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秋远鹤在太后寿辰之日离京,本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追拿一股借太后寿庆进京欲逞凶乱的民间叛匪。当然,所谓叛匪,不过是叛他之人,管艳与冷千秋而已。初始即知宴间会有异事发生,正求避之大吉,此时叛逆者行迹为他所察,自是想一石而鸟,遂大方追了下去。出城前,为不落对太后不敬之名,尚向狱察司作以知会。却不想因一道名牌,冠冕堂皇陡成欲盖弥彰。
事起后,昭景帝命秋长风主审秋远鹤行刺案,是欲挑起二人及二人身后系势的争斗,以求渔翁得利。尽管秋长风拉秋皓然作陪,皇帝也不以为毫无可能。
两个被比较了二十几年,又作对了十几年,无时不刻不想将对方击溃,无时不刻不想除之而后快的对手,一旦一方落难,另一方很难不落井下石罢?
昭景帝赌得就是这份人性。
人性委实难测,有时,却浅显易握。
秋长风曾道,当那个可以把宿敌铲除的机会放在眼前时,纵算对皇帝的居心一目了然,他仍是忍了多少回,方真正忍住。
审理期内,秋长风作为监审,只行监审之责。襄阳侯府举府下狱收押,大武公府举国软禁府墙不得外出……所有公告,均由刑部盖印签发,他概未过问。
襄阳侯的姬妾仆役、门客友人过堂受审,他只理会审讯所用刑罚是否合乎律法,口供登录画押是否合乎规格,至于被审讯者是否具共犯或庇护之嫌,口供或证物真伪之事,乃刑部之责,与他监审无尤。
第一主嫌犯秋远鹤逃逸在外,自然要加紧缉捕。秋皓然奉命离京,秋长风则发动当时尚被软留京城的所有藩王公侯之力,频频上书,以莫违祖宗大法,惹天下百姓生起惶心为由,孜求各回藩地。
那当下,案子已审过半,一干证物、证人俱传唤到位,登录造册,只待主犯归案。而主犯归案之期无从底定,不管是出于国法律例,还是皇族规矩,都不可能将一干诸侯长留京城,皇诏遂下,各回属地。
西卫国君返西仪仗被人识破,秋远鹤即自返京城受审,是吃准皇帝不会在此当口对他大开杀戒以成全秋长风坐山观虎之心。
东南蛮族首领为秋远鹤娘舅,此际起叛作乱,用意显然可见。
而昭景帝,在对付自投罗网来的对手之余,为防给人可趁之机,唆使妹婿骚扰自家边境百姓。
“那接下来还会如何?”我问。
“就看襄阳侯的审讯结果如何了。”莹郡主道。
“皇帝会杀了襄阳侯么?”
“君心难测,不好说。但皇帝一直想做的,是让长风与襄阳侯彼此大斗,以从中取利。恰恰,对方两位也有此心,才使得恁样的朝廷局面维持了恁多年。”
“其实,何不这样维持下去呢?不让哪一方强,也不让哪一方弱,相掣相衡,各保平安。”
“皇家的平衡术,只适用于百官大臣,后宫嫔妃,对那些自命不凡野心勃勃的皇家子弟,少有用处。”莹郡主莞尔,“皇家子弟,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是纨绔子弟,吃喝玩乐,不思进取,昏噩度日,混迹酒色中了却一生;二类,出类拔萃者。这种人,从集合了天下优殊之源的皇家教育中衍生出来,被他们老祖宗的英雄过往潜移默化,一旦成了同辈中的佼佼者,就很难容人压于头上。何况,还有一些外力推波助澜呢?先皇遵信中庸之道,封大苑公、大文公、大武公,以拉拢本宗中杰出人物之心。但太后,是想让她的儿子成为开天辟地第一帝的,岂会容他人鼾睡在侧?而不管是长风,还是襄阳侯,都让她看到了对自己儿子的巨大威胁,便不可能毫无动作。”
“你是说,许多波折,是太后的爱子之心惹出来的?”
“也不尽然,皇家本就多事。只是如果没有太后,长风或许成了昭景帝的得力助手也说不定。”
“就像秋皓然?”
“秋皓然才华属第二类,性子属第一类,才华卓著,却没有不甘为二的野心。皇帝倚重他,必然也是看准了他这一点。”
“他很可怜,想全君臣之义,想护兄弟之情,想维持各方皆大欢喜,他在这个皇家中,最可怜。”
莹郡主颔首大表赞同,“不过,以他智略眼光,早会想到自己的心愿只能是奢望,他性子洒脱,不会硬钻牛角尖才是。”
“原来,莹郡主也很赏识他么?”
“我当年曾易男装,和他共读皇家书苑,算是旧识,彼此都有欣赏。难不成小海也赏识他?不怕你家那位妒夫猛吞狂醋么?”
“谁理他!”
这番午后长谈,至此,简转成轻松自在。莹郡主特地前来,是为替他父亲向我致歉。谈着谈着,就到了那些我已规避不去的皇家争斗上。
我抚着肚子,耳聆那些云诡波谲。
选了秋长风,选了为他生儿育女,就已经替我的儿女选了未来。不管是男是女,父亲是秋长风,早早便注定了脚下没有寻常路,他在胎中早作预习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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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妊将至三个月时,朝廷巨变突起。
昭景帝与襄阳侯斡旋月余,不知何事成了爆点,终是正式撕破了脸面。昭景帝下旨诏布天下,褫去襄阳侯侯爵,贬为庶民,收没侯府,家财充公,永不得进朝为官。而襄阳侯,连夜逃出京城,十五日后,在汾南王、蛮族首领拥护下,挂旗起兵,挥师京城。
“一个时辰前收到消息,昨日午时,凉州城总兵归降襄阳侯,凉州城不攻自破。”
“再往前走,就是云阳城,其后的任州、全州、河州三城号称兆邑三关。攻了这三关下来,兆邑州就岌岌可危了。”
“蛮族首领能征善战,汾南王熟谙兵书战策,襄阳侯惯玩人心,这三人联手,能节节取胜,并不意外。”
“凉州城总兵韩忠,是个上将之才,但偏有一致命嗜好,就是美人。襄阳侯必然是对此症下药,方有如此神准之效。”
谋臣们各抒己见,滔滔不绝。
秋长风一手支颐,斜偎在正中矮榻上,长睫覆眸,面颜平淡,一直未语。
“国君,皇帝又发诏谕,命我西卫出兵相助。叶将军也已上了三次的请命折子,愿意带兵勤王。”
“叶将军?”秋长风懒举眸睑,“是那个有妹子在宫内做妃的叶兴将军么?”
“正是他。”
“上一回出兵胡族,他称病未行。这一回,倒是病好了。”秋长风轻笑。
“除了他,还有张天逵、贺丰顺二位老将上折请命。”
“这样也很好,至少让本王了解了军中到底有多少忠君义士。”
“叶将军还有话放出,兵防本属天子直属调配,上折请命只为对国君示以尊重。若国君迟迟不能准请,为不误战机,他将不再上折,直接领兵平剿叛党。”
“真是一位忠君爱国之士呢,可敬可佩。”秋长风吁叹。“既然如此,就成全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