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样,可我还是没想到所有不幸的覆灭都集中在这样一个对我来说是风起云涌的年末。
首先从于枫姐夫那里传来消息说,我们几个人投资了200多万的矿产开采项目,现在才刚刚探出矿、买来采矿设备后钱就已经没了,连办开采证的几十万都没有了,还有向有关部门“通融”的钱最少也得几十万。他叫我们想想办法,让我们每人都再凑点钱先把这个难关给渡过了。
正当我打算向家里再要一笔钱的时候,我爸的房地产公司因为开发的一幢大厦突然塌陷造成了施工人员的重大死伤事故。公司已经被勒令暂时停顿,配合调查事故原因。资产也被冻结了,用于赔偿此次事故所造成的损失。我爸说,估计公司经过了这次重创后就可能要负债了。
紧接着,一桩发生在十几年前的贪污受贿案件也和我爸扯上了关系。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但是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我爸不得不低头认栽。但是最终因为找了一些关系的缘故,我爸作为老干部,除了象征性地退赃外,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
我一直不相信我那忠厚老实的老爸会做出贪污受贿那样的事,可是转念想想,为什么我们家会那么有钱呢?这钱显然超过了拿工资吃饭的家庭,虽然我爸开着自己的公司,可是这资本的来源也可疑啊。我不知道怎么样来说我对这事的感受。
我妈告诉我说:“其实你爸十几年前收受贿赂也是万不得已的,有原委的。因为在那时候许多领导都官商勾结,谁不收贿赂谁就不是和他们一根线上的蚂蚱。来送贿赂的人多少都是有后台有势力的人,都认识省里市里的大官,只要上级部门部门的领导一做批示就等于纵容你爸收下这笔钱。你爸是个老实人,虽然一直对这样的事抵制着,但是他处在那个位置上,到后来也不得不那样做,因为他不那样做的话,甚至连饭碗都可能保不住了,只要有人在上级领导那里诬陷栽赃,再清白的官都洗不清了。你爸在当时的官场上已经算是很清高的了,拿了钱自己办了家建筑公司,后来才靠实力一步步发展成为了现在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而有当时有的领导现在什么事也不干,一辈子都可以享用不尽了。”
我妈说着发出声声的感慨和阵真的叹息:“这十几年来,你爸没过上一天安生的日子,他总担心东窗事发的一天会到来,毕竟人做了亏心事都会怕鬼敲门的。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这十几年来只有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着你爸是怎样地一天天过着那么忐忑不安的日子。有时候他自己也说,要是真的被查出来的那一天,不管法律怎么制裁他他都心甘情愿地接受,那样他心里才会安宁下来,要不会死不瞑目的!你不要责怪你爸,人活着都不容易,有时候并不是自己要那样做,而是环境逼人啊!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白头的这一天,为了这辈子不留下遗憾,你爸不久前匿名检举过好几次才换来今天的心安。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有多担心啊!要是你爸到老了还被判刑的话,那可叫我怎么活啊!……”
我妈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我妈这样哭过。我抱着我妈说我不怪我爸,以前或许我会怪,但是现在的我已经长大懂事了,知道人活着都有自己难念的经。
我妈听了我的话后泪如雨下。
十几年前的“旧帐风波”没平息多久后,我爸的公司经过这次重大安全责任事故后虽然帐面上还有资产可以东山再起,但是我爸把资产清算后把公司注销了。
没隔几天,于枫的姐夫已经把资产负债证明放在了我的面前。我们开采的那座矿山因为这个不合格那个不达标的已经被勒令关闭了,虽然被关闭前于枫姐夫确实还自己又垫付了一大笔资金。后里没办法就把那些设备折旧买了十几万,现在我们每人只能拿回不到5万块钱了。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投下去的钱就这样没了。
于枫的投资也和我一样打了水漂,虽然他后悔得哭天喊地,可是毕竟这钱说没就没了,我们现在怎么后悔都晚了。他说他的钱里还有他向他从前的BF借下的十几万,本来想这次投资收益后一起还给他,可是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这一切祸殃都来得那么集中,我几乎是目不暇接地看着这一切在现实里好不客气地发生着。
我爸看上去似乎没受什么打击,反而比以前更开朗了似的。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认为这样是事换了是我是绝对不会那么看得开的。也许这都是岁月磨练出来的吧。
我妈整天念叨着:“现在好了,老了老了也该享享清福了。纪忆啊,你什么时候让我们抱上个大孙子啊?”我爸也说:“我们都盼着那一天呢!”
我听着这样的话一阵摇头。他们都知道在这事上最好不要提起来。
但是我真的很佩服我爸,那么大的变故却还能那么乐观面对,也许我妈说得对,心里没有亏欠就什么也不怕了,而是正是因为亏欠的太多了。
我爸知道我的投资打了水漂以后对我说,多大的坎儿都会过去的,他现在已经老了,劳碌了一辈子正好和我妈享享清福了。只是今后家里再也帮不了多少了,自己的路只能靠自己好好走吧。
这就是在这一年的九月发生的事,对我、对我们一家来说都是一个真正的“多事之秋”。
可我面对着突然发生的那么多事,再怎么样都洒脱不起来了。
(八)
整个九月,太阳毫不吝啬地让这座城市延续着夏天的温度,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夏与冬之间竟然还存在着一个秋天。
我真的受不了最近以来发生的全部是是非非、大起大落。虽然我爸的说教也有一定道理,但是毕竟我还没经历过那么多的坎坷,还没学会他那样的乐观。所以我还常常为这事而耿耿于怀。
我踩在一条被太阳炙烤得像棉花糖一样软的、一样会粘脚的沥青路上。不为什么。只是希望在这样的路面上留下一串毫不端正而又毫无意义的模糊的鞋印。我知道,就连这样能称为“留下”的印迹也将会被那秋日的残阳烤炙得柔软直至融化,然后平整得像是没人踩过一样。
我用MP3听着张学友的《秋意浓》,在毫无秋意的沥青中上边走边看着路旁那一棵棵银杏树。我在想象,这些树叶是怎样一片片变得金黄。然后一叶叶地落在黑色的沥青路面上。
我渴望踩在铺满银杏叶的沥青路上,即使路边的银杏只剩下一个个光枝叉,即使像棉花糖一样软的沥青路面也已僵硬。到那时,我想天会冷了。
城市里很少再用沥青去铺路。一如我很少再用端正的原则去诠释我的生活。
这条路上有一个算命的小摊,我停驻了些许时间便被摊主强行按在小凳子上,一个劲地推算我的运势,把玩我的面相。这是一个满口烟黄牙,笑起来像两个馒头挂在脸上的老男人。他说的关于我的任何一切坎坷和所谓的命运安排我都全盘否认。直到忍无可忍,我撂下一句话:“你看我半天除了看出我是一个男人外你知道个屁!你真会算的话你就不用在这儿呆着了!”也许我的嚣张气焰已经让他后悔不该把我按在凳子上,于是我更加不可一世地带着像天气一样的火气站起来就走了。于是继续走在这条沥青小道上。
也不知是路面被烤得太软还是因为火气太大致使脚步的力量也重,总之我的鞋印竟然一串串地留在沥青路上。是的,我无法忍受我的命运从这样一个旁人嘴里说出来,尽管他可以凭我满脸的死灰或者满眼的散光里瞎蒙,兴许也蒙对了些什么,可是,他不该像剥大葱一样肆无忌惮地把我的过去一层层剥开,让我回忆起一串串不该记得的往事。他更加不该从他的嘴里谱写出诸如我是个前半生荣禄富贵样样都有,而后半生将无依无靠孤独着到老这样的话。
我真的不相信“命运”之说,如果我已经走过的日子是命的话,那么我想我是没有运的。如果放弃与选择之间就是命的话,那么我宁愿没有运。也许命就是回忆。命就是走路。我放弃回忆但却没有放弃走路,我甚至不在意我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走在路上也许也就是我的运吧……
可笑,我竟然顺着那算命人的话想下去了。我今后后半生的日子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吗?……
天似乎越来越热。路面也更加地软。不但更加粘脚,而且更加黝黑。简直有一种沸腾的欲望。眼前忽然一片眩晕,我的脑浆像一锅被煎熬得沸腾的沥青,翻腾着浑浊的泡沫,散发着胶糊的味道,冒着滚滚的浓烟……当眼前的眩晕变成一片沥青的颜色后,我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软软的沥青路上……
我记得我被一辆车拉走,然后那辆车一直行驶在这条沥青路上,速度极快,有220码。车窗外的银杏树一棵一棵往后倒退,金黄的叶片在车轮下纷纷飞舞。哇,好多的叶片,忽然从空中飞落,像下雪一样,飘呀飘呀!好美好美!我飞起来了,这么壮观的场面,比我想象中的更加气势磅礴!我跑我跳我飞。兴奋得近乎疯狂地舞动在铺满金黄叶片的黑色路面上,随心所欲地在光秃秃的银杏树上上窜下跳。爽!我要大声地尖叫,大声地高唱!持续兴奋的状态直到声嘶力竭,直到天地一片昏暗。我突然发现,如此欢乐的场面瞬间变成一种萧条,刺骨的风一阵阵吹过,却吹不起一片树叶,两行光枝叉中间有一条闪着黑色寒光的沥青路。冷!我大叫着,声音在风里不断回荡,而我在不断发抖。抖得天眩地转。然后我拼命地逃跑。却越跑越黑。越跑越静。空荡荡的世界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在歇斯底里地大叫着我不要,我不要生存在这样的世界里!可如此大的声音却传不进我的耳朵,于是我更加拼命地喊叫。可是我仍然听不见,只有嘀答嘀答滴水的声响不断的回荡着。我害怕,我无助,不知道要怎样平静下来……
(九)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我戴着氧气罩,两只手在输液。医生问我还记得怎么晕倒的?我摇头。怎么来的医院?我摇头。我摇了很多次头后,医生摇头了,问我还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我没摇头也没点头,因为头开始时剧烈的痛,痛得想要想呕吐,然后又虚脱的睡去了。
直到真正清醒,这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医生说我酒精中毒,持续高烧,晕倒在地时头刚好栽在锐器上导致失血过多,送到医院时已经昏迷,躺在病床上还大喊大叫,几乎神志不清。可是这些我丝毫不知道,但我慢慢回忆起确实有一天我在条沥青路上走着,不知道是双脚无力还是天太热把路面晒软了,总之是很软.之前我好像还遇上一个算命的老男人。好像我还骂了他。再之前,我好像喝了很多酒,和谁喝的,喝了多少,为什么喝的?我努力地回忆,拼命地想,脑子里除了嗡嗡一片,无法记不起一丝一毫。空白。
就这样,我失忆了。
躺在病床上好像有很多人来看过我,他们是谁谁谁是谁?对我来说似乎不是很重要。我除了陪他们傻笑,脑子里仍然一片清静。因为我能想到东西毫无章节。能想到的东西与我现在的生活也毫无关系。不知为何,我喜欢上了这样。虽然有医生来引导我记起从前的人和事,可是我觉得这样的思路并没有什么启示。我依然固执地认为我就是我,就是一个人,和其他人没有丝毫关联。也常常有自称是我亲朋好友的人来告诉我一些以前的事,可我丝毫搞不懂那些我没有经历过的事在他们嘴里怎会如此这般地津津乐道。反正我认为我的世界什么都没有过,很简单。
想不到,没有了记忆会那么简单,我常常趴在床上看窗外的阴雨绵绵雾气腾腾,饿了吃,困了睡,冷了就盖上被子。我的世界就大约这么多。
这样的日子大约也只有这么长。那天我在医院的卫生间里滑了一跤,之后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梦里,我正在学校里上课,身边全是熟悉的同学和老师,小学中学大学的都有,课上讲的是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但是那些脸太熟悉了,我几乎身临其境地直到这场梦醒来。
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静静地回忆着那个梦,突然地记起我早就大学毕业了,毕业之后……直到现在。
于是,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包括走过的日子里所有的人和事。我也突然地记起了我失忆前突然栽倒在地的瞬间,而在这之前我一直在发高烧,高烧中还和一帮朋友喝了一夜的酒,更往前说,我似乎是被家里的突然变故和我投资失败而变得烦躁不安……
就这样,我的失忆症好了,什么都记起来了。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想着过去的很多人和很多事,似乎这些走过的路上有过的只是苦涩的回忆,所以在失忆前我便有意无意地一直在逃避,我不希望我的生活是那样的,在放弃与选择中都毫无意义的。
“有人说过,城市里的人好像一部电话,可以有人不停地打进来,也可以不断地打也去,。可是我像一部坏了的电话,没有人可以打进来,我也不想打出去……”隔壁病房里传出这首张学友的歌曲前奏《当爱变成习惯》。我静静地听着,突然地想起在某一天我听着张学友的《秋意浓》走在一条路旁的行道树全是银杏的沥青路上,于是,我连失忆的梦境——在飞舞的银杏叶里狂乱地飞跑——虽只是幻境,却都记了起来。
我更想不到,回忆起从前是这么简单,当我在病床上叫出爸爸妈妈以及于枫等很多朋友的名字时,每个人都泪如雨下,这时候我才真切地感觉到,原来我的世界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我有亲人,有朋友、有关心和爱我的人,我同样存在于他们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