张康先生的态度,又变了一变。本来她就只打算在他的身上寻出一个暂时的避难之所的,现在却觉得连这仍旧是不安全不满足的避难之所也是不必要了。
她和张先生的这若即若离的关系,正将隔断,而她的学校生活也将完毕的这一年冬天,中国政治上起了一个绝大的变化,真是古来所未有过的变化。
旧式军阀之互相火并,这时候已经到了最后的一个阶段了。奉天胡子匪军占领南京不久,就被孙传芳的贩卖鸦片,虏掠奸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闽海匪军驱逐走了。
孙传芳占据东南五省不上几月,广州革命政府的北伐军队,受了第三国际的领导和工农大众的扶持,着着进逼。已攻下了武汉,攻下了福建,迫近江浙的境界来了。革命军到处,百姓箪食壶浆,欢迎唯恐不及。于是旧军阀的残部,在放弃地盘之先,就不得不露他们的最后毒牙,来向无辜的农工百姓,试一次致命的噬咬,来一次绝命的杀人放火,虏掠奸淫。可怜杭州的许多女校,这时候同时都受了这些孙传芳部下匪军的包围,数千女生也同时都成了被征服地的人身供物。其中未成年的不幸的少女,因被轮奸而毙命者,不知多少。幸而郑秀岳所遇到的,是一个匪军的下级军官,所以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得从后门逃出,逃回了家。
这前后,杭州城里的资产阶级,早已逃避得十室九空。郑秀岳于逃回家后,马上就和她的父母在成千成万的难民之中,夺路赶到了杭州城站。但她们所乘的这次火车已经是自杭开沪的最后一班火车,自此以后,沪杭路上的客车,就一时中断了。
郑秀岳父女三人,仓皇逃到了上海,先在旅馆里住了几天,后来就在沪西租定了一家姓戴的上流人家的楼下统厢房,作了久住之计。
这人家的住宅,是一个两楼两底的弄堂房子,房东是银行里的一位行员,房客于郑秀岳她们一家之外,前楼上还有一位独身的在一家书馆里当编辑的人住在那里。
听那家房东用在那里的一位绍兴的半老女佣人之所说,则这位吴先生,真是上海滩上少有的一位规矩人,年纪已经有二十五岁了,但绝没有一位女朋友和他往来,晚上,也没有一天在外面过过夜。在这前楼住了两年了,而过年过节,房东太太邀他下楼来吃饭的时候,还是怕羞怕耻的,同一位乡下姑娘一样。
还有他的房租,也从没有迟纳过一天,对底下人如她自己和房东的黄包车夫之类的赏与,总按时按节,给得很丰厚的。
郑秀岳听了这多言的半老妇的这许多关于前楼的住客的赞词,心里早已经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了,只想看看这一位正人君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可是早晨她起来的时候,他总已经出去到书馆里去办事了,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总一进门就走上楼去的,所以自从那一天礼拜天的下午,她们搬进去后,虽和他同一个屋顶之下住了六七天,她可终于没有见他一面的机会。
直到了第二个礼拜天的下午,——那一天的天气,晴暖得同小春天一样,——吃过饭后,郑秀岳听见前楼上的一排朝南的玻璃窗开了,有一位男子的操宁波口音的声音,在和那半老女佣人的金妈说活,叫她把竹竿搁在那里,衣服由他自己来晒。停了一会,她从她的住室的厢房窗里,才在前楼窗外看见了一张清秀温和的脸来。皮肤很白,鼻子也高得很,眼睛比寻常的人似乎要大一点,脸形是长方的。郑秀岳看见了他伏出了半身在窗外天井里晒骆驼绒袍子,哔叽夹衫之类的面形之后,心里倒忽然惊了一头,觉得这相貌是很熟很熟。又过细寻思了一下,她就微微地笑起来了,原来他的面形五官,是和冯世芬的有许多共同之点的。
十七
一九二七——中华民国十六——年的年头和一九二六年的年尾,沪杭一带充满了风声鹤唳的白色恐怖的空气。在党的铁律指导下的国民革命军,各地都受了工农老百姓的暗助,已经越过了仙霞岭,一步一步的逼近杭州来了。
阳历元旦以后,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路军,真如破竹般地直到了杭州,浙江已经成了一个遍地红旗的区域了。这时候淞沪的一隅,还在旧军阀孙传芳的残部的手中,但是一夕数惊,旧军阀早已经感到了他们的末日的将至了。
处身于这一种政治大变革的危急之中,托庇在外国帝国主义旗帜下的一般上海的大小资产阶级,和洋商买办之类,还悠悠地在送灶谢年,预备过他们的旧历的除夕和旧历的元旦。
醉生梦死,服务于上海的一家大金融资本家的银行里的郑秀岳他们的房东,到了旧历的除夕夜半,也在客厅上摆下了一桌盛大的筵席,在招请他的房客全体去吃年夜饭,这一天系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天气阴晴,是晚来欲雪的样子。
郑秀岳她们的一家,在炉火熔熔,电光灼灼的席面上坐定的时候,楼上的那一位吴先生,还不肯下来。等面团身胖,嗓音洪亮的那一位房东向楼上大喊了几声之后,他才慢慢地走落了楼。房东替他和郑去非及郑秀岳介绍的时候,他只低下了头,涨红了脸,说了几句什么也听不出来的低声的话。这房东本来是和他同乡,身体魁伟,面色红艳,说了一句话,总容易惹人家哄笑。在他介绍的时候说:
“这一位吴先生,是我们的同乡,在我们这里住了两年了,叫吴一粟,系在某某书馆编妇女杂志的。郑小姐,你倒很可以和他做做朋友,因为他的脾气象是一位小姐。你看他的脸涨得多么红?我们内人有几次去调戏他的时候,他简直会哭出来。”
房东太太却佯嗔假怒地骂起她的男人来了:
“你不要胡说,今朝是大年夜头.噢!你看吴先生已经把你弄得难为情极了。”一场笑语,说得大家都呵呵大笑了起来。
郑秀岳在吃饭的时候,冷静地看了他好几眼,而他却只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尽在吃饭。酒,他是不喝的。郑去非和房主人的戴次山正在浅斟低酌的中间,他却早已把碗筷搁下,吃完了饭,默坐在那里了。
这一天晚上,郑去非于喝了几杯酒后,居然兴致大发,自家说了一阵过去的经历以后,便和房东戴次山谈论起时局来。末后注意到了吴一粟的沉默无言,低头危坐在那里,他就又把话牵了回来,详细地问及了吴一粟的身世。
但他问三句,吴一粟顶多只答一句,倒还是房主人的戴次山代他回答得多些。
他和戴次山虽是宁波的大同乡,然而本来也是不认识的。戴次山于两年前同这回一样,于登报招寻同住者的时候,因为他的资格身分很合,所以才应许他搬进来同住。他的父母早故了,财产是没有的,到宁波的四中毕业为止,一切学费之类,都由他的一位叔父也系在某书馆里当编辑的吴卓人负责的。现在吴卓人上山东去做女师校长去了,所以他只剩了一个人,在上海。那妇女杂志,本来是由吴卓人主编的。但他于中学毕业之后,因为无力再进大学,便由吴卓人的尽力,进了这某书馆而充作校对,过了二年,升了一级,就算升作了小编辑而去帮助他的叔父,从事于编辑妇女杂志。两年前他叔父去做校长去了,所以这妇女杂志现在名义上虽则仍说是吴卓人主编,但实际上则只有他在那里主持。
这便是郑去非向他盘问,而大半系由戴次山替他代答的吴一粟的身世。
郑秀岳听到了吴卓人这名字,心里倒动了一动。因为这名字,是她和冯世芬要好的时候,常在杂志上看熟的名字。妇女杂志,在她们学校里定阅的人也是很多。听到了这些,她心里倒后悔起来了,因为自从冯世芬走后,这一年多中间.她只在为情事而颠倒,书也少读了,杂志也不看了,所以对于中国文化界和妇女界的事情,她简直什么也不知道了。当她父亲在和吴一粟说话的中间,她静静儿的注视着他那腼腆不敢抬头的脸,心里倒也下了一个向上的决心。
“我以后就多读一点书罢!多识一点时务罢!有这样的同居者近在咫尺,这一个机会倒不可错过,或者也许比进大学还强得多哩。”
当她正是混混然心里在那么想着的时候,她父亲和戴次山的谈话,却忽而转向了她的身上。
“小女过了年也十七岁了,虽说已在女校毕了业,但真还是一个什么也不知的小孩子。以后的升学问题之类,正要戴先生和吴先生指教才对哩。”
听到了这一句话,吴一粟才举了举头,很快很快地向她看了一眼。今晚上郑秀岳已经注意了他这么的半晚了,但他的看她,这却还是第一次。
这一顿年夜饭,直到了午前一点多钟方才散席。散席后吴一粟马上上楼去了,而郑秀岳的父母,和戴次山的夫妇却又于饭后打了四圈牌。在打牌闲话的中间,郑秀岳本来是坐在她母亲的边上看打牌的,但因为房东主人,于不经意中说起了替她做媒的话,她倒也觉得有些害起羞来了,便走回了厢房前面的她的那间卧房。
十八
二月十九,国民革命军已沿了沪杭铁路向东推进,到了临平。以后长驱直入,马上就有将淞沪一带的残余军阀肃清的可能。上海的劳苦群众,于是团结起来了,虽则在军阀孙传芳的大刀队下死了不少的斗士和男女学生,然而杀不尽的中国无产阶级,终于在千重万重的压迫之下,结合了起来。口号是要求英美帝国主义驻兵退出上海,打倒军阀,收回租界,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凡这种种目的条件若不做到,则总罢工也一日不停止。工人们下了坚定的决心,想以自己的血来洗清中国数十年来的积污。
军阀们恐慌起来了,帝国主义者们也恐慌起来了,于是杀人也越杀越多,华租各界的戒严也越戒得紧。手忙脚乱,屁滚尿流,军阀和帝国主义的丑态,这时候真尽量地暴露了出来。洋场十里,霎时间变作了一个被恐怖所压倒的死灭的都会。
上海的劳苦群众既忍受了这重大的牺牲,罢了工在静候着民众自己的革命军队的到来,但军队中的已在渐露狐尾的新军阀们,却偏是迟迟其行,等等还是不到,等等还是不来。悲壮的第一次总罢工,于是终被工贼所破坏,死在军阀及帝国主义者的刀下的许多无名义士,就只能饮恨于黄泉,在地下悲声痛哭,变作了不平的厉鬼。
但是革命的洪潮,是无论如何总不肯倒流的,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三月二十一日,革命的士兵的一小部分终于打到了龙华,上海的工农群众,七十万人,就又来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大罢工总暴动。
闸北,南市,吴淞一带的工农,或拿起镰刀斧头,或用了手枪刺刀,于二十日晚间,各拼着命,分头向孙传芳的残余军队冲去。
放火的放火,肉搏的肉搏,苦战到了二十二日的晚间,革命的民众,终于胜利了,闽海匪军真正地被杀得片甲不留。
这一天的傍晚,沪西大华纱厂里的一队女工,五十余人,手上各缠着红布,也乘夜阴冲到了曹家渡附近的警察分驻所中。
其中的一个,长方的脸,大黑的眼,生得清秀灵活,不象是幼年女工出身的样子。但到了警察所前,向门口的岗警一把抱住,首先缴这军阀部下的警察的械的,却是这看起来真象是弱不胜衣的她。拿了枪杆,大家一齐闯入了警察的住室,向玻璃窗,桌椅门壁,乱刺乱打了一阵,她可终于被刺刀刺伤了右肩,倒地躺下了。
这样的混战了二三十分钟,女工中间死了一个,伤了十二个,几个警察,终因众寡不敌,分头逃了开去。等男工的纠察队到来,将死伤的女同志等各抬回到了各人的寓所,安置停妥之后,那右肩被刺刀刺伤,因流血过多而昏晕了过去的女工,才在她住的一间亭子间的床上睁开了她的两只大眼。
坐在她的脚后,在灰暗的电灯底下守视着她的一位幼年男工,看见她的头动了一动,马上就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头边。
“啊,世芬阿姊,你醒了么?好好,我马上就倒点开水给你喝。”
她头摇了一摇,表示她并不要水喝。然后喉头又格格地响了一阵,脸上微现出了一点苦痛的表情。努力把嘴张了一张,她终于微微地开始说话了:
“阿六!我们有没有得到胜利?”
“大胜,大胜,闸北的兵队,都被我们打倒,现在从曹家渡起,一直到吴淞近边,都在我们总工会的义勇军和纠察队的手里了。”
这时候在她的痛苦的脸上,却露出了一脸眉头皱紧的微笑。这样地苦笑着,把头点了几点,她才转眼看到了她的肩上。
一件青布棉袄,已经被血水浸湿了半件,被解开了右边,还垫在她的手下,右肩肩锁骨边,直连到腋下,全被一大块棉花,用纱布扎裹在那里,纱布上及在纱布外看得出的棉花上,黑的血迹也印透了不少,流血似乎还没有全部止住的样子。一条灰黑的棉被,盖在她的伤处及胸部以下,仍旧还穿着棉袄的左手,是搁在被上的。
她向自己的身上看了一遍之后,脸上又露出了一种诉苦的表情。幼年工阿六这时候又问了她一声说:
“你要不要水喝?”
她忍着痛点了点头,阿六就把那张白木台子上的热水壶打开,倒了一杯开水递到了她的嘴边。
她将身体动了一动,似乎想坐起来的样子,但啊唷的叫了一声,马上就又躺下了。阿六即刻以一只左手按上了她的左肩,急急地说:
“你不要动,你不要动,就在我手里喝好了,你不要动。”
她一口一口的把开水喝了半杯,哼哼地吐了一口气,就摇着头说:
“不要喝了。”
阿六离开了她的床边,在重把茶杯放回白木桌子上去的中间,她移头看向了对面和她的床对着的那张板铺之上。
只在这张空铺上看出了一条红花布的褥子和许多散乱着的衣服的时候,她却急起来了。
“阿六!阿金呢?”
“嗯,嗯,阿金么?阿金么?她……她……”
“她怎么样了?”
“她,她在那里……”
“在什么地方?”
“在,工厂里。”
“在厂里干什么?”
“在厂里,睡在那里。”
“为什么不回来睡?”
“她,她也……”
“伤了么?”
“嗯,嗯……”
这时候阿六的脸上却突然地滚下了两颗大泪来。
“阿六,阿六,她,她死了么?”
阿六呜咽着,点了点头,同时以他的那只污黑肿裂的右手擦上了眼睛。
冯世芬咬紧了一口牙齿,张着眼对头上的石灰壁注视了一忽,随即把眼睛闭了拢去。她的两眼角上也向耳根流下了两条冷冰冰的眼泪水来,这时候窗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白起来了。
十九
当冯世芬右肩受了伤,呻吟在亭子间里养病的中间,一样的在上海沪西,相去也没有几里路的间隔,但两人彼此都不曾知道的郑秀岳,却得到了一个和吴一粟接近的机会。
革命军攻入上海,闸北南市,各发生了战事以后,神经麻木的租界上的住民,也有点心里不安起来了,于是乎新闻纸就骤加了销路。
本来郑秀岳他们订的是一份新闻报,房东戴次山订的是申报,前楼吴一粟订的却是替党宣传的民国日报。郑去非闲居无事,每天就只好多看几种报来慰遣他的不安的心里。所以他于自己订的一份报外,更不得不向房东及吴一粟去借阅其他的两种。起初这每日借报还报的使命,是托房东用在那里的金妈去的,因为郑秀岳他们自己并没有佣人,饭是吃的包饭。房东主人虽则因为没有小孩,家事简单,但是金妈的一双手,却要做三姓人家的事情,所以忙碌的上半天,和要烧夜饭的傍晚,当然有来不转身的时节,结果,这每日借报还报的差使,就非由郑秀岳去办不可了。
郑秀岳起初,也不过于傍晚吴一粟回来的时候上楼去还还而已,决不进到他的住室里去的。但后来到了礼拜天,则早晨去借报的事情也有了,所以渐渐由门口而走到了他的房里。吴一粟本来是一个最细心、最顾忌人家的不便的人,知道了郑去非的这看报嗜好之后,平时他要上书馆去,总每日自己把报带下楼来,先交给金妈转交的。但礼拜日他并不上书馆去,若再同平时一样,把报特地送下楼来,则怕人家未免要笑他的过于殷勤。因为不是礼拜日,他要锁门出去,随身把报带下楼来,却是一件极便极平常的事情。可是每逢礼拜日,他是整天的在家的。若再同样的把报特地送下楼来,则无论如何总觉得有点可笑。
所以后来到了礼拜天,郑秀岳也常常到他的房里去向他借报去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的过去,她居然也于去还报的时候和他立着攀谈几句了,最后就进到了在他的写字台旁坐下来谈一会的程度。
吴一粟的那间朝南的前楼,光线异常的亮。房里头的陈设虽则十分简单,但晴冬的早晨,房里晒满太阳的时候,看起来却也觉得非常舒适。一张洋木黄漆的床,摆在进房门的右手的墙边,上面铺得整整齐齐,总老有一条洁白印花的被单盖在那里的。西面靠墙,是一排麻栗书橱,共有三个,玻璃门里,尽排列着些洋装金字的红绿的洋书。东面墙边,靠墙摆着一张长方的红木半桌,边上排着两张藤心的大椅。靠窗横摆的是一张大号的写字台,写字台的两面,各摆有藤皮的靠背椅子一张。东面墙上挂着两张西洋名画复制版的镜框,西面却是一堂短屏,写的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当郑秀岳和冯世芬要好的时候,她是尊重学问,尊重人格,尊重各种知识的。但是自从和李文卿认识以后,她又觉得李文卿的见解不错,世界上最好最珍贵的就是金钱。现在换了环境,逃难到了上海,无端和这一位吴一粟相遇之后,她的心想又有点变动了,觉得冯世芬所说的话终究是不错的。所以她于借报还报之余,又问他借了两卷过去一年间的妇女杂志去看。
在这妇女杂志的论说栏、感想栏、创作栏里,名家的著作原也很多,但她首先翻开来看的,却是吴一粟自己做的或译的东西。
吴一粟的文笔很流利,论说,研究,则做得谨慎周到,象他的为人。从许多他所译著的东西的内容看来,他却是一个女性崇拜的理想主义者。他讴歌恋爱,主张以理想的爱和精神的爱来减轻肉欲。他崇拜母性,但以人格感化,和儿童教育为母性的重要天职。至于爱的道德,结婚问题,及女子职业问题等,则以抄译西洋作者的东西较多,大致还系爱伦凯、白倍儿、萧百纳等的传述者,介绍到了美国林西的伴侣结婚的时候,他却加上了一句按语说:“此种主张,必须在女子教育发达到了极点的社会中,才能实行。若女子教育,只在一个半开化的阶段,而男子的道德堕落,社会的风纪不振的时候,则此种主张反容易为后者所恶用。”由此类推,他的对于红色的恋,对于苏俄的结婚的主张,也不难猜度了,故而在那两卷过去一年的妇女杂志之中,关于苏俄的女性及妇女生活的介绍,却只有短短的一两篇。
郑秀岳读了,最感到趣味的,是他的一篇歌颂情死的文章。他以情死为爱的极致,他说殉情的圣人比殉教的还要崇高伟大。于举了中外古今的许多例证之后,他结末就造了一句金言说:“热情奔放的青年男女哟,我们于恋爱之先,不可不先有一颗敢于情死之心,我们于恋爱之后,尤不可不常存着一种无论何时都可以情死之念。”
郑秀岳被他的文章感动了,读到了一篇他吊希腊的海洛和来安玳的文字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竟涌出来了两行清泪。当她读这一篇文字的那天晚上,似乎是旧历十三四夜的样子,读完之后,她竟兴奋得睡不着觉。将书本收起,电灯灭黑以后,她仍复痴痴呆呆地回到了窗口她那张桌子的旁边静坐了下去。皎洁的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她探头向天上一看,又看见了一角明蓝无底的夜色天。前楼上他的那张书桌上的电灯,也还红红地点着在那里。她仿佛看见了一湾春水绿波的海来斯滂脱的大海,她自己仿佛是成了那个多情多恨的爱弗洛提脱的女司祭,而楼上在书桌上大约是还在写稿子的那个清丽的吴郎,仿佛就是和她隔着一重海峡的来安玳。
二十
新军阀的羊皮下的狼身,终于全部显露出来了。革命告了一个段落之后,革命军阀就不要民众,不要革命的工农兵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的夜半,革命军阀竟派了大军,在闸北南市等处,包围住了总工会的纠察队营部屠杀起来。赤手空拳的上海劳工大众,以用了那样重大的牺牲去向孙传芳残部手里夺来的破旧的枪械,抵抗了一昼夜,结果当然是枪械的全部被夺,和纠察队的全部灭亡。
那时候冯世芬的右肩的伤处,还没有完全收口。但一听到了这军部派人来包围纠察队总部的消息,她就连晚冒雨赤足,从沪西走到了闸北。但是纠察队总部的外围,革命军阀的军队,前后左右竟包围了三匝。她走走这条路也不通,走走那条路也不通,终于在暗夜雨里徘徊绕走了三四个钟头。天亮之后,却有一条虬江路北的路通了,但走了一段,又被兵士阻止了去路。
到了第二天早晨,南北市纠察队的军械全部被缴去了,纠察队员也全部被杀戮了,冯世芬赶到了闸北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外,仍旧还不能够进去。含着眼泪,鼓着勇气,谈判争论了半天,她才得了一个守门的兵士的许可,走进了尸身积垒的那间临时充作总工会纠察队本部的东方图书馆内。找来找去的又找了许多时候,在图书馆楼下大厅的角落里,她终于寻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陈应环的尸体。因为他是跟广州军出发北伐,在革命军到沪之先的三个月前,从武汉被派来上海参加组织总罢工大暴动的,而她自己却一向就留在上海,没有去到广州。
中国的革命运动,从此又转了方向了。南京新军阀政府成立以后,第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向各帝国主义的投降和对苏俄的绝交。冯世芬也因被政府的走狗压迫不过,从沪西的大华纱厂,转到了沪东的新开起来的一家厂家。
正当这个中国政治回复了昔日的旧观,军阀党棍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联结了帝国主义者和买办地主来压迫中国民众的大把戏新开幕的时候,郑秀岳和吴一粟的恋爱也成熟了。
一向是迟疑不决的郑秀岳,这一回却很勇敢地对吴一粟表白了她的倾倒之情。她的一刻也离不得爱,一刻也少不得一个依托之人的心,于半年多的久渴之后,又重新燃烧了起来,比从前更猛烈地,更强烈地放起火花来了。
那一天是在阳历五月初头的一天很晴爽的礼拜天。吃过午饭,郑秀岳的父母本想和她上先施公司去购买物品的,但她却饰辞谢绝了。送她父母出门之后,她就又向窗边坐下,翻开那两卷已经看过了好几次的妇女杂志来看。偶尔一回两回,从书本上举起眼看看天井外的碧落,半弯同海也似的晴空,又象在招引她出去,上空旷的地方去翱翔。对书枯坐了半个多钟头,她又把眼睛举起,在遥望晴空的时候,于前楼上本来是开在那里的窗门口,她忽而看出了一个也是在依栏呆立,举头望远的吴一粟的半身儿。她坐在那儿的地方的两扇玻璃窗,是关上的,所以她在窗里,可以看得见楼上吴一粟的上半身,而从吴一粟的楼上哩,因为有反光的玻璃遮在那里的缘故,虽则低头下视,也看不见她的。
痴痴地同失了神似地昂着头向吴一粟看了几分钟后,她的心弦,忽而被挑动了。立起身来,换上了一件新制的夹袍,把头面向镜子里照了一回,她就拿起了那两卷装订得很厚的妇女杂志合本,轻轻地走出了厢房,走上楼梯。
这时候房东夫妇,似在楼上统厢房的房里睡午觉,金妈在厨房间里缝补衣服,而那房东的包车夫又上街去买东西去了,所以全屋子里清静得声响毫无。
她走到了前楼门口,看见吴一粟的房门,开了三五寸宽的一条门缝,斜斜地半掩在那里。轻轻开进了门,向前走了一步,“吴先生!”的低低叫了一声,还在窗门口呆立着的吴一粟马上旋转了身来。吴一粟看见了她,脸色立时涨红了,她也立住了脚,面孔红了一红。
“吴先生,你站在窗门口作什么?”
她放着微笑,开口就发了这一句问。
“你不在用功么?我进来,该不会耽误你的工夫罢?”
“哪里!哪里!我刚才看书看得倦了,呆站在这儿看天。”
说出了这一句话后,他的脸又加红了一层。
“这两卷杂志,我都读过了,谢谢你。”
说着她就走近了书桌,把那两大卷书放向了桌上。吴一粟这时候已经有点自在起来了,向她看了一眼,就也微笑着移动了一移动藤椅,请她在桌子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马上在桌子这面坐了下去。
“这杂志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问着,他又举眼看入了她的眼睛。
“好极了,我尤其是喜欢读你的东西。那篇吊海洛和来安玳的文章,我反复地读了好几遍。”
听了她这一句话后,他的刚褪色的脸上又涨起了两面红晕。
“请不要取笑,那一篇还是在前两年做的,后来因为稿子不够,才登了进去,真是幼稚得很的东西。”
“但我却最喜欢读,还有你的另外的著作译稿,我也通通读了,对于你的那一种高远的理想,我真佩服得很。”
说到了这里,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却换上了一脸很率真很纯粹的表情。
吴一粟对她呆了一呆,就接着勉强装了一脸掩藏羞耻的笑,开闭着眼睛,俯下了头,低声的回答说:
“理想,各人总有一个的。”
又举起了头,把眼睛开闭了几次,迟疑了一会,他才羞缩地笑着问说:
“蜜司郑,你的理想呢?”
“我的完全同你的一样,你的意见,我是全部都赞成的。”
又红了红脸,俯下了头,他便轻轻地说:
“我的是一种空想,不过是一种空的理想。”
“为什么说是空的呢?我觉得是实在的,是真的,吴先生,吴先生,你……”说到了这里,她的声调,带起情热的颤音来了,一双在注视着吴一粟的眼睛里,也放出了同琥珀似的光。
“吴先生,你……不要以为妇女中间,没有一个同你抱着一样的理想的人。我……我真觉得这理想是不错的,是对的,完全是对的。”
吴一粟俯首静默了一会,举起头来向郑秀岳脸上很快很快的掠视了一过,便掉头看向了窗外的晴空,只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得很。”
郑秀岳也掉头看向了窗外,停了一会,就很坚决地招诱他说:
“吴先生,你想不想上外面去走走?”
吴一粟迟疑着不敢答应。郑秀岳看破了他的意思了,就说她的父母都不在家里,她想先出去,到里外面的马路角上去立在那里等他。一边说着一边她就立起身来走下了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