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乘飞机从山海关机场起飞,于首都机场转机,而后到达了昆明。后又乘高客抵达保山市。最后乘县级公共汽车到达了腾冲县。连日的长途奔波让我们叫苦不迭。金锁嚷嚷着: “活了二十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遭了这么大罪! ”我问道: “刚才在路上你们说老爷子住在哪里? ”韩笑说: “县城西南一公里左右有一条叫叠水河的河流,老爷子就住在那附近一个叫小团坡的地方。 ”说完,他抬头看了看天, “今天太晚了,我们明天一早赶过去吧。 ” “也好,先找个地方投宿吧。 ”大力看上去也很累了。
我们就近找了一家旅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紫棠色的肤色显得很健康,穿着不知是哪个少数民族的服饰。旅店的店面不大,客房也只有八间,但也够我们使用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板娘给我们上齐了饭菜,随口问了一句: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她的腔调带有浓重的地方口音,我们听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不是,我们是从北边来的。 ”大力说道。
老板娘恍然大悟: “哦,那你们一定是来做玉石生意的喽? ” “玉石生意? ”我们怔住了,难道腾冲这个偏僻的小县城还出这等宝贝?
金锁见我们错愕的模样,凑过来小声地说: “腾冲是中国的有名的翡翠集散地,我以前鉴定过好多上品玉器,都是这里产的。 ” 我明白了,腾冲紧邻缅甸,再加上自身条件的优越,所以这里成为了翡翠贸易的一大窗口。处于职业的本能,金锁饶有兴趣地问老板娘: “老板娘,咱们这里有名的翡翠交易市场都在哪里啊? ” “哦,不远,出了门往左边去,第一个路口往右拐,走个二百来米就看到了。 ”
崔力升用筷子敲了敲金锁的碗: “喂喂喂,职业病了是吧? ”洪诗诗也埋怨他: “就是,先办正事! ” “我也就是随口问问。 ”
晚上,我和金锁睡在一个房间,金锁一边换睡衣一边像个怨妇似的絮絮叨叨: “都怨你,好端端的不和童萱萱睡一个房间,非得坚持和我睡。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和诗诗住一间房,全让你给搅黄了! ” “她们两个女孩子睡一间房不是更方便吗? ”我对着镜子刮胡子,甩了一下剃须刀上的泡沫说道。 “不是吧,佳亮?你说真的假的? ”我也没看他,只是将剃须刀贴在脸颊上,轻轻一拉,说: “我的样子像开玩笑吗? ” “喂,当初咱们这群人里可就数你最色了! ”金锁显得愤愤不平。 “没你说得那么夸张吧,我现在怎么没这感觉? ”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可你别忘了,我跟洪诗诗都订婚了,马上就要结婚了,住一间房也没什么吧? ” “当然,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现在就去找她们吧。 ” “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也没意思了,我睡觉了! ”金锁 “咚”的一声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夜渐渐深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心事:失忆了我该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如何面对关爱我的家人?此次腾冲之行能否顺利?我又该怎么去对待童萱萱呢?辗转难眠,打算坐起来吸一支烟。我从床头柜上拿过烟盒,黑暗中摩挲着,发现烟盒已经空了。我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多。忽然想起来,旅店对面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干脆披上衣服去超市买烟。
到了超市,随便买了一盒烟,刚准备付钱,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店员说道: “一起算吧。 ”我扭头一看,是童萱萱,她拿着一些生活用品。此刻正微笑着看着我。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拿过烟来挠挠头说: “谢了。 ” “干吗这么客气? ”走出超市,我俩半天没说话,但刚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异口同声: “这么晚你还出来? ”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然后又都笑了。随后我先说: “我睡不着……” “我也是。 ”童萱萱一笑,见我叼着烟不说话,她又问: “是不是有心事? ” “嗯,你呢? ” “一样,你有什么心事? ” “很多啦,比如担心这次来腾冲不会那么顺利,担心我没办法面对今后的生活,太多了。
你又有什么心事? ”我唯独隐瞒了我如何面对她的这件事情。没想到童萱萱冷不丁来了一句: “我怕你恢复记忆 ……”我一怔,完全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童萱萱的眸子闪动,低下头幽怨地说: “一旦你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你还是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在你心里永远只有一个沈晨雨,我不想你像从前那样对我……真的,佳亮,我很怕 ……”我叹了一口气,童萱萱看上去对我是十分认真的,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沈晨雨对我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天上月明星稀,童萱萱忽然凑过来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轻声地说: “晚安! ”说罢就离去了。
我望着她离去的倩影,整个人都怔住了,摸着滚烫的脸,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心脏狂跳不止,心道:这女孩胆也太大了吧,完了,这下更睡不着了!
天气渐渐转凉了,腾冲地处西南要塞,气候潮湿。一大清早就起了浓雾,能见度不足五米。街上的机动车都打亮了灯光,提醒行人,连自行车、三轮车也都是隔着老远按着车铃。
一出宾馆,大家对这样的阴霾天气都皱起了眉头。金锁嘟囔了一句: “这鬼天气,这才十月就起雾。 ” “夏天起雾也不稀奇,更何况现在是秋天呢? ”崔力升说着,然后问韩笑, “我们现在就去老爷子那里吧? ”韩笑摇了摇头: “他那里地处深山,很偏僻,根本就不通汽车,只有摩托车能上去。这样的天气,只怕没有师傅敢骑摩托车送咱们过去。 ” “难道要再等一天? ”金锁有点儿着急了,腾冲县发展有限,他这种习惯在天津这样的大城市生活的人肯定是不适应的。洪诗诗拽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他说话注意。
三光看大家都急于想见到老爷子,于是说道: “这样吧,我们让摩托车师傅带咱们到山脚下,然后咱们登山上去。虽然这样时间要多费两三个钟头,可是安全得多。 ”我赞同三光的看法: “就这么办吧。 ”其余人也都无异议。
经过了近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们来到了叠水河畔。摩的师傅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我们说: “那就是叠水河,这座山就是来凤山。 ”大力远眺过去,指着远处的一处墓园: “那是哪里? ” “哦,国殇墓园,是纪念当初中国远征军的。 ”我们几人相互看了一眼,决定先去那里祭拜一下为国捐躯的远征军亡灵。付过了车钱,我们缓步来到了墓园正门。正门不大,却显得庄严肃穆。门口不像其他地方被兜售各种纪念品的小贩围得水泄不通,除了对面有几家花店之外,再无其他。我们到花店买了几束白菊黄菊,然后拾阶而上。
我虽然失忆,却记得中国抗日战争史上这悲壮的一页:
抗战开始后,日本为了尽快削弱中国国力,图谋以武力强迫中断 “第三国 ”的援华活动。 1939年冬,日军占我南宁,断我通越南海防的国际交通线。 1940年春,日本对滇越铁路狂轰滥炸; 6月迫使法国接受停止中越运货的要求。尽管如此,日寇并不罢休, 9月,日本侵入越南,并与泰国签订友好条约,滇越线全面中断。滇缅公路成了唯一的一条援华通道。
为了保住中国这条唯一的国际交通命脉, 1942年2月中旬,中国远征军第 6军的49、93师先后进入缅甸景东地区准备对日作战。从 1942年3月中国远征军开始与日军作战,至 8月初中英联军撤离缅甸,历时半年,转战 1500余公里,浴血奋战,屡挫敌锋,使日军遭到太平洋战争以来少有的沉重打击,多次给英缅军有力的支援,取得了同古保卫战、斯瓦阻击战、仁安羌解围战、东枝收复战等胜利。
这是中国与盟国直接进行军事合作的典范,也是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出国作战,立下了赫赫战功。从中国军队入缅算起,中缅印大战历时 3年零 3月,中国投入兵力总计 40万人,伤亡接近 20万人。
一代热血青年以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捍卫了祖国的荣誉与尊严,为中国军队博得了世界的赞誉!
我们缓步走在墓园,园内苍柏青翠,芳草萋萋,气氛安静而静谧。偶有三三两两的游人走过,大家相互点头微笑示意,我还瞥见有的人眼角还带着泪花。大家的脚步很轻,似乎都怕惊动了墓园内长眠的英灵。
墓园主要干道的正面石墙上镌刻着蒋介石的亲笔题字 “碧血千秋 ”,四字苍劲有力,似乎是对长眠在这里的将士最高的褒奖。
这时,有一位老人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老式的洗得发白的绿布军装,戴着一顶军帽,目光稍显混沌,鬓角露出了雪白的头发,深浅不一的老年斑分布在他的脸颊上,眉毛很长。他来到我们身边,看看我们肃穆的神情,又望了望墙上的字,良久,他用苍老的声音问道: “孩子,你们要导游吗? ”完了,他又怕我们推却似的加了一句, “我不要钱 ……”我们不好拂了这位老人家的好意,同意了。老人用他地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话给我们讲解着当年那场残酷的战争,带我们穿过祭奠堂,来到了后面的一处山坡。我们第一眼就看不下去了,这里是墓园,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座密密麻麻的墓碑,碑身很小,只能勉强容下几个字,上面刻有逝者的军衔和名字,却很整齐,就像一支军队。是的,这就是一支军队。
当年他们用热血和生命来保卫国家,而今,他们用光耀史册的精神激励着国人。
我们想给他们敬军礼,可惜我们不是军人,只能默默地三鞠躬来告祭这些英灵。我的眼角湿润了,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六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杜聿明将军、孙立人将军、戴安澜将军 ……以及这数十万的将士,没有一个是孬种。为了祖国,为了中华民族,面对凶残的日本鬼子,没有一个人临阵退缩,宁可选择以血来浇筑守护祖国的长城!我想起了文大爷,那个同样将民族大义扛上肩膀的老人家!
出人意料的是,老人站在我们旁边。他先是拄杖而立,然后突然颤颤巍巍地屈下身子,先是右腿跪在了地上,然后撇开拐棍,左腿也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接着竟然号啕大哭起来: “团长 ……我的好团长呀!我的好兄弟,我来看你们啦!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老人也是当年中国抗日远征军的一员。我赶紧拭去眼角的泪水,搀扶起了老人。待情绪平复后,老人缓缓说道: “好,好,好,你们这些年轻人还能记得这些人,我想我和我这些死去的战友都应该觉得值了! ”
童萱萱哽咽着说: “大爷,您和这些英雄们当初为了保卫祖国,把命都豁出去了,你们应该永远地被铭记! ”金锁给老人递过去了一张纸巾,老人接过来擦了擦眼睛,叹了口气: “唉,都值了,你们还能来看看他们,他们值了! ”我问道: “大爷,您跟他们一样,都是英雄! ”老人又用纸巾擦了一下鼻涕,说出了当年的战事: “当初我们接到的任务是誓死守住滇缅公路,而且要和英国军配合。那时我是国军第 200师辖下的 361团的上尉连长,我们的师长是 ……” “戴安澜将军。 ”我说了一句。
老人抬起头来看着我: “对,说得没错。想当初昆仑关一役,我们击败了日本号称 ‘钢军 ’的第 5师团,士气如虹,鬼子一听到我们的名号,个个都闻风丧胆。我们接到命令后,也都信心满满,一定要给小鬼子好看! ” “想不到第一次入缅作战,上级指挥失误,我们开始了战略后退。当时,英军要求我们就近转入印度,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要我们缴枪入境。 ”老人说到这里,气愤地用拐棍戳着地面说, “我们是军人哪,缴枪是对我们最大的侮辱呀!戴师长没有和孙立人将军达成一致意见,孙将军所部进入了印度,而我们就途经野人山撤退回国。 ”洪诗诗问: “后来呢? ”老人感慨地说: “野人山,野人山,就是只有野人才能进入的山区。那里的蚂蝗和蚊子非常厉害,蚊子有铜钱这么大。 ”说着,老人还不忘伸出手指比画一下, “蚂蝗比咱们常见的蚂蝗个头小,但是也很厉害。
我们这些人晚上睡觉,早晨准备行军的时候,想叫醒还在睡觉的人,谁知道一推,这人就倒下去了 ——他们不是被蚂蝗吸干了血,就是被毒蚊子叮了,流出的血都是黑的。大家谁都不敢睡死了,每天都能看到路上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我的连只有两个人活着走出了野人山,我和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几万人,几万人哪,都死在了回家的路上,戴师长也牺牲了! ”说到这里,老人已经泣不成声了。他哆哆嗦嗦地从右边的胸袋里摸出了一枚勋章,上面是青天白日的标志,下面还镌刻着 “中国远征军 ”。老人抽了一下鼻子说, “这枚勋章是回国后颁给我们的,可是有什么用呀!我是踏着兄弟们的鲜血和尸体拿到它的!我对不起我的兄弟们呀,我没有保护好他们呀! ”老人顿足捶胸,哭声震天。
我将老人握着勋章的拳头攥紧,说: “大爷,您是好样的,您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民族了! ”老人老泪纵横: “快七十年了,我的好多战友都没有回来呢,他们永远留在了野人山,咱们说落叶归根,可是我连他们的尸体都找不到了!最后反攻的时候,大家都杀红了眼,嘴里喊着 ‘KEIKA’往前冲,一波倒下去,一波又冲上去,和小鬼子拼刺刀,谁都没有怕!我们当时只有一个信念 ——回家,我们要回家,我们要回到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