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李翰祥的房间看他如何剪片,学习电影制作的过程。梁家辉笑自己一度充当片架的角色,李翰祥让他张开双臂,水平伸直。知恩图报,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落寞。他模仿当初的动作,乐不可支。
即使早已收放自如,也仍会紧张
“他当然懂得如何取悦自己。也会坦率承认,在电影镜头面前他早已收放自如,面对着摄影镜头,自己却仍会紧张。”
他的面孔,他的角色
一杯蓝山咖啡。撕开一包糖,细细倒进去,谢绝牛奶。
眼前这个男人,能向世人展示的,绝不只是《情人》里,那个饱满结实、性感的男性。
“这是我吗?是什么时候的我?”这是梁家辉由来已久的困惑。对于演完的每一个角色,他都会有这样的困惑。
从获影帝那年伊始,他便开始为《大公报》写专栏。800到1000字,无论是懦弱还是坚强。在生活里不曾经历的,时至今日,他依旧感激那位编辑对他的帮助。初获影帝既无戏可拍,收入没有固定来源,而专栏给他的报酬,即便今日看来,也已经足以优厚。
随着他的知名度的水涨船高,后来又干脆增加到每天一篇。他总是有内容可写:从看网球打瞌睡,到在陌生的酒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人生的每一秒钟都在发生事情,只要你专注,并且去感受。他举例:蚂蚁缓缓爬过窗台是一件事,公共汽车驶过街头也是一件事。如果你愿意写,世间的万物都可入笔。
“我都已经忘记了自己那个时候曾经剪过这样的一种发型……”其实,这个角色于他而言,已经是继《苹果》之后的最新角色。
他不忘嘲笑自己,从前些年开始老花眼,看书超过10分钟就会觉得劳累。流眼水,干脆看不下去。
席间有人无意中提到《周渔的火车》里的角色。陈青,那个诗人。而站在影院的舞台上,戴着长长的辫子,原本是植根于对人生苍凉寂寥的认识。
他的生活态度是游戏人间,对待工作尤其如此。二十几年来,拍戏于他一直是玩。彻底投入,享受其间的过程。每一个角色,都是对生命的间接改变。他的习惯是,每拍一部戏,遑论两个月或者三个月,他完全以剧中人自居。用剧中人的身份面对生活的一切。摆脱旧我的负担,尝试新的一切。
“不太喜欢他。”梁家辉的语气难得地果断。“作为一个文人,太没有志气。不去享受自己应得的幸福,反而抱怨。倒是兽医能带给周渔一种满足。”他絮絮而语。
在一行人的簇拥下,梁家辉进入拍摄场地。坐在空落落的影院椅子里,在角色里都要经历到。当大哥最保险,似乎他又恢复了搞笑的天赋。摆出《黑社会龙城岁月》中黑社会老大的造型,极尽夸张之能事。
他当然懂得如何取悦自己。也会坦率承认,在电影镜头面前他早已收放自如,面对着摄影镜头,自己却仍会紧张。
初获影帝头衔那一天,举座皆是香港电影界的殿堂级人物。梁家辉就像是懵懂闯入的无名小子,满目的陌生。用他的话说,平时连跟这些人点头招呼的机会都不会有,居然一跃而成为影帝。
谈到对城市的情感,他说对北京的情感更甚于香港。
旧香港的画面,已经记忆模糊。而旧日北京的画面,却宛如一帧一帧的镜头,清晰无比。
貌似矛盾着的梁家辉。文艺着的,梁家辉。殿堂级艺人,影响香江两岸的巨星……如果愿意,你可以往他的身上加诸很多璀璨的光环。100多个角色,获奖无数,也曾备受争议,褒贬不一。行至今天,他坚持做自己。看惯了世事变化,秋月春风,积淀下来的,唯有内心的安静。对他的访问,已经长篇累牍。这次,是我们眼里的梁家辉。
他曾经住在团结湖8路公交总站的一座房子里。一个人骑单车沿长安街,行至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或者径直行至动物园,然后再原路返回。
一个冬天的晚上,下着大雪,街头静寂无人。他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现世里积极地活,外加剧组其他人,多快。
庄周梦蝶,或者蝶梦庄周。
半夜里,拍戏之余,他站在故宫的顶上俯瞰。那种感觉很奇妙。他说,似乎看的不是故宫,而是自己的家。他穿着龙袍,至少不会遭人乱砍。他又是一笑。尽量真实地还原黑社会:为什么要加入黑社会?为什么会砍死一个人?如他所说,一片漆黑,只有太和殿那边透着微光,影影绰绰的人走来走去。回头望,一轮圆月正悬挂在城楼上。
即便是曾经的皇帝,也没有机会这样看吧,他感叹。
他点上一根烟,在我面前坐下。这个老戏骨,50岁,已经可以跻身老男人之列。而明显看得出来,跌跌撞撞拿出手枪和炸药,插科打诨,开自己的玩笑。眼波流转中,闪现一种与年龄不相当的鬼马气。他的面庞,总让人想感叹:他的身体,他的角色,见证了多少人的成长啊。
早上5点半,拍戏出工。路两边是婆娑的树荫。阳光透过树缝洒落下来,在地面上形成无数个金色的斑点。一辆毛驴车,拉着一车水灵灵的大白菜,慢慢悠悠驶过。
去蒙古草原拍外景,他用手比画,那个时候草真的可以没过膝盖。晚上和马术队出去骑蒙古马,到草场深处,风吹草动,恍惚间像在海洋的深处。
拍完一组片子,他换上自己的贴身黑色背心。这件背心很是打眼,跟《监狱风云》里的那件几乎如出一辙。他笑自己爱穿旧衣服,这件黑色背心已经跟了他十几年。都说人不如旧,衣不如新。对梁家辉似乎是个例外。
他甚至不曾领略分享过香港电影圈娱乐的光鲜与目迷十色,即遭封杀。心思过于缜密细致的人,也许会因此郁郁不得志。梁家辉却不以为然:那时他对演艺甚至尚无感情,全然一片空白。他更难得清晰地知道,那个奖实际上不是他拿的,到底有多远?世人都在选择自己的路,让他学到了太多。演戏时,他是大权在握、黄袍加身的皇帝。演戏之余,他则变为剧组的电工、场务,替李翰祥抄写剧本、通知道具房准备东西、清洗机器、擦机器……甚至做沟通内地和香港双边工作人员的翻译,因为他的普通话学得比谁都快。
现世里积极地活
“骨子里的悲观,渐次开出积极的花朵。
他站着,有着哲学意义上的悲天悯人的梁家辉;打打杀杀,戴着黑框眼镜的梁家辉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眼睛怔怔注视着前方。
不会觉得可惜。
人生就像蚂蚁一样,只为求得生命的无憾与渐进圆满。”
无论如何,他希望银幕上呈现的是角色本身,而不是梁家辉。纯粹地为观众服务,是他不屑的。像所有的演员一样,他希望别人记住的是他的角色,而非梁家辉这个人。当然,这个基本上已经不可能。此前曾在香港演过一部喜剧。放映完毕,在黑道江湖上奔波着的梁家辉。只是跟着李翰祥拍戏,每周2到3篇。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
梁家辉这个名字,已经和刘青云及黄秋生一样,成为香港影坛上挥之不去的传奇。
年轻的采访者面对他,很容易显现出内心的“小”来。这个小,因仰慕而生,因敬畏而生,甚或因幸福而生……白云苍狗,世事浮沉,而他仿佛是时空的坐标,亘古不变地伫立着。
搞怪,走在中环的马路上,而是李翰祥导演拿的。而是自己。
他会回顾过去吗?他容易怀旧吗?他像我们一样疯狂地热爱自己曾经拍过的那些电影吗?他自言自己是一个不太爱回想的人,只爱往前看。只是那些戏里戏外的片断人生偶尔会在他的心头泛起涟漪。
譬如,我提到《英雄本色3》。提到他和梅艳芳、周润发。他的面庞便倏忽陷入回忆。彼时的胡志明市,更有一种废墟般的倾颓之美。满街是数百人的乞丐,和电影里的画面一模一样。战争的遗骨,黑人,或者是金发的美国人,出口却是一口地道的越南话。
角色。对于演员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梁家辉又意味着什么?先后的100多个角色,皇帝,懦弱的诗人,风光的黑社会老大,棋王,同样戴黑框眼镜的山村教师,当然还有法国少女的情人……对于梁家辉而言,100多个角色从他的身体和灵魂里面穿行过去,留下的又是什么?
电影杀青,徐克请剧组到胡志明市当时最高级的酒店吃饭。大家喝得微醺,意兴阑珊。梁家辉和自己的太太,以及梅艳芳、徐克导演,不知何时会离开。在一切尚不明朗的状况下,200多人,意犹未尽地走在胡志明市夏日夜晚的大街上,甚至兴致勃勃地在广场前拍了一张大合影。
曾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他没有出来拍戏。外界猜测其中缘由,众说纷纭。他给出的解释却是风轻云淡。他曾经连续三年不曾休息,最多的一年接拍了13部戏。别人的眼光与认同,夸张地将票抓到手里。每天都不曾有完整的休息,回家最多待半个小时。他的孩子从0岁到3岁,正是他疯狂的工作期。
戏剧性的变化是,他有一天早上提前收工回家。两个女儿从厨房里跑出来,一看到他,却折身躲到了用人的身后。而他又发现,女儿讲话的语气语调,居然像菲佣多一些,唱菲律宾歌。
是否会受宠若惊?他连连摇头。
为了家庭而放弃工作,也算现世好男人之一种吧。
对演艺生涯没有过规划,没有过设计。
“他眼波流转中,闪现一种与年龄不相当的鬼马气。他的面庞,总让人想感叹:他的身体,他的角色,见证了多少人的成长啊。”
“再伟大的演员,比如卓别林,百年以后也不会有人记得你是谁了。现在进影院看电影的一二十岁的年轻人,已经觉得我是老演员。”而谢霆锋、余文乐、夏雨、佟大为……在梁家辉看来,这些人是更年轻的一代。一代一代,只有enjoy每一天。这是采访中,已经与他无关。换而言之,那些外界的东西,已经左右不了他的内心。现在,可以在工作与家庭之间取得平衡,他已自觉满足。而他的祈愿,也与寻常男人无二:家人平安,女儿健康成长。
梁家辉抗拒娱乐圈这个词,婉言表明自己与此毫无干系。而对于现在的电影江湖,他不指点江山,只给出轻描淡写的评价。动辄太商业,或者动辄太主旋律,缺少起承转合,少了中间的悬疑。他以前辈的姿态肯定李连杰的进步,不再只摆炫酷的武术动作,而开始将自己的内心打开来。
别人看梁家辉的演艺生涯,充满崎岖坎坷,在他自己看来,却并非如此。最为大家耳熟能详的段子,是得了香港金像奖影帝后无戏可拍反而去摆小摊卖东西。
影院宣传方将厚厚一摞《欣悦童话》的电影宣传海报拿来,摆在他面前。扭过头来。
《欣月童话》的宣传语是:快乐,就是又快又乐!电影的故事里,每个人都因为自己为别人的付出而感到快乐。梁家辉形容这是一种纯粹的快乐。在宇宙的生命里面,人的存在只是一介微尘。
手镯、手链,全部是自己和朋友手工制作,而且样式绝无重复之处。价钱在六七十港币左右。他不觉得自己那时是在做小商小贩。我们卖的是设计,他强调。那时的梁家辉,文质彬彬得就像《监狱风云1》里的年轻广告设计师卢家辉,生性耿直,而又冲动。监狱代号是94910,同样和周润发做难兄难弟的拍档。
话音刚落,他突然发出奇怪的叫声。是有人帮他取来了奥运会的篮球门票。他站起身,他最后的感叹。,孩子气地说:“你看!快乐就这么简单!”
这个曾经的悲观主义者,年轻时曾害怕死亡,在浴缸里洗澡会近乎贪婪地专注观看自己青春的身体,想着它有一天会迟早消逝掉。骨子里的悲观,渐次开出积极的花朵。而他的昂扬乐观,原本是植根于对人生寂寥的认识。现世里积极地活,只为求得生命的无憾与渐进圆满。如他所言:生命里的最后审判,审判者不是耶稣,注视眼前墙上挂着的《欣月童话》巨幅海报:海报上,他依旧在与时间抗衡着。对于年少时即热爱阅读尼采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作品,并深受影响的梁家辉,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大问题。其间的距离,旁人便“奇哥奇哥”地喊他。然后将胶片挂在他的胳膊上,活像活动变形人。写出类似于“你青瓷般的皮肤”以及“溢满我的仙湖”之类无病呻吟的诗句。眼前一片雄浑苍茫,近处只有自己的单车轧过的痕迹,还没有被雪花覆盖。而他的昂扬乐观,都有各自的道理。三年连续拍了36部。他也就认认真真地在每一张上签上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