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还是来临。
战争本来就是一桩残酷至极的事,在寒冬季节开战,就在残酷之处,额外多了惨与苦。
河州地处中原,冬日寒时,虽不至于日日冰雪连天,但少不得天寒地冻,风过如刀。在这样的天气时分里,呆在生有暖炉的室内足不出户都会埋怨老天爷不够厚道,那些需出兵作战的人呢?除了受战争随时害命之危,不管是帅、将、兵,包括秋长风这阶的贵人,都裹胁在这一片无边无际的寒冷里,避之无处。
而这日,天降大雪,天地尽被素色所染,苍苍茫茫。天之下,地之上,三军遭逢。。
这一回,各方俱举兵而出,志在倾力一搏,胜者为王。而此之前三方各有胜负的十几场大小对役,只不过为触虚实,以测深浅
着红色兵服者,为秋长风兵马;蓝色兵服者,属秋远鹤;淡黄色兵服者,天子之属,另有绿服人马簇拥左右,为拥帝的渭北大军。
在皓白世界内,俯瞰各军泾渭分明,旗密如林,庞大若斯,亦渺小若斯,悲凉之感顿生
“等一下,会不会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苍山问。
“那你该问天地和日月,不该问小海。”我答。
“小海,你不乖哦,山哥哥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候陪伴你左右,你还在敷衍山哥哥。”
我的确很敷衍地拍拍他的肩,眼光未移。他一迳哀叫:“冷啊冷啊,小海,山哥哥冷哦!”
“随便。”
“小海,你这样,又像那个冰块海了,不可爱!”
“谢谢。”
“不必客气,把你的乖猫猫借给我取取暖就好,它的皮毛……”
咝——
“它不喜欢你。”更不喜欢‘猫猫’这个带有污辱性质的字符冠顶。
“没良心的小海,没有良心的大猫,山哥哥冻死喽!”
咝——
过往的每个冬季,我为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以棉衣保暖之际,鲜用巫术御寒。但这一次,为了我将到人世的儿子,我不让自己受一丝寒意所侵。但那些凡人的血肉之躯,便少了这等好运,就连并非天生巫人筋骨的苍山,免不得也要受风刀过颊之苦。
“今天,各人底牌都会掀出来,就连巫界内所有有异心的巫人也会显现原形,小海,你莫忘了,你今日可不止是为了保护秋长风那厮,还要以巫界首领之名清理门户,可别只顾了儿女情长。”他宝耍过,也没忘了叮嘱正事。
我不以为然,“你当小海是你这只桃花蜂么?”
“小海……”苍山还欲多话,下面鼙鼓声大作,情势将变。
鼓声落,三方领头之人俱打马前行,呈鼎足之势遥相对应。
“长风,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勤王,还是趁火打劫?”秋远鹤一身青甲戎装,貌极闲怡,长声起问。
银甲白袍的秋长风抖缰高笑,“远鹤向来最了解我,这一次倒陌生了么?我却敢断定,远鹤在此出现,必然与勤王无关。”
“长风此话讲得好生有趣。皇上,有此忠正臣子,您完全不必御驾亲征到此,一切交由长风岂不更显得君臣亲密互信?”
明黄战甲的昭景帝也不起急,驭气回声:“朕要做什么,怎么做,何时轮得到一个叛臣置喙?长风的忠心,又何时劳烦一个叛臣评鉴?
“是这样么?如此说来,长风,你今日势必要与为兄决以死战了?”
秋长风拱手,“圣命如天,远鹤莫怪长风不念昔日兄弟情谊。”
“有君臣,无兄弟,长风实在是好忠心……”
……
“这三个人在做什么?”我看得不解,听得纳闷。
“聊天。”
“要聊天,不会找个灯光好气氛佳又背风背寒的地方么?”
“指点沙场,谈笑用兵,是男人们的梦想。”
我嗤之以鼻,“无聊男人们的梦想。”
苍山附和,“这无聊男人里,包括了秋长风那厮。”
“也包括你。”
……
“长风,你选择与为兄作对,等一下莫怪为兄不念兄弟之义才好。”
“远鹤都可把父子之情弃之不顾,兄弟之义又岂敢劳烦?”
“说起来,这一点为兄的确不及长风深谋远虑,早早让大苑公远离京城,听说,至今不知所踪。皇上,您可寻到了大苑公下落?”
“远鹤,挑拨离间是阁下专长,但用在此时未免太晚。”
“皇上好不给面子,远鹤也不过是想稍尽仁义而已。”
“你起兵作乱在前,刺伤老父在后,不忠不孝之辈,有谁还会指望你顾全仁义?”
……
“这家子人是哪根筋错了么?到了战场不打仗,只斗嘴上功夫?”我愈看愈听,愈是困惑。
“我也这样以为。所以,更奇怪小海的眼光,怎么会看上秋长风?”
“我比你更奇怪。”
“那……”桃花眼眨巴着俯来,“要不要考虑移情别恋?”
我诚实地摇头,“不要。”
其实,许是站得高,想得就透,我有点明白底下三人何以沉吟至今。
这场战争的意义,他们每个人都晓得罢?最后,只会有一个赢家。不管谁是那个,像如此三人鼎立扬话沙场的情景,将永不再现。他们作为对手斗了多年,存在了多年,俱在彼此眼里心里沉重了多年,还是有些惺惺相惜的罢?当决战摆在面前,胜负在此一役之时,他们突然不想让最后一刻来得太快的心情,复杂而微妙。
只是,该来的终须要来,该断的终须要断。
“长风,为兄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意和为兄并肩携手,共创天下?”
“远鹤再问十次,长风的回答还是一样。”
“长风果然是我大陇朝绝世栋梁,朕欣慰之!”皇帝倏然扬臂疾呼,“西卫国君,领朕之命,剿灭叛臣秋远鹤!朕将亲为长风擂鼓助威!”
秋长风一边眉毛要挑不挑,拱手应答:“臣领命。”
秋远鹤长笑,“皇上有长风相助如虎添翼,远鹤不敢轻觑,也只得请高人相助!还不速请巫界首领上前!”
正头大戏揭幕。
“巫界首领?”昭景帝疑声,“早闻你收纳巫人,挟其蛊乱世间,秋远鹤,你在担定乱臣贼子这千古骂名之后,还要担一个妖人之名么?”
“佛曰众生平等,皇上随意轻信谗言,剿灭巫界诸生,草菅诸多人命,有违佛理天道。巫界岂能束手待戮?”
有道理。不过……这秋远鹤,何时成了巫界的代言人?
“巫界首领当真在远鹤手中?”秋长风问。
“当然。”
“哪位首领?”
“巫界只有一位首领,云沧海。”
云沧海。随着秋远鹤话声低落,其身后阵营辘辘驶出一驾雪缎为幔的开蓬马车,在众人屏息中,雪幔左右中分,现出……我的脸。人不是我,脸的的确确是我的。
秋长风的表情在瞬间凝固。
对此,秋远鹤似乎很是满意,“不瞒诸位,远鹤已与云首领订下白首之盟,从此夫妻一心,巫界事,为远鹤之事,远鹤之事,即为沧海之事。沧海,远鹤说得可对?”
“侯爷说得对极了。”管氏“沧海”答。
“你……她……”秋长风挥鞭击马就要上前,被费得多猝然扯住缰绳。黑白无常亦拦在马前。在原处打着急转的马蹄踏得飞雪四溅。
一番劝诫,片刻后,秋长风似冷静下来,仰眸直视车内“沧海”,“白首之盟么?你与远鹤何时订下了白首之盟?”
“在你为了权力野心离我而去之后。”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你的确没有!你娶他人为妻的时候没有,我无名无分跟着你如一个侍寝丫头的时候没有,你撇下我远赴沙场让我饱受你王妃折磨的时候没有!”
……什么啊?管艳姐姐在乱说什么?
“小海……”秋长风眉间的立纹蹙紧蹙深,刀刻亦不及,“这些话,都是你真心话?”
“是……”
不是!管艳姐姐再如此乱说,我等不及要现身了,秋长风那神态……
“长风,莫中了他人之计。”昭景帝发话,“那个并非你的心上之人。”
秋远鹤哂笑,“皇上,沧海当然非长风心上之人,她乃远鹤未过门的娇妻,与长风有何干系?”
“远鹤,你委实了得,以一个西贝货就要蒙骗堂堂西卫国君么?”
“陛下何发此言?”秋长风侧首淡问,眉间立纹稍浅。
昭景帝龙颜和悦,语声和缓,“长风为远离西卫,西卫王妃操劳属国国事,长风爱婢无人照顾。朕有感长风为国为民为天下安危奔波劳顿的忠心,就派人接她进宫与太后作伴。这一回朕亲到阵地前沿,为了给长风鼓舞,将她也带了过来。长风可要一见?”
秋长风眸内如墨海沉寂,“……请陛下赐见。”
皇帝右手马鞭轻扬。身后阵营立即有兵卫翻身而起,立足马上,挥旗为语,所对方位,正是河州城头。不一时,城头回以旗语。
“长风,你真正的心上人,在那里呢。”皇帝以鞭作指。鞭梢所对,是我的脸,城头之上,众兵环伺之中,冷氏“沧海”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