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又是钟子忱,在台下对自己叫起了板,尤经纶居高临下,心雄胆也壮,他“啪——”的一声,一拍讲台,忽地乜斜眼一瞪,“唰”地苦瓜脸一板变成了一张紫茄子脸,口里大喊了起来:“你,你放肆!现在可不是大搞群众运动的时候,也不是批林批孔那会儿,由不得你姓钟的胡来!”
“你,胡——说!”从来就没有把尤经纶放在眼里的钟子忱,还尿他老小子那一壶?在台下的听众席上没有桌子可拍,他就一巴掌“啪——”地拍到了前排椅子的靠背上。把坐在那儿的陈胜发吓了一大跳,调头呆呆地看着怒狮般的钟科头那一张相当震慑人的浓眉高鼻长方脸。
钟子忱顾不得给老陈解释,继续朝台上直嚷嚷:“姓尤的,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大搞群众运动的时候怎么了,是谁领先在这大院子里贴大字报带头胡来,批林批孔的时候又是谁带头在这大院里煽风点火胡来一气,在坐的多数人都清楚!不错,批林批孔那一阵子,我钟某人是贴了好多大字报向高竟文和舒成铭双方胡来了一阵子红缨枪。他们两个人,一个领头到市委去胡来把矛头指向新诞生的中共劲川市委;一个在这大院子内胡来把邪火烧向刚成立的市公安局党委。后者还少不了你尤大副局长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你们是企图把那些被赶出公安大院的家伙,再请回大院来。你们才是胡来,是实实在在、不折不扣的逆历史潮流而动,是对全局、全市安定团结大好局面的大破坏。啊,只准你们这些州官大老爷带头放火,就不准我们小老百姓们点灯?可喜的是党中央已经及时地做出了明确的结论,谁是谁非已经是一清二楚了。你姓尤的还想翻案不成!”
尤经纶在台上如坐针毡,满脸通红,抬起右手想拍桌子又一时拍不下去僵持在半空。
在全场一片嘈杂的“嗡嗡”声浪中,钟子忱又把声音往高一提继续说下去:“你姓尤的,今天又公开向全局干警说我钟某人在运动中,尤其在批林批孔中胡来。你要跟我把话说清楚,要向全局干警说清楚。你们反正是有恃无恐、无法无天,不是已经把持了一个清账小组吗?还可以再搞一个清人小组嘛!你可以组织一个专门清钟某人的专案组,把我所犯的错误和罪恶给彻底地查清楚。该定我一个什么罪名,该给我一个什么样的处分,我都等着,我都兜着!你如果不给我查清楚,不给我下结论,你姓尤的就不是,不是什么好东西!”
尤经纶这时候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使劲地把桌子拍得“啪啪啪”直响,把调门又提得更高:“反了,反了,反了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无法无天的钟子忱!你竟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骂起人来了!”
激愤得有点失态的钟子忱虽然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出言理亏,可是也决不低头服输。他的大脑袋往上一昂,声音提得更大:“骂人?你认为不是好东西是骂人吗?那你就是一个好东西了。对对对,你尤大副局长确确实实、完完全全的是一个好、东、西。尤经纶,我明白地告诉你这个好得不能再好了的好东西,钟某人不止一次地领教过北边火箭炮兵、南边敢死队员、本院内疯狗色狼们的所谓革命行动。现在,更不怕有人继承他们的衣钵,再来要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你尤大副局长官大、势大、权力大。可是,你也别想横行无忌,为所欲为。天还没有变,还是共产党的彤红天下;地还没有陷,还是人民大众的坚实土地。在我们人民共和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总有让共产党员说话的地方,总有让人民群众说话的地方!”
性格刚烈不羁的钟子忱越说越来气,也越说越忘乎所以起来。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右脚,正准备往椅子上边跨,两边各伸出了一双大手一左一右把他紧紧地按住了。
“黑儿弟。”这儿时的昵称,是出自仍旧满脸“猴笑”的李定之口。他以嬉笑的口吻,说着严肃的话:“啊哟哟,沉住气,沉住气。斗争要讲策略,我们可不能自乱方寸,可不要与他这个得势的小人硬碰硬!”
脸上常年挂着怪怪的、有点神经兮兮笑的张安,也是用着少年时的称呼说:“黑哥哥,黑哥哥,不要逞匹夫之勇。嘻嘻,来日方长。我们不能自降身份,和他那种卑鄙的家伙去争一时的高低,去分一刻的胜负!”
“猴子李”李定、“弥勒张”张安,一左一右,硬生生地把那双目圆睁、暴跳得就像是烧红了的“一砣黑炭”的钟子忱,往会场外边架去。
坐在大会主席台上的尤经纶居高临下,看见钟子忱被他的难兄难弟给强拉硬拽到了会场大门口。平时阴阳怪气乜斜着眼睛的他,此刻根本不用担心那杆“红缨枪”再冲上台来撒野,顿时心雄胆壮气也粗,把那木制的讲台拍得更是“啪啪、啪啪啪”震天价响。他一边拍着桌子,一边把那尖细的嗓门又使尽了全力将音量整整提高了十八度:“反了,反了!不把你姓钟的这一杆无事生非、到处乱戳的红缨枪给整折整服了,我,我尤某人这一个局……啊——,我这一个副局长,就不当了!”
“好——哇!”钟子忱用力挣脱了架着自己的那两双手,转身就想再冲进会场里去。
“猴子李”和“弥勒张”眼快手疾,双双从身后把他又紧紧抓住使他前进不得。
老钟只得朝着乱哄哄的大会场里边,大声疾呼起来:“干警同志们哪——,大家都听清楚了吧?他尤经纶,不可一世的尤大副局长又要对我这个预审科长动手了。又要像对付沈本良、杨昌元他们那样,对我姓钟的罗织罪名、栽赃陷害了。到时候,恳请各位兄弟、各位姐妹,可得要站出来主持正义呀,可得要为我钟某人作一个见证呀!”
清账“伟大胜利”的通报暨庆功大会,才刚刚敲响开场的锣鼓,就被钟子忱给搅散了。会场上顿时七零八落地有不少人站了起来,纷纷从几个侧门涌了出去。主席台上的熊云清、汪浩波等人也拂袖而步下台阶,汇入到离去的干警人流之中。
但是,尤经纶们并不会因此而轻易放过施立言们经过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薅到手上来的杨昌元。
只不过认定老杨贪污一千元公款的证据,始终没有亮出来见人;处分他的黑头文件,始终没有印发出来见天;此案件的卷宗资料,始终紧锁在“临时清账组”的铁柜子里边,没有搬出来见光。这其中,熊云清、汪浩波等人坚持原则仗义执言,起了至关紧要的作用。公开叫板的钟子忱和广大干警,对他们所起的作用并不是很清楚。
案子,一千元的大贪污案,一宗要坐牢、判刑的大案,就这么虎头蛇尾地不了了之吗?
不——!
尤经纶们明里偃旗息鼓,暗中继续大做手脚,对杨昌元日夜展开了车轮大战。
老杨被整得实在撑不住了。就在开干警大会的当天晚上,看守人员一时的“疏忽”,让被长期非法监禁的、不是犯人的“犯人”给“钻了空子”,“偷跑”出了并非监室更胜监室的“学习班”房间。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日夜没有合上眼睛睡觉了,被凉浸浸的晚风一吹就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地往不知方向的地方摸去。突然,他一头撞上了火车皮!万幸那是一列暂停在铁路上的货车。假若它在行进之中,杨昌元可就“超脱”了。尤经纶、施立言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畏罪自杀”的罪名立即栽到被他们迫害得精神接近崩溃的“大贪污分子”杨昌元的头上了。而后,他们再大张旗鼓地宣布夺得了这场清账斗争的新的“伟大胜利。”
搅散了全局的干警大会,钟子忱不能坐待尤经纶们把杨昌元给稀里糊涂地处理掉。第二天上午一上班,老钟就骑上自行车一口气行了十几里路,急急忙忙地跑进市委机关大院。他迅速地架好车子,就急如星火地闯进政法委的办公室扯起喉咙大喊大叫了起来:“冤枉啊,冤枉啊!政法办的青天大老爷们呀,我这个打不死、整不服的钟子忱告状来啦!”
“看你小子疯的!”办公室主任张维理,笑嘻嘻地把这个让不少人头疼的老部下一把按在椅子上。接着,老张还是笑嘻嘻地说:“都当了几年的县级领导干部了,下边领着那么一大帮子干警。怎么还随随便便地跑到我们市政法委来,口没遮拦地胡叫乱喊呀!”
“啊哟——,张主任,老领导!”钟子忱这一回,可是见谁就朝谁乱舞“红缨枪”。就连自己的老领导、老朋友张维理,他也一样“不放过”。这不,此刻他继续连珠炮似地说,“你的这种话,说得可是大大的没有水平啊。君不知,不平则鸣嘛。想我钟某人,满肚子的冤屈无处诉、无处伸,才找你们这些青天大老爷告状来了。状纸你大主任还没有收,更没有看,就给我这个原告人以当头棒喝。你们这个政法办的大衙门,难道说也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权莫进来?”
“好了,好了。”老实厚道的张维理,对面前的这一位老部下当然不会着恼,更不会生气。他还是一脸笑地说:“这么远骑车子跑来,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你就说吧,老张我听着哩。”
钟子忱一改戏谑的腔调,满脸严肃,放平了声音说:“几个月之前他们刚刚整过了沈本良,现在又整起了杨昌元。舒成铭、尤经纶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呀?不就是想把我们那些劫后余生的老伙计,给一个一个地整光吗?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呀!”
张维理轻轻地把头一点说:“哦,他们明显的是冲着高竟文同志来的。”
“追本穷源。哼——!我看啦,事情还都是坏在他老高自己的身上!”钟子忱气鼓鼓地接过张维理的话,一“枪”扫向了并不在场的高竟文。接着,他气愤地往下说,“在市局重建的时候,舒成铭、尤经纶等人不都是他老高亲自点的将吗?尤其是尤经纶那个两面三刀闻名全政法系统的坏家伙,老高只看到了他揭发白正威所谓有功的一面,并不晓得那个家伙在背后射他老高黑箭的一手。把他当成为难寻难觅的宝贝。不但收罗了进来,还提了官塞进了党委常委。以至于,他与舒成铭搞到了一起狼狈为奸。做了不少坏事,祸害了一个又一个正直的不肯向他们投靠的干警。现在,他们又从暗咬到明咬,一口接一口地咬他老高这个中国劲川的现代农夫。他老高可是养痈成患,自取其咎。劲川市公安局搞到目前的这种状况,就是他高竟文不会看人,不会挑人,更不会用人的结果!”
张维理见钟子忱越说越不像话,就赶忙制止他:“哎,哎。进人、用干部可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你怎么把账都算到老高一个人的头上了?”
钟子忱顶上一句:“全局上下大多数干警心里清楚,就是他老高做的好事!”
老张连忙说:“好了好了。今天,我看你就不要找老高了,也不要找贺致远同志。这么办,我领你直接找赵书记去。”
一见慈祥的赵沧海书记,刚才还口没遮拦的钟子忱竟然孩子般“哇——”的哭出了声,半个字也出不了口。
老赵书记一愣,连忙说:“啊——哟,小钟啊,是谁欺负到了你这一杆扫遍了劲川市公安局大院,还波及到市直各单位的红缨枪呀?看你伤心成这个样子。好了,好了。你呀,先喝一口水压一压神。有什么话,你再慢慢地说。”
伸手接过张维理递过来的盛着温开水的杯子,平时不大喝水的钟子忱一边举左手背抹了一下眼泪,一边把右手上的杯子递到了嘴边浅浅地抿了一口水。他稍稍歇过一口气,平静了不少就缓声说:“赵书记,我第一次来找您,就让您见笑了。书记您的担子重,时间紧,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来打搅您。就连政法委的几位老领导,我都没有跑来找过。不是因为别的,是我太相信自己的能力,太不把那些居心叵测的家伙放在眼里了。可现在,他们,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赵沧海书记仍然是满脸让人感到亲切的微笑:“谁?还真的有人敢欺负你呀?”
钟子忱有点不大好意思地说:“不是。到目前暂时还没有搞到我的头上来。只不过,我看为期也不会太远了。前些时,他们把原先军管的时候一直坚定地支持、保护我们广大干警的军代表沈本良同志给整了出去。他们这是完完全全的恩将仇报,彻彻底底的忘恩负义。”说到这儿,他却莫名其妙地把话锋转了一个向,“啊——,对了,整沈本良同志,我对老书记您也有意见呢。您为什么就不制止一下呀?他舒成铭事先点了头,事后又得了人家老沈给送的东西,随后又反过来狠整人家老沈,这合适吗?”
张维理赶忙插话了:“哎,哎。我说小钟,你这杆红缨枪,今天可是没有作调查研究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瞎乱戳哟!在处理沈本良同志的时候,赵书记去北京开会不在家。我们看了市局报来的材料,还找老沈本人核实过,事实上没有什么出入。老高和老贺二位书记都不好表态,和老白书记商量以后,就让他们把材料报到组织部去了。组织部经过核实以后,才同意市局上报的处理意见。啊,对了。在市局上报的材料上,还提到开过市局科长和分局长会议,向大家介绍了情况,征求过你们的意见。尤其是,提到你小钟在会上发言支持追究呢。同时,他们把会议记录也给我们看过了,是小施,施立言记的。上面记录你的发言,确实是那样的。”
钟子忱一听还有这么一回事,就更加愤怒地喊了起来:“完全是栽赃陷害!他们是歪曲我发言的本意。我说过应该追究之后,接下去说的是首先要追究同意并得了他们东西的局领导。后边杨昌元和另外几个同志都支持我的意见,不同意处分老沈。记录上,这些有没有?”
张维理摇了摇头说:“都没有。那次会议的记录,就到你说要追究为止了。据小施说,他当时去解了一个手。等他回来,会就散了。所以,后边就没有记。”
“哼——真卑鄙,还是一级党委,还是公安局长哩!”稍微压了压火气,钟子忱接着放低了一点儿声音说,“你们和组织部都核实过,都找的谁呀?到现在为止,可没有任何人找我问过这一件事!就凭那么一点儿事情,而且他舒局长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不,是要负主要的责任。他们却把人家沈本良给赶出了公安局,还连降了几级!”
张维理也吃惊地瞪起了眼睛问:“哦?连降几级?不是说平级调动吗?”
钟子忱的火又蹿了上来,声音又高了起来:“我的张主任,我的老科长,老实得可爱的张维理同志!别人不清楚,你也糊涂了?那我请问你,市公安局的武警科是一个什么级别的单位?是正团级吧。武警科的副科长又该是什么级?是副县处级吧!市纺织品公司又是一个什么级别?是正科级不错吧!老沈被调去当了一个摆尾管行政后勤工作的副经理。你说说,降了没有降,又是降了几级啊?”
一直笑微微地没有做声的赵沧海书记,把笑容一收,口气相当的严肃:“啊。有这种事?老张,你马上找组织部,让他们派人和政法办组成联合小组。对沈本良同志的处分问题,进行一次全面细致的复查!”接着,他转向钟子忱,和蔼地说,“小钟啊,你就为这件事情哭鼻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