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咬着牙扶墙站起,席与言取了一支火,扶着她走到道观前门。漆黑的夜中,火把已越来越近,夜风吹来隐隐的人喊马嘶。席与言解开马缰,交给那女子,她翻身上马,落到鞍上时哑声地惨叫了一声。
她喘着气说:“还没请教恩人大名。”
“在下姓席。”
“能否借你的剑?”
席与言笑笑:“还想厮杀?”但还是把剑递给她。她接过剑,突然把剑尖点住席与言胸口。席与言大吃一惊,但没有动。
“我要杀你,你伤了女儿家尊严。”
她眼睛和席与言对视,席与言这才发现她眉眼相当秀丽动人,大约才二八年华。
“我明白,我轻侮了你,咎由自取。”
女子叹口气,把剑收回,勒转马头,朝黑暗中走去,一转眼就消失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
三
倚红说:“吹了灯吧。”
席与言说:“我想点着灯。”
倚红说:“别,怪羞人的。”
席与言说:“大才女,没读过近日坊间一本书吧,唤作《金瓶梅词话》。”
倚红说:“什么腌臜淫书!”
席与言说:“那才是真正才子书,吾乡一个叫笑笑生的人著的,说是男女欢合,要互相看见,才是有趣。”
倚红咯咯笑起来:“这笑笑生真缺德。我看你就是这个笑笑生。”
席与言也笑了。“倚红知我。”
倚红娇嗔地横了他一眼,从被中抬起身,席与言看见了她肌肤柔腻的玉体。她移身到红烛边,吹灭了烛。
黑暗中,席与言说:“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从来未见过你的身体。”
“此话什么意思?”
“不要装。你是白莲教道姑,我们在普福观见过。”
倚红严肃起来:“这可非戏言。白莲教匪要问死罪。”
“我没弄错。”
“你喜欢我吗?”倚红问。
“喜欢。喜欢之极。我甚至想你我能终生琴瑟。”
“今夜奇了。一会儿指我为匪,一会儿认我为妻。贱妾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得蒙枉顾一夜,已是大幸。不要取笑我。”
席与言认真地说:“绝非戏言。不管是匪是妓,我想与你终身相守。额外行点医,积一点钱,几个月内我想能给你赎身。”
倚红说:“我们才见一面。”
席与言说:“我早想离开此地,总未决断。今有佳人相伴,就可远走高飞了。”
倚红不作声,认真地想了一阵。然后她说:“赎身太破费了,而且不一定赎得成。后天阿妈说好让我们姐妹去灵隐寺进香,你何不在路上劫了我?”
席与言说:“好主意。近来四乡风声很紧,我看白莲教又像要起事样子。你我都早日脱离干系为宜。这大明江山气数看来也不长了。”
倚红一把抱住席与言:“谁是教匪?你才是绑匪。”
半夜,等倚红的呼吸已经平稳,席与言轻轻起床,点亮了红烛,然后撩开罗帐,拉开被子,分开倚红的腿。腿弯是光滑的。他仔细端详了,还用手抹了一下。小腹皮肤柔润细腻,没有任何疤痕。
倚红醒过来,唇上浮出一丝嘲弄。“你不是笑笑生,你是西门庆。”
这下子轮到席与言脸红了。他吹灭蜡烛,想起九宫红丹散可以做到治伤不留疤。他忍不住低声咒骂自己。
四
路劫出乎意料地容易。暮色渐降时,他们已经在驰向天目山的路上。席与言让倚红把女装脱了扔掉,穿上他带来的一包男服,以便在路上冒充他的医徒。倚红说:“我不惯骑马,你帮我一把。”
席与言却怔在那儿看傻了。倚红穿着他带来的短衣,骑裤扎腿、麻鞋和栉巾。
倚红说:“你怎么啦?少见多怪的。”
席与言说:“可不,多见不怪。”
他心里暗自下了决心。
那天清早席与言就把简单的行李打点清楚,归还了几笔账,在桌上留下一封给巡史的辞书,只说不惯久居,想再次云游。下午他骑马到灵隐寺回湖滨必经的天泽庙山道等着。看到品香楼的车轿,他认出徐三娘的轿子,便驱马上去。
三娘撩起轿帘说:“席老爷也去灵隐进香了,怎么没见到您?”
席与言说想跟倚红说句话。
三娘说:“哟,真是一见钟情,须臾离不得。今晚来品香楼,为你们设席。”
后面载着众妓的香车,倚红已把门打开,叫道:“席老爷,有话?”
席与言二话不说,踢马就上,冲到车前,从马鞍上伏下,援臂一揽倚红的腰,倚红顺势一跃,转眼就骑到席与言前面。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他们已骑马隐入树林。半天徐三娘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叫嚷起来:“抢人了!抢人了!”
倚红说:“怎么往西了,不是说好北上南京?”
席与言说:“这么劫人也太爽快利落,三娘肯定去报官,府署会疑神疑鬼,以为是白莲教有动静,多半会出榜追捕。到金陵繁华地就是自投罗网了。不如西去天目,宁国,泛舟鄱阳。”
倚红笑了。“对了,白莲匪首多是医卜巫相。”
席与言说:“白莲道姑就不会是神女?”
“不是匪成不了匪。”倚红反唇说。
“匪本非匪。”
“你非要我为匪?”
“你怎知你非匪?”
半晌他们没有说话,默默地行走在往西的坡道上。倚红最后说:“席郎,你真是个拗相公。妾把终身托给你,是认为你襟怀高旷,磊落不羁。我不想问清你的心事,不知你曾遇过的是何等佳人,但你何必如此执着?”
席与言说:“我希望你就是她。你的美貌,她的英武;你的聪慧,她的坚韧;你的多情,她的决断。这样就是完人,吾生何复他求?”
倚红说:“你看天上。”
半弓弦月,高挂于天幕。银白的辉光澄照在缓缓起伏的天目山峦,犹如幻境。
“上弦,下弦,不都秀色宜人,何必苦等圆月?”
席与言看到靠在他怀里的男装的倚红,月光泻在她脸上,那迷人之处,他从未见过,他的心一时乱跳起来。“我看你是一轮华月,人间无比,天上无双。”
倚红说:“浪子甜言蜜语。你不过是想占尽天下合意的女子。”
终于看到了普福观的残壁,比四年前更破败。席与言翻身下马,把倚红扶下来,倚红说:“这是到哪儿啦?”
席与言说:“就在这里将就过一夜。”
席与言找到那年他系马的断旗杆,残桩犹在。他系了马,引着倚红往里走,穿过外殿的颓垣,走到内院。他费了好大功夫寻找当年那一间房,脚踢着碎砖搜索。
倚红有点不耐烦了。“我不惯骑马,今日走多了,全身酸痛,随便哪里躺一下吧。”
席与言终于确认了那一间,他让倚红坐到墙脚,然后他点起一堆火。
倚红问:“到这地方过夜,你是怕府兵追来?”
席与言说:“到时候他们自会追来。”他从囊中取出二支飞镖给倚红。“我出去一下,进来时,你用飞镖掷我。不要问为什么,你照着做。”
“我不喜欢这种游乐。掷伤怎么办?”
“掷不着的。”
他回到寺门口,看着黑黝黝的残壁废墟,觉得他真回到了四年前那一夜,他觉得命运又把他带向那个神秘之夜,只要他顺着历史留下的痕迹重走一遍。他摸索着往里走,看见了微弱的火光,就走向这间门口。看到倚红半倚着墙,手里拿着飞镖呆呆地看着他,他说:“掷呀!”
飞镖呼的一声掷过来,他往边上一跳,却差点掷在他身上,倚红投得很不准。他贴着墙跳进屋角,在火光中,倚红的脸变得红熠熠的,他觉得越来越像四年前的丽人。他喝一声“看剑”,第二支飞镖掷了出来,这次很有力,打得墙上土屑直掉。他抽出剑来,跃到火边,用脚轻轻一踹,倚红就倒在地上。
席与言俯到她身上,就去解她的裤带。倚红恼怒地说:“这么急色相?”
“你受伤了?”席与言说。
“哪有此事?”
“小娘子恕罪,我得解开你衣服,你伤在腿根。救命不能拘常礼。”
倚红手捂住下身嚷起来:“我的老爷,你是真是假?现在不能让你看。”
席与言不顾她,拉开她的外裤,白内裤已经被血染红。他的心猛跳起来。果然,他说,我终于找到了你,你现在瞒不下去了。他取出剪刀,剪开内裤,看到了腿根和私处血糊糊的。
席与言说:“你命大,撞到我手里。不方便之处请你包涵。”他用白布轻轻拭擦血淤,但没法找到伤口。他惊奇地问:“你的箭伤呢?”
倚红说:“什么箭伤,你没看到这是经血?今日劳累,提前行经了。恕贱妾罪,西门庆大老爷今夜上别房去吧。”
失望一下子把席与言击倒了,他坐到地上,“这么说,你依然不是她?”
倚红说:“我看你已经不是你,你有失心狂。”
席与言说:“对不住,我失态了。”
倚红也坐了起来:“你到底是要我还是要她?”
席与言垂着头,呆呆地说:“好难回答。”
正当两人沉默相对时,他们从断壁间隙处看到对面山麓出现了长串火把。席与言跳了起来:“追兵果然来了!”
倚红也缓缓站起来,束好衣服。她说:“你可以绑我去请赏,我的确是教匪。”
席与言问:“你真是?”
倚红说:“当然,你怎能不信?”
席与言说:“那你赶快骑我的马走吧。”
席与言捡起一支火,他们俩朝门口跑去。夜风已经隐隐吹来人喊马嘶。倚红忽然变得身手矫健,利落地翻身上马。她说:“把剑借我。”
她接过剑,突然把剑尖对准席与言胸口。席与言高兴地想,对对,就是她。
倚红说:“我要杀你!”
“为什么?”
“你伤了女儿家尊严!”
席与言像背诵一样说下去:“我明白。我轻侮了你,咎由自取。”
那女子看了他半晌,长叹一口气,把剑收回,勒转马头,朝黑暗中走去,转眼就消失在火光之外。
席与言忽然醒悟,他没有想到这戏本还有落幕这一出,他大叫着追上去。
“倚红!倚红!回来。我要的是你!”
没有回答,马蹄声急促地远去,不久就被松涛淹没。整个天目山,依然沐在淡月若有似无的银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