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世变无穷,则圣人御变之道亦与之无穷。生今之世,泥古之法(泥古:拘泥古代成规。),是犹居神农氏之世而茹毛饮血(茹毛饮血:指上古用火之前生食的情况。茹:吃。),居黄帝之世,御蚩尤之暴而徒手搏之。辄曰:我守上古圣人法也。其不惫且蹶者几何也(蹶(jué):跌倒。)?且今日所宜变通之法,何尝不参古圣人之法之精意也?
我曾经私自认为自人类产生到今天,大约不过万年罢了。何以知道?以世道变化的迅速可以知道。人事自然数百年一小变,数千年一大变。远古鸿荒之世,人与万物没有区别。自从燧人氏、有巢氏、伏羲氏、神农氏、黄帝氏相继统治人世,教人用火,教人筑屋,教人渔猎耕种,教人造船,用弓箭、做衣服、用文字,积累各个圣人的创造,用以启发唐尧、虞舜,不过数千年。于是鸿荒世界,一变而为文明的世界。从尧舜到夏商周时代,堪称治理得最好。到了秦始皇称帝,吞灭六国,废掉诸侯分封,破坏了井田制,尽除以前贤王治理之法,他离尧舜时代,大约两千年。于是分封王侯的国家,一变而为设郡县派官吏的国家。自嬴氏秦朝以后,虽然盛衰分合变化无常,但汉、唐、宋、明各代的外患,不过是匈奴、突厥、回纥、吐蕃、契丹、蒙古,总的来说没有离开西北塞外各个部族而已。往后到了今天,西方各国用它们的科学技术,在海外兴旺发达,走遍世界如同穿堂过室,驾御自然如同弯臂般容易,环球九万里,无不通使节互相贸易。即使尧舜面对这现实,最终也不会闭关独治。现在离秦汉,也两千年了,于是中外隔离的国家,一变而成为中外相通的国家。从上古各圣人治理数千年而到尧舜,从尧舜积两千年而到秦始皇,自秦始皇又积两千年而到现在,所以说自天地鸿荒的原始社会到现在不过一万年,而其间的世代变化已经是如此了。
世代变化小,那么治理社会的方法因而会有小变;世代变化大,那么治理社会的方法因而会有大变。夏朝崇尚忠信始于禹,殷商朝崇尚质朴始于汤,周朝崇尚礼乐文采始于周文王、周武王、周公。经历数百年就会弊端丛生而产生变化,有的近到数十年,治理方法就不能没有异同。所以有的是以圣人继圣人,表现行动就不能不变;有的是一个圣人统治天下,而先后也不能不有所变化。因此只有圣人能学习继承圣人,也只有圣人能改变圣人的治理方法。他们之所以要有变化,并不是好变,而是时代情势让他们变化的。
现在社会的变化太快了。我自以为有不能变的古圣人之道,凡有不合于古圣人之道的,应该改变现今使合于古道;有的办法是需要不断变革的,就应该改变古人之法以适应现今的情况。啊!不审视研究古今情势的不同,不考虑办法是否适宜,怎么能救治衰败呢?况且我国所集中总结的历代帝王的已成之法,在实行中没有弊端的,即使万代不变也是可以的。至于官吏俸禄过少,条令法规过繁,军队的腐败涣散,科举取士的不能尽得有实际学问的人才,这些都是积聚了几百年的落后弊病,且早已失去立法之初的原意,稍稍改变就能去掉弊端而办法犹存,不变就会弊端存而办法亡。这几方面,即使没有敌国环绕伺机入侵,也应紧迫地早做处置。如果不知变革,则会粉饰太平多而实际政绩少,病态甚而诸事荒。至于西洋各国,依靠智力与他们竞争,我国与他们并立,那么商业矿务就应该加以筹划,不变革就会人家富而我贫穷;科学技术就应该精通,不变革就会人家巧而我们笨;轮船火车电报应该振兴,不变革就会人家快而我们慢;法令的利害、使用人才的优劣、军队编制战术变化应该讲求,不变革就会人家有协力而我孤寡,人家坚强而我脆弱。早先蚩尤造兵器,侵害诸侯别族,黄帝最早制作弓箭及带指南针的战车战而胜之。姜太公受封齐国,鼓励妇女做工,鼓励尽研技术,交流鱼盐,海上山间的百姓,纷纷向往朝拜。黄帝、姜太公,都是圣人啊,他们治理国家,哪里是只从事富强之事呢?但他们置身于相邻敌国中间,那么使国家富强的办法就不能废而不讲。
有人说:以我堂堂中国,而去效法西洋人,那不将会是用外国改造华夏吗?这不对。衣服、语言、风俗,中外是不同的;假借天地自然的神功灵巧,有益于人民之所用,中外是相同的。那些西洋人偶然先得到了利用科技的风气,哪里能把天地自然已经泄露出来的科技秘密,说成是西洋人独自据有的呢?又怎么会知道一百数十年后,中国不会更凌驾在他们之上呢?至于赵武灵王的演习骑射,汉武帝演习楼船,唐太宗指挥番将与汉族内臣合为一体,中间都是含有深刻道理的。现在诚心诚意汲取西洋人的科技学问,以捍卫我们的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主张道理,使西洋人不敢蔑视我中华,我知道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再生,未尝不会从事于此,而他们的主张道理亦必然会逐渐用到全世界,这就是所谓用华夏改造外国啊。
又有人说:变法必是为了相与求胜,不是为了相与追随。现在西洋的办法好,而我们学习他们,疲乏地跟在人家后面跑,是我们如何制胜无法了吗?这也不对。要想战胜人,必须详尽了解他的办法而后有所变革,变革之后,才能战胜他,并非高高在上地正襟危坐就能战胜人家。现在见到他人比我先进,苟且地说不愿追随人后,那将会半步也不能前进。况且西洋人会集中数百万人的才力,花了数千万亿的金钱,用尽了岁月年华一代一代相继努力而后才得到的科技,现在我们想一个早晨就超过人家,能够办到呢?还是不能办到呢?长江大河始于源头上的小水,矗立苍穹的大山始于一筐就盛下的山石。佛教来自古印度,而盛行在东方;数学始于中华,而精研于西洋。用中国人的才华智力比西洋人,哪里是不可以胜过他们的呢?是在掌握振奋人心的手段办法不如人家。
啊!世代变化无穷,那么圣人使用变革之道也会随之而无穷。生在现今的时代,拘泥古人治国之法,就好比在神农氏的时代而坚持茹毛饮血不吃熟食,在黄帝的时代,抵御蚩尤之残暴而拒绝使用弓箭和带指南针的战车,而只用两只手而进行搏斗。这样做了,还说:我这是遵守上古圣人的办法呀!这种人不疲惫而且会跌倒的有几个呢?况且现今运用适合的变通革新之法,又何尝不参考古代圣人治理国家办法的精粹旨意呢?
杂记(四则之四)
本文由写猫对雀的残忍,抨击了依仗权势残民以自肥的当权者,语言简洁,含义深刻。薛福成文多雄劲之气,本文虽短,也颇见特色。
窗外有枣林,雏雀习飞其下。猫蔽身林间,突噬雀母。其雏四五,噪而逐猫,每进益怒。猫奋攫之,不胜,反奔入室。雀母死,其雏绕室啁啾,飞入室者三。越数日,犹望室而噪也。
哀哉!猫一搏而夺四五雏之哺,人虽不及救,未有不恻焉概于中者(概于中:心中慨叹。“概”通“慨”。中:心中。)。而猫且眈眈然惟恐不尽其类焉(眈眈:注视的样子。)。乌乎!何其性之独忍于人哉?物与物相残,人且恶之,乃有凭权位,张爪牙,残民以自肥者,何也?
窗外有枣树林,雏雀在树下学飞。一只猫藏在树林里,突然跳出来咬母雀。那些雏雀有四五只,乱叫着赶猫,猫每进攻一次,雏雀便更加发怒。猫奋起捕捉,未能取胜,回跑进入室内。母雀最终还是死了,它的雏儿围绕房子啾啾叫着,三次飞进房子里。过了好几天,还望着房子乱叫着。
多么令人悲哀!猫一捕而夺走了四五个雏雀的哺养者,人虽然没来得及抢救,但没有不同情雀鸟而心中感叹的。然而猫却还在瞪着眼睛唯恐不能把它们吃尽。唉!猫的性情为什么独独比人更残忍呢?动物与动物互相残害,人们尚且憎恶,而竟然有凭借权位,张开爪牙,残害人民以自肥的人,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