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纪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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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九片洋葱(2)

(五)

这是一场无所谓美丽与荒谬的邂逅,不过是遇见,不过是相互安慰罢了,也许她也不过是无聊寂寞,寻找一种知遇的感觉而已,所以没有必要当真的,绝对没必要。

淹没在人群里的我神情依旧冷漠,冬日的阳光也依旧灿烂。我把从KFC带走的那份情侣餐送给了在路边追索着行人乞讨的小孩,当小孩伸出枯瘦并长着冻疮的手接过去时,脏脏的小脸上绽放成一朵花的样子,惹人爱怜。可当小孩抬头看见我冷漠的表情后,连句谢谢了也忘了说。就钻进了人流中。

也许邂逅就应当这样,遇见并未带着奢望。就像那个小孩从未想过今天会得到一份那么完整的KFC套餐,可往往不敢奢望的东西来得就那么突然。虽然他从未想过如电影片断一样的遇见会发生自己身上,但突然就过了一个那么有意思的圣诞节,突然就找到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圣诞心情。

于是,我开始试着换一副表情,至少不是那种一片好心却把小孩子吓跑的冷漠表情,然后继续地找,找自己无法奢望的圣诞。

下午六点半,我开始厌倦,在人影晃动里逛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大街,这对我来说已经是破天荒的纪录了。也许圣诞节不过是一个影子,我完全可以用电视的蒙太奇手法来展现节日的表情甚至节日里别人的心情,可那,不过是别人的圣诞,丝毫与自己无关。

找寻自己的念头开始强烈起来,虽然仍无从开始,但心情却已经释怀开来,表情不再冷漠,我觉得自己的圣诞应该是宁静而祥和的。于是,我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去了一个几十里外的小县城。突然想到去那里是因为那儿有一座宁静而祥和的古刹,叫做了悟寺。我曾经在我的一次节目里纪录了古刹的方丈普济和尚有缘大慈、无缘大悲的宽广侠意的救世心肠,他一直帮助山区贫困小学募集善款,而他的那种豁达开悟是一种能让人感觉到宁静淡泊,无所挂碍的境界。

晚上八点,我以一个打扰者的身份敲开了那座古刹坚实的大门。普济方丈泡了一壶好茶接待了我,并为我安排了一间厢房。一切安排妥当后,大殿外的暮鼓洪钟便敲响了,打过安静板后,整个寺院安静得只能听见风的声音。足够的宁静。足够的祥和。

也许这正是我想要找到的。可遇而不可寻。可寻而不可遇。

(六)

脱离了市井的繁华,以为脱离了世俗的纷乱。不会的,我想,脱离不是逃脱和离开,而是应该是解脱和舍离。我突然有了一种入得佛门、智慧如海的超脱。

寺院已经敲过了暮鼓洪钟,打过安静板后我就躺在了寺院一角的一间厢房里。躺在床上的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索性披上被子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月朗星稀,树影晃动。冬日的子夜即使披着被子也能感受到寒风呼啸的冰凉和剌骨。

树欲静而风不止。几年来那种活得连自己都忘记自己,宁愿活在别人的情感故事和心情咸淡之中,没有悲喜,没有爱恨,却总有一种莫名的刺痛像寒风一样吹来,所以我宁愿冷漠麻木地生存着,直到忘了我是谁,谁是我。

窗外的风忽然改变了方向,从窗缝里猛灌进来,没裹着被子的脸猛地被剐了一下,痛彻心扉。随手摸起枕边那条暗红色的围巾捂在脸上,一串眼泪瞬间滑破脸庞,泪水的余温抵不过冬夜的寒温,渐渐变得如冷凌片片。

手摸着那条暗红色的围巾,心绪哗哗地流闪,像开了闸泄洪般不能自抑。

这围巾是猫猫亲手织的。

“猫猫,你在天堂还好吗?……”止不住的泪水一次又一次滑落,是的,我只能当你去了天堂。可是你曾经说过,你的离开并没有带走我的世界,我不应该为你的离去而哭泣。我也曾经想过到了现在自己还会流泪吗?也许那无数次的痛哭就已经泪腺干涸了。要不是今天是12月25日,要不是今天穿起了几年前的衣服并围上了这条围巾,要不是休息了几天想得太多甚至想找回自己,要不是在寺院里住着,我会忆起从前,我敢想到过往吗?过往是什么?到现在,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金钱、事业、家境……一切的一切!

静坐到晨钟叩响,围巾上结起了薄薄的冰雾。

晨钟叩响的时候,我捧着那条围巾睡了下去,直到猫猫依稀入梦,我一路狂追却无法牵到她的手,在一片撕裂心肝肺腑的哭喊声中惊醒过来。这样的梦境时常有过,我已经习以为常。

起床后我去拜会方丈普济大和尚,大和尚正在大殿里为信众做皈依开示:

“滔滔苦海内,三宝为舟航;冥冥大夜中,三宝为灯烛。皈依三宝的意义正在于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皈依的皈是回头,依是依靠,正如人在大海中无力地游泳,忽见船来,能回头靠舟;也正如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地走路,忽见亮光,便引路前行。而真正的皈依是心的回头,放弃执着,打消邪妄。三宝的功德也莫过于是对心的圆满教肓……”

我在殿外听得仔细而认真,这几年来,自己不正是在苦海中游泳,在黑暗里摸索吗?我突然眼晴一热,感慨万千。

我游荡了二十多载春秋的心,外表的光芒掩盖不住内心的空虚。我一个人背着包带着长长的叹息和忧伤去流浪,可是眼角分明流出了无依无靠的泪光;我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但是脸上分明刻着孤独与迷惘;我常常回想着自己曾经有过的背叛和掩盖,但依然在睡梦中让泪水打湿了枕巾;我多情的本质常常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感情游戏,我说过一生中不会再去爱谁,可我分明记得自己有过的痴情和那些病态的故事;我渴望爱一个人,也渴望被别人爱,可是到了现在我拒绝爱人,也拒绝被人爱……一颗从自以为幸福却伴着无数混乱中走来的心一直沉浸在复杂的失意和痛苦中……

我习惯了半夜三更摇摇晃晃地回家,习惯了必醉而归。我沉溺于酒吧,我疯狂在Disco厅,我嘶吼在KTV……伴着酒劲儿头重脚轻让自己更无依靠,连一点点希望都被打入冰窖之中。酒醉时固然忘却了忧伤,可酒醒之后呢?

一切皆是烦恼,以烦恼对治烦恼不就是无量的烦恼吗?

“普济师父,我可以皈依吗?”我突然开口说。

“善哉善哉,赐汝法名海静,今天起收为俗家弟子。请随大众做三皈依仪式。”

“皈依佛,归依法,皈依僧……”

皈依仪式结束后,我叩拜师父。“您刚才说皈依的功德很大,那我可以把这份功德回向给一个死去的人为她超度吗?”

“阿弥陀佛!功德甚大,汝之发心几何便能如几何之所愿,不可思议也。皈依的功德和意义在于修摄身心,你忘了刚才所发之四宏誓愿了吗?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断烦恼,无尽;度众生,无边。即然无边无尽,你何必狭隘呢?广大博爱不是更好吗?”

一席话让我沉思良久。

午后与师父叙茶,师父为我单独开示。

“生命的完整,就是因为走进来再走出去,生命的过程也就是一个进与出、来与去的过程。世间的人和事也一样,相遇然后分离,或者分离然后相遇。何必执着?这是宿命业力,更是因果相报,我们无法转变。随缘自在,不因聚首泰安,不为别离冷然。抱一颗宽广平常的心,有大丈夫的勇气拿起来,有无上士的智慧放下去……”

可是,我放得下去么?

从前那一幕幕又都浮现在眼前,也许我要做的不是放下,而是重重忏悔,重重忏悔……

(七)

“这个城市犹如一座巨大而错综的森林/我们恰恰在此相遇/我们忽然相遇/我们在一切未知中相遇/我们在狂躁的人群中相遇/我们在最纷乱的时候相遇……”

伍月光在自己的咖啡店里喝着香气浓郁的蓝山咖啡,始终循环播放着这曲《迷雾森林》。暗淡的她在桔黄色灯光下孤芳怜影。她第一次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欲望。

我从了悟寺回到市区,带着一股豁达开悟的心境,决定去从前我和猫猫常去的那家名叫飞鸟的咖啡屋小坐。不是为了怀念和感伤,而是可以勇敢地面对,毕竟,我这几年来几乎不敢去我和猫猫曾经最喜欢的去的这个地方。

我没有想到,这间咖啡吧的老板竟然会是伍月光。以前我的印象里也没有这个老板的存在。

我和伍月光真的相遇了,在48小时之内的相遇。

在各自孤单的圣诞里。

无言。静坐。我们都不相信我们竟然真的会遇见对方。我们都以为那不过只是个玩笑罢了。

她打破沉默说:“昨天晚上圣诞节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教堂里。我不是基督教徒,可每年的圣诞节我都会去教堂静静坐着。很多年来,她都无法避免把这一天变得沉重。”

之后我听到了伍月光向我讲述着她自己的故事。我和她仅仅只是见过一面聊过几句而已,可是她现在竟然像对老朋友一样对我说着她的故事。

她的家在南京,离这座闲逸的小城很远。八岁那年逛街吵着要吃鸡蛋糕,疼爱她的哥哥从马路这边穿过去给她买的时候,被迎面驶来的车夺去了生命。那一天是12月25日。那个恐怖的记忆在她幼小的脑海挥之不去,在熟睡的梦里被一次次惊醒。父亲陪着她一直睡到十四岁。他得到父亲全部的爱。

时间淌过了多少年,那份丧子的创伤终究慢慢愈合。父亲的事业如日中天,花园洋房、汽车豪宅让全家人开始觉得幸福。而她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一切的物欲都尽其所能地满足她,让她不再忧郁,不再惊恐。母亲身为名门阔太,父亲也倾尽心思让她在物质上挥金如土,毕竟他们曾经一路患难走到了现在,前些年为生活四处奔波和丧子之痛还有后来做生意的几近破产,他们都不离不弃地同甘共苦。现在有钱了,能不满足她吗?

父亲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忙,在常常见不到父亲的日子里,她常常想起和父亲睡在一张大床上的日子,父亲宽厚的胸膛给了她最安详的美梦。可现在,父亲给予她的不过是花花绿绿的钞票和满足她一个个的愿望,甚至纵容她抽烟、喝酒,以此来表达他对女儿最宽广的爱。其实,她知道父亲一直把自己当成哥哥一样的男孩子来教养。

而母亲的应酬似乎比父亲还多。麻将,美容,这两件事几乎已经占据了母亲全部的时间,倾其所能地消耗着时间、生命和金钱。她看不惯母亲那全身珠光宝气的俗气,而母亲也无暇去管顾她这个和别的孩子比起来已经够“幸福”的千金小姐。

后来,母亲和一个比她小十多岁的男人暧昧不清的时候,父亲的资产被大宗转移,父亲急需要周转时,母亲想远走高飞未遂,被父亲堵在了卧室门口……

当她得知消息赶回家时,气派的家里一片狼籍,弥漫着煤气和血腥的味道。父亲和母亲的骨灰双双葬在玫瑰花园里。

那一天是12月25日。那一年她读大三。从父亲离去的那一天起,她没有掉过一滴泪,死亡摇滚陪她度过了一个个魔魅的夜晚。一年后,她拜托父亲的朋友变卖了父亲留下的公司和全部家产,并把其中一大半以父亲的名义捐了出去,然后只身来到千里之外的这座小城,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孤傲也好,经典也罢,她把自己组装起来的精彩生活填充在空白与灰暗之间,只是为寻找一份内心自我的平静。她再也不愿回想以前的任何片断。

还没走过人生的一半就已经家破人亡,孤独无依,可她无回天之力,更无法换回任何的任何。柔弱的女人,如花似水。谁也无法理解她内心的那种坚强,她并不是什么都不会想。以后每年的12月25日,她都会去教堂,沉思。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会在脸上显示出女人的哀、怨。

“万能的主啊!请让我为那些逝去的人忏悔吧……”

想起曾经,过去。

她也想到了陪她走过几个月的那个男人。

(八)

那么多年的平淡从容竟然不假思索地托付给一个不能见光的男人,这是她未曾预料到的。想起这几个月来和那个男人的暗地里的感情,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反思和后悔,当初的那种激情汹涌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撕碎。她开始苍白,女人独有的苍白。

只因为那个男人在她的身边诉说着和她父亲一样的遭遇,如此这般便让她沉醉在那个男人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可是如果把全身心都扑在这个男人的感情世界里,最少会让自己感情枯竭,何况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感情资源本不宽裕。可不投入呢,为何又让自己动了凡心,把自己酝酿了多年的平淡从容轻易地支付给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其实她在乎的并不是那个男人结婚与否,更在乎的是她清醒地可怜自己将爱不恰当地燃烧起来,她更在乎的是燃烧过后那一片黑暗的灰烬。

现在她明白了,她对他有的只是对父亲的依恋,这有与爱情无关,虽然他们从一开始就申明了他们的关系——精神恋爱,可毕竟缠绵的欲火会有烧身的时候。庆幸的是,他的老婆没像自己母亲一样酿成惨剧,所以现在各退一步也就海阔天空了。什么都还来得及。

她说过,她并没想得到什么,所以这样的舍弃也免去了她的内疚。

平安夜那天的下午六点,她和那个男人坐在了酒店二十九楼上的旋转餐厅里。

圣诞大餐加进了意大利粉、日本寿司和韩国铁板烧,无法搭配的风格。对视无语。俯眺下的城市开始变的凌乱。她想把头靠在那个男人温暖的胸膛上以阻止自己飘浮的恐惧,可她依旧平静。她不想得到什么,更不想舍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