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开舟差一点儿忘形地大喊出声:“不,不,不——!”可是,他马上就意识到,在这时候喊出了声音就要坏大事了。于是,他就把快要冲出口的话狠狠地全部咽进了肚子里,默默地在心里对心爱的女人说:“亲爱的,你可不能死,你可不能死啊。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上没有哥姐,下没有弟妹,你的父亲,你的母亲,都指望着你去孝敬,等着你去养老送终啦。还有,还有我家的二老,我不是已经托付给你了吗?你不是已经答应了我,要经常去看看他们二老,照顾他们二老吗?我们商量好了的,你一定要活着啊,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啊。我汲开舟堂堂男子汉说话算数,我一定要为你去出这一口恶气,一定要让干涉我们婚姻自由的人,付出代价、血的代价。他不让我们好好的过,我就不让他活。你等着,你等着!”
汲开舟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一边又牙一咬、头一昂,快步地冲进了那黢黑瘆人的门洞,径直上到了四楼,站在左边那熟悉得有如自己家门的大门外边。此刻,他又一次犹豫了起来,举起的右手停在了半空没有拍下去。他把手改放到了头上,把雨衣的帽子推向了脑后。蓬松而湿润的头发,经夜间的凉风一掠,他浑身轻轻地一激灵,心里边又一次暗呼:“啊——哟,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需要犹豫不决的?现在我已经上楼来了,已经站到他家的门前了,还退回去不成?上——!”
想着想着,他再一次举起右手,狠狠地朝木板门拍了下去:“嘭、嘭、嘭——!”
在这深夜里,木门被敲击得像打鼓般震动着黑沉沉的楼道,刺激着敲门者自己那已经相当紧张的神经。然而,屋子里边却没有发出回应。
汲开舟等不及了,再次加力重拍那门板:“嘭——!”这声音似打雷一般。
好像又过了好久、好久,他准备第三次拍门时,屋子里已响起了卧室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妇人发问了:“是哪一个在敲门呀?”
汲开舟听出来了那是松政委老伴糜兆芳的声音,就赶紧稳定了一下慌乱的心情,尽量装出亲热的声音回答:“婶婶,是我呀,派出所的开舟呀!”
门里边的老糜又大声问:“啊,是开舟呀。天都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情果急呀?”
汲开舟又赶快回答:“婶婶,是分局来了电话,说发生了很紧急的事情。要我松叔叔快一点到我们所去,给他们回一个电话。”
门里边的人非但没有开门,反倒给站在门外边的人下起了“指示”:“我说开舟呀,你去给分局回一个电话吧。你就说松叔叔刚刚回到家里来,身体有一点子不舒服。累了十几个小时,在回来的路上又淋了一些雨,伤了一点儿风,已经上床睡下了。有什么事情,离天亮也只不过几个小时了,等他一起床我就叫他赶到分局去。”
汲开舟的心里边鬼火一冒,口里头低声骂出了一句:“妈的个老屄,啰嗦!”这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停了片刻,他只得强压着怒火,耐心地恳求起来:“不行啊,婶婶。如果误了事,我可负不了这个责任呀。请你把门给打开,让我把话对松叔叔说清楚,请松叔叔他自己决定吧。”
门里边的人大概是想到门外边的人说得有道理,就又大声说:“啊啊,开舟呀,你稍微等一下子。我这就给你开门,这就给你开门去。”
她一边动身朝大门走过来,一边小声地发起了牢骚:“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钟了,老松回来还不一会儿。是什么样的事情,这样离不开他哟。在他的前边有局长,还有政委,就他一个副政委屁事多,真是的!”
随着拉插销的声音轻轻响过,紧闭着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一条缝儿。
汲开舟急不可耐地将门一把推开,铁青着面孔,眼闪着凶光,紧闭着嘴巴,快步越过了不知所措而呆望着不速之客的糜兆芳,抢进了小客厅,闯进了正开着门的房间去。
房间里,床跟前,已经闻声而起的松家前背对着房门外,正在穿棉衣。
一见仇人,汲开舟的眼里边凶光更炽。他并不开口打招呼,更不容老松转过身子来,就迅速地掏出了手枪,同时把子弹推上了膛,伸直右臂把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对方的后脑勺。
他手指抠着扳机,口里恶狠狠地挤出:“姓松的老小子!我这第一枪,是为被你这个老不死的给逼得没有脸见人的小邴出的气!”
“啪——!”那出膛的子弹,带着一丝儿轻响直奔松家前的后脑壳。
紧接着,汲开舟的手指又一紧,同时恶狠狠地说:“姓松的老小子!我这第二枪,是为被你这个老狗日的赶得无路可走的我汲小爷泄的恨!”
中过第一弹之后,松家前迅速转过身子,狠狠盯着对面这个曾经被自己当成子侄辈培养的凶手。
“啪——!”第二颗子弹又“呼”地钻进了老松的下腹部。中弹者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推金山、倒玉柱般,直挺挺地仰面倒在自己的床跟前。
跟随在汲开舟的身后,走进房来的糜兆芳被惊吓得圆睁着双眼,张开着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放倒了松家前的汲开舟,立即转过身朝糜兆芳恶狠狠地低吼了一声,同时抠动扳机:“姓糜的老婆娘,跟你的老公一道上路吧!”
“啪、啪、啪!”一连三枪,子弹全都打进了糜兆芳的身体。枪声刚过,她就一头栽了下去,倒在了老松的身边,头枕在他的腿上。
带着复仇的快感,汲开舟迈过了糜兆芳的躯体,急不可待地朝房门外奔去,口中轻轻地、恶狠狠地发出:“哼——,我已经答应了亲爱的人,要把他姓松的全家一个不留都杀光!”
他可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地大开杀戒了!
快步走出那一间充斥着血腥气的卧房,汲开舟来到了隔壁的房门前,看了看那无声无息、紧闭着的木门。这个已经杀红了眼的暴徒,伸出左手用力一推,没有推动。紧接着,他抬起腿狠狠踢去:“咣——!”那房门仍然没有被踢开。他当即想到姓松的老鬼平常说过为了安全起见,交代大女儿每天在睡觉以前,一定要用粗木杠子把房门抵牢。啊,难怪得房门没有踢开。
“此地不可久留!”汲开舟立刻匆匆下楼。
倒不是这个家伙的良心突然发现,自动中止犯更大的罪恶。更不是杀人狂徒生出了怜悯之情,放弃了要灭松家前满门的初衷。因为他已接连开了五枪,尽管当时还刮风下雨、时而还响起雷声,也不可能掩尽那么大的枪声。一墙之隔的邻居、楼上楼下的人们,难免会被惊动。如果再要把这个牢固的房门硬撞开,势必还要再费一些时间,再花一些力气,更有可能惊动楼里楼外的群众。如果有人循声找到这个大门的外边来,只有个把人还好办,顺手“做”掉他!假若来的人多了,可就不好办了,枪膛里的子弹已经不多了啊。那样一来,就会把自己给堵在现场,不能脱身离去。他心知犯下了如此重罪,难逃法律的严惩。但是,能够侥幸地求得一时的苟活也是好的啊。此时此刻,他特别希望能和邴迎玉见上最后一面,向她报告这个天大的“喜讯”;让她连日来愁苦烦闷的心情,得到些许的安抚慰藉。再说,在走到生命的终点之前,也该和自己唯一的女人作一次最后的诀别啊!
因此,汲开舟这才当机立断,急匆匆地跑出了松家的小客厅,冲下楼去,钻进淅淅沥沥的夜雨中。
在松伶悲痛凄惨的呼救声中,汲开舟一头闯进了似乎是空无一人的派出所,进了大厅敞开的大门。他没有转动脑壳去扫视那空荡荡的大厅,而是直接逸出了后门,转向办公大楼的西侧一栋与它并排着的单身干警宿舍楼。
他快步上到二楼,奔向走廊最东头的房门口,急促的呼叫声混着敲门声:“开门,开门!”
“嘭、嘭、嘭——!”
然而,好像过了好久、好久,那门还是没有打开,连声音都没有传出一点来。他不由得一阵悸动:“喔——?难道她今天没有来?不会吧。说好了的,我今晚要行动呀!难道是,她睡得太沉了?也不大可能。在这种时候,她能睡得着吗?那么,她又为什么不开门呢?为什么不答应呢?不行,我再敲!”
想到这儿,汲开舟再一次举起了右手,向木门重重地拍了下去:“嘭——!嘭——!”
同时,他口中急急地叫喊起来:“开门,迎玉快开门。我是开舟呀!”
房间里,电灯终于亮了,接着便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房门终于拉开了。
汲开舟抬头就着微弱的台灯光,看见全身寸纱未挂的邴迎玉已经返过身去,快步回到了床铺上,钻进了棉被里。
他侧身进了房门,反手把它推上。走近几步,对那婆娘匆忙地报告说:“迎玉啊。刚才我到老狗松家前的屋里,把他们夫妇两个老厌物都杀了!”
听到此言,邴迎玉倒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她闭着薄薄的双唇,亸着肿胀的眼泡,木乃伊似的静躺在床上。在她的脸上好像铺上了一层白霜,白得那么刺人的眼睛。那张微翘的嘴巴一动没动,更没有溜出一个字来。
霎时间,汲开舟的一张热脸,就像贴上了那个女人的冷屁股。他一下僵立在那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那种“大获全胜”的快感,早已荡然无存。他呆站了一会儿,提起沉甸甸的双脚慢慢地走到那床边。弯下身,他几乎是脸对着脸呆看着平摊在床上,像石雕泥塑般一动不动的女人。他心里边陡然生出了一阵寒潮:俗话说,孩子脸,六月天,说变就变。看起来,眼前这个女人的心比孩子脸变得还要快,比六月的天气还要变化莫测!最近这几天,每次单独和自己在一起,她都要大哭大闹,都要寻死觅活,都要报怨出气。可现如今,我汲某人去把人给杀了,而且一次就杀了两个!她却做出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摆出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架势来。这不明摆着在表示出了事情和她邴迎玉毫无关系、毫不相干。是死是活,是杀是剐,全都由你姓汲的一个人去承担。
“唉——,汲开舟呀,汲开舟。这一回,你,你这干的是什么事呀?你太荒唐啦!”
汲开舟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直起腰来,转过身去,移动脚步离开那床边。他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再停下步子,伸手拔出了手枪,把子弹推上了膛。而后,他抬起右手,用枪口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躺在床上的邴迎玉,张开着肿眼泡,斜睨着汲开舟的一举一动。当她看见他用手枪抵住了自己的脑袋,果真要抠动扳机血溅当场时,她说时迟那时快,大喊一声:“且慢——!”
说时迟那时快,邴迎玉一把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她赤身裸体,光着双脚快步冲上前去,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持枪的右臂,急急地说出了让他大吃一惊、大失所望的话来:“你,你不能死在我这里!”
猛听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么一句毫无情义味道的低喝,汲开舟似乎当头兜住了一盆浮着冰渣的冷水,刀子般的冷气直朝他心里边刺去。在他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大炸雷,炸得他肝胆俱碎!他瞪起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这个几天来信誓旦旦地要和自己共进退、同生死的女人,此刻却变作一副形同路人、冰冷阴森、陌生恐怖的面孔。他迷茫了、死心了,彻底地死心了。于是,他慢慢地松开那抠着扳机的手指,缓缓地垂下那持着手枪的手臂,朝着这个一丝未挂的女人木然地点了点头,快步往门外走去。嘴里还自言自语着:“好吧,我走,我走……你,你保重,保重。要活,你要活下去……”
给无情的女人交代完最后的嘱咐,汲开舟再也没有回过头去,再也没有停下脚步……
他孤零零地行走在空荡荡、阴森森的走廊里,笔直往西,走向自己的宿舍,走向即将成为葬送自己生命的坟场。
尽管他的脚步放得很慢、很慢,三十几米的走廊,不一会儿就要走到尽头了。
“救命呀!救命呀!”
这时候,走廊西头似乎又传进了松伶凄惨的呼救声。
汲开舟陡然为自己刚才没有能够斩草除根而恼怒万分:“妈的,我真该再加一些力把那一扇门给撞开,打发他们全家一块儿上阴曹地府去,看你个细屄还怎么鬼嚎!她这样大喊大叫,不晓得要惊动几多人。很快就会有人来抓我了,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时间就更少了。本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我还可以考虑跑出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她个细屄这一喊,我就没有一点儿活路可走了。唉——,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汲开舟在心里头,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自己枪下的幸存者松伶,一边无可奈何地叹息着自己掐断了逃生的一丁点儿希望,一边机械地移动着木乍乍的双脚。
来到自己宿舍的门外,他下意识地伸进裤袋掏钥匙,却摸了一个空。他这才想起来,在最后一次出门时曾作了一去不复返的决定,把钥匙串丢在了桌子上。
没有钥匙,门怎么开?他稍稍地用力一推,那扇门竟然无声地往里边移动了。原来在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把门带上、锁上。当初他心想:人走了,任何东西都没有用了。何况,这里边并没有值钱的东西,更没有值得自己留恋的玩意儿了。
他进得门来没有脱掉湿漉漉的雨衣,没有伸手去触摸门边的电灯开关,摸着黑,准确地走到了床跟前一屁股落坐在床边。任凭雨衣上的水滴滴落在床单上。此刻,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一片茫然。
突然,在他的耳边,传来了邴迎玉由远而近、由弱而强、陌生无情、阴冷刻毒的嚎叫声:“哦,哦。汲开舟,你还在等什么呀,盼什么呀?你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那一个无情的女人,那一副无情的面孔,在这种时候说出此种无情的话来,绝对的不会假,绝对的不是自己的臆测,更不是幻觉。想我汲开舟,落到了目前这步田地,人已经杀了,而且杀了两个!大错已经铸成了,死罪难逃,死有余辜啊!
“嚓、嚓、嚓……”
忽然间,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传进了细碎的脚步声。听声音,不只一个人、两个人……声音越来越近了,已经到楼下了,哦,是捉拿自己来了。
如果被人擒住,几个月之后在拉上刑场被处决之前,还要遭到千人唾弃万人骂呀!
与其那样,何不自裁?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男子汉大丈夫,活有何欢,死有何惧!死后人家怎么骂、怎么唾,我也顾不得了!
罢罢罢,去也,去也,汲某去也。他眼一闭,牙一咬,抬起右手,枪口抵住了太阳穴,手指一紧:
“砰——”
一声闷响,汲开舟把自己放倒在床铺上。
然而,那枪口却鬼使神差地偏低了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他竟没有当场毙命,却坠入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悲惨境地。尤其是插着斩标游大街时,还要遭千人唾弃万人骂。
案件办理得还算顺利,杀人凶手汲开舟的全部犯罪事实及其动机,并没有费太大的周折就全部搞清楚了。本来早就应该交付审判,向他讨还松家前、糜兆芳的血债。可是邴迎玉参与作案的问题却颇费了不少的功夫。这一耽误就是三个月之久。
市公安局预审科把这起案件如期移送出去以后,在市检察院、市中级法院先后引起了不小的争论。对于汲开舟的定性和处罚当然没有分歧,争论的焦点是集中在其同案人邴迎玉的身上。她在本案中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应该负什么样的责任?两院的办案人员和领导一直无法统一认识,而案件又必需在法定的时间内结案处理。于是,市中级法院只好把“矛盾上交”了,将案件的办理和分歧情况反映到了市委政法领导小组,请他们进行协调。市委副书记兼政法领导小组组长赵沧海,委托市司法局的贺致远局长,主持召开公、检、法三家办案单位的有关人员会议,专门讨论、研究这起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