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玄奘脑海里不时掠过那个白马西去的梦境。
那天早粥后,他正在寮房中研读鸠摩罗什翻译的《十地经》,结合世亲《十地经论》的阐释,他力图从中体会到菩萨修行的十住境界。然而,尽管此时的玄奘曾师从十三位高僧,已经成为国内学识最渊博的佛教学者,但他仍然无法从文意上、从知识上契入那“集地智慧功德法门”,也就无法从源头上找到地论师与摄论师之争的症结所在,更谈不上什么消弭争论、统一旨趣了。
那时,《华严经》尚未全部翻译过来,天竺瑜伽行派的论著引入得更不系统,他再次陷入了“问人人不知,找书书中无”的困境,不禁喟然长叹:“唉——”
虽然大教东渐已经六百多年,东来传法、西去取经的前辈们带来了大量的佛典,但佛教经律论三藏浩瀚如海,传来东土的尚多缺失。这就是生于边地之苦,远离佛教中心,也就无法直接沐浴佛法的光辉。
“唉——”
玄奘再次仰天长叹,哀叹自己往昔没有培植灵根福报,所以今生无缘见佛,无缘生佛国。同时,他所具备的佛学知识又让他心有不甘:根据佛法的核心——缘起说,不管任何事情,我们虽然不能改变前因,却可以通过善缘进而影响结果。比如中国虽然远离佛教发源地,佛陀也从来没有亲自来过这里,但因为有一代又一代不畏艰险的僧人前赴后继,终于将佛法传入了华夏,并且在东土兴盛发展开来,形成了今天寺院遍布大江南北,“人人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局面。由此,他又想起了慧迁老和尚圆寂之前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
“玄奘,为了佛教的千秋大业,你必须敢于担当!”
老和尚的话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他老人家期望的神态历历在目,连他往生兜率天时的那缕袅袅蓝烟,也升腾在他的脑海……
仿佛有一道闪电从遥远的天际奔来,突然在他眼前撞击出了一个炫目的光环,一瞬之间照彻了心灵的昏暗:西天取经!
是啊,作为佛子,我为什么不能担起如来家业,进而将佛法发扬光大?中国缺失的佛经,我可以到西天去求;瑜伽行派的佛法,我也可以到天竺去学。
佛不东来,我可西去!
他想起当年下决心离开长安、远赴巴蜀时曾经对二哥说过的一句话:“父母给了我们两只脚,为的就是用它来行走天下!”
长捷法师还在四川吗?三四年前,二哥他就开始在空慧寺讲经说法,并以兼学内外、论义透彻,风度翩翩、谈吐清雅而风靡成都僧俗两界,为当地官府所钦重。而今的长捷法师,应该誉满巴蜀了吧……
“玄奘法师,有人来访。”几声敲门声之后,招客在门口说道。于是,玄奘随之来到客堂。
客堂之内,一位风尘仆仆的行脚僧看到玄奘进来,马上说:“弟子孝达,拜见玄奘法师。”话音未落,孝达立刻就跪下磕头。尽管玄奘再三说“不为礼”,他还是前额触地,跪拜了三次。
玄奘看到他满身征尘,一脸倦容,便请他坐下说话。那孝达不肯,依然恭恭敬敬地侍立一边,说:“弟子仰慕法师,自秦州(今甘肃天水)远道而来从学,请您收我为徒。”
玄奘笑着回答道:“我自己就是来长安寻师学法的,如何敢为他人之师呢?”
孝达道:“可是,法师的学识之渊博、道德之高尚,不但望重长安,而且远播四方,所以我们寺院的方丈才让我专程来跟随您修学《涅槃经》,以便将来在秦州讲解。”
玄奘十分真诚地说道:“孝达,你有所不知,虽然我学的第一部经就是《涅槃经》,但这些年来我主要研修的是《摄论》与《俱舍》,所以对涅槃学并不擅长。现在长安城最著名的涅槃师,乃是慈悲寺住持玄会法师。”
在简要介绍了玄会法师的涅槃学成就、地位之后,玄奘又说:“我去年冬末到长安后,曾去请他讲授了一遍《涅槃经》,受益匪浅。故而,你若想学好《涅槃经》,还是师从玄会大师更为相宜。”
“可是,弟子是慕您之名而来,专程来拜您为师的……”
“你年纪轻轻,如何有这种迂腐之见?法无高下,能者为师。玄会大师的涅槃学造诣,强过我十倍。你为什么非要舍高就低呢?”
孝达憨憨地一笑,挠着后脑勺说:“弟子生性愚笨,不知玄会大师是不是肯收我为徒。”
玄奘热切地说道:“这个你尽管放心,玄会大师以专门培养、提拔后学而著称于佛教界。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拜见他。”
他们二人走出大觉寺山门,玄奘豁然看到了一匹马,一匹白马!更出乎他意想的是,孝达居然将那匹马牵了过来,恭敬地说道:“法师,请上马。”
玄奘颇为惊讶地问:“你是骑马来的?这是什么马?你懂马?”
孝达点点头:“这是一匹西凉马。弟子祖上是养马的,所以对马匹略知一二。”
他心有灵犀,将自己梦境中的那匹马描述了一番,然后问:“有没有这样的马?”
孝达想了想,略微犹豫了一会儿,徐徐说道:“您所说的这种马,好像是龙马。只有龙马奔驰起来的时候不像在跑,而像是在飞。它长长的鬃毛飘洒着,尾巴与飞翔的身体平行,宛若四蹄不着地一般……”
玄奘颇为惊奇地感叹道:“世界上真有这种马?传说中的龙马?”
孝达点点头:“其实,龙马是一种十分罕见的野马。据说,它是水里的雄性蛟龙与雌性野马杂交所生的后代,所以强健无比,奔跑如飞。当然,也极难驯服。”
“什么地方出产龙马?”玄奘好奇地问。孝达回答:“屈支。”
屈支(今新疆库车、阿克苏一带),也称龟兹,乃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大国,山川壮丽,物产丰富,经济发达,佛教昌盛。屈支,还是玄奘仰慕的榜样——鸠摩罗什的故乡。
于是,玄奘的目光回溯两百年时空,看到弘始三年(公元401年)的鸠摩罗什骑着一匹高大的龙马,带着长河落日的金辉,穿过浩瀚的荒原,一步步向长安走来。他的到来,对中国佛教的传播与发展具有前所未有的重大历史意义。可以这样说,从鸠摩罗什的译经、传法、授徒开始,国人才真正通达、领悟了般若,融会了佛法的精髓,并以此为契机,掀开了中国佛教乃至中国文化的新篇章。
玄奘豁然明白了当年母亲以及自己的那个梦的象征意义:龙马西行,西天取经。
玄奘并没有骑上孝达的西凉马招摇过市,而是领着孝达,直奔慈悲寺,前去拜见玄会法师。自从心中萌生了西行求法的念头,玄奘便开始跟随在京的天竺僧人学习梵文,并向来自西域的僧俗、客商打探西行的路线,以及沿途所经之国的风土人情。他知道,天竺远在西天,遥遥数万里,关山阻隔;途经几十国,民俗各异,因而,他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恰在这时——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冬天,中天竺三藏法师(① “三藏”指三类佛教经典,即经、律、论。精通三藏的学者,被称为“三藏法师”。)波罗颇迦罗蜜多罗(公元565~633年),从海路到达中国,辗转来到大唐首都,入住大兴善寺。波罗颇迦罗蜜多罗,简称波颇,是印度佛学最高权威、那烂陀寺方丈戒贤大师的弟子。波颇的到来,在长安佛教界是一件十分轰动的事情,前去拜谒参访的高僧硕德络绎不绝。玄奘有许多困惑他多年的问题想向波颇请教,不过他不想随着大众去凑热闹,要等到热潮退却之后,再去认真讨教。那天
,他正在考虑何时前往大兴善寺,蓝田玉泉寺方丈静藏带着侍者道删来到大觉寺。静藏法师与大觉寺住持道岳是至交,故而他每次回长安城,都是在这里打点落脚。近一年来,玄奘在这里挂单,与静藏相遇过几次,惺惺相惜,两人成了忘年之交。他这次回城是为了专程拜访波颇,心有灵犀,来约玄奘同行。静藏与玄奘安步当车,迎着早晨雪霁方晴的寒风,很快便到了大兴善寺。两人来到译经馆,请侍者通报波颇。波颇居然听说过静藏和玄奘,因此亲自出来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