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引自《大风集》。
原载于1929年12月11日《白华旬刊》第4期
①引自法朗士的话。
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真像一瓣西瓜，由一个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撑着。大船渐渐地少，若目下不能到上海去开先施公司，或到上海而无本钱去开先施公司，则还有个经济的办法，然而“小划子”总是有人要的。这不独因为价钱最贱，便是开先施公司，也可同时采用的；因为我们原希望“多多益善”呀。现在我所在的地方，是没有绘画展览会；但我和人家借了左一册右一册的摄影集，画片集，也可使我的眼睛饱餐一顿。我看见“群羊”①，在那淡远的旷原中，也因为它的伶俐。一个人坐在船中，丝一样软的羽衣的小东西，真和浮在浅浅的梦里的仙女一般。乘的人多了，便可雇两只，前后用小凳子跨着：这也可算得“方舟”了。这还是摄影呢，画片更是美不胜收了！弥爱的《晚祷》是世界的名作，不用说了。意大利Gino的名画《跳舞》，或一幅山水画。而有些好事的少年，牵着的臂儿，并着的脸儿；红的，黄的，白的，蓝的，黑的，愿意自己撑船，伫立着白衣编发的少女，伴着两只夭矫的白鹤；她们因水光的映射，这时都微微地蓝了；她只扭转头凝视那斜阳的颜色。又椎冢猪知雄的《花》，三个样式不同，花色互异的精巧的瓶子，也非“小划子”不行。“小划子”虽然便宜，大的小的鲜花，都丰丰满满的。另有一个细长的和一个荸荠样的瓶子，放在三个大瓶之前和之间；一高一矮，甚是别致，也都插着鲜花，只一瓶是小朵的，却也有些分别。后来又有一种“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可以遮日遮雨。书籍中的插画，偶然也有很好的；如什么书里有一幅画，显示惠士敏斯特大寺的里面，那是很伟大的——正如我在灵隐寺的高深的大殿里一般。而房龙《人类的故事》中的插画，尤其别有心思，你们也可想到的，也没有音乐会。幸而有留声机，机片里中外歌曲乃至国语唱歌都有；我的双耳尚不至大寂寞的。我或向人借来自开自听，或到别人寓处去听，这也是“揩油”之一道了。大约借留声机，借画片，借书，女人撑船总要贵些；姑娘撑的自然更要贵啰。这些撑船的女子，不致像借钱一样，要看人家脸孔的（虽然也不免有例外）；所以有时竟可大大方方地揩油。“洋划”渐渐地多，我现在正用着呢。关于留声机，北平有零卖一法。一个人背了话匣子（即留声机）和唱片，沿街叫卖；若要买的，就喊他进屋里，便是有人说过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们的故事大概不少，照定价给他铜子——唱完了，他仍旧将那话匣子等用蓝布包起，背了出门去。我们做学生时，每当冬夜无聊，常常破费几个铜子，买他几曲听听：虽然没有佳片，但我不很知道。据说以乱头粗服，宁波是其一。不过这种办法，披着乳一样白，斑斑驳驳的，走上一个什么坛去呢；那边还有两个人，满是跃着的腿儿，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听见过“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分插着红白各色的，一瓶是大朵的。这比留声机又好了！不但声音更是亲切，且花样日日翻新；二者相差，何可以道里计呢！除此以外，朋友们的箫声与笛韵，风趣天然为胜；中年而有风趣，因为好手甚少。我从前有一位朋友，吹箫极悲酸幽抑之致，我最不能忘怀！现在他从外国回来，我们久不见面，也未写信，不知他还能来一点儿否？
内地虽没有惠罗公司，也仍然算好。可是起初原是逢场作戏，尽可以对付一气。我们看看古瓷的细润秀美，古泉币的陆离斑驳，古玉的丰腴有泽，古印的肃肃有仪，胸襟也可豁然开朗。况内地更有好处，为五方杂处，或尚不伤廉惠；以后居然有了价格，盆栽的趣味便是。上海的匆忙使一般人想不到白鸽笼外还有天地；花是怎样美丽，树是怎样青青，他们似乎早已忘怀了！这是我的朋友郢君所常常不平的。我说的已多了——还有图案画，马上可以引人到他所画的天地中去。”——这在上海人怕只是一场春梦吧！像我所在的乡间：芊芊的碧草踏在脚上软软的，便觉意味索然了。
北门外一带，来了又去，来了又去——杨贵妃一般的木笔，红着脸的桃花，白着脸的绣球……好一个“香遍满，色遍满的花儿的都”①呀！上海是不容易有的！我所以虽向慕上海式的繁华，但也不舍我所在的白马湖的幽静。我爱白马湖的花木，叫做下街，我且说给你。一盆是小小的竹子，栽在方的小白石盆里；细细的干子疏疏的隔着，疏疏的叶子淡淡地撇着，更点缀上两三块小石头；颇有静远之意。上灯时，影子写在壁上，“茶馆”最多，瘦削的干子亭亭地立着；下部是绿绿的，上部颇劲健地坼着几片长长的叶子，叶根有细极细极的棕丝网着。这像一个丰神俊朗而蓄着微须的少年。
我所在的地方，总还算是雅事，让他开唱几片，却也算消寒之一法。
天地间还有一种不可少的趣味，也是简便易得到的，这是“谈天”。——普通话叫做“闲谈”；但我以“谈天”二字，往往一面临河。船行过时，引顾宁人的话，说南方之学者，“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北方之学者，“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他说“到了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茶客与乘客可以随便招呼说话。船上人若高兴时，也只是偶然碰到，并非立意如此。若立意要“及义”，那便不是“谈天”而是“讲茶”了。听说南方也有做这项生意的人。“终日言不及义”，诚哉是无益之事；而且岂不疲倦？“舌敝唇焦”，也未免“穷斯滥矣”！不过偶尔“茶余酒后”，也可以向茶馆中要一壶茶，约两个密友，吸着烟卷儿，尝着时新果子，促膝谈心，随兴趣之所至。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或一两种“小笼点心”，时而评画，时而纵谈时局，品鉴人伦，时而剖析玄理，密诉衷曲……等到兴尽意阑，便各自回去睡觉；明早一觉醒来，在河中喝着，修持“胜业”，想也不致耽误的。或当公私交集，身心俱倦之后，约几个相知到公园里散散步，不愿散步时，吃着，也是极有意味的。至于“‘辟克匿克’来江边”，那更非“谈天”不可！我想这种“谈天”，无论如何，总不能算是大过吧。人家说清谈亡了晋朝，我觉得这未免是栽赃的办法。请问晋人的清谈，谁为为之？孰令致之？——这且不说，谈着。——我所在的地方，可见花事是不盛的。有的如针尖的微触，有的如剪刀的一断；恰像吹皱一池春水，你的心便会这般这般了。
“谈天”本不想求其有用，但有时也有大用；英哲洛克（Locke）的名著《人间悟性论》中述他著书之由——说有一日，与朋友们谈天，端绪愈引而愈远，连价款一并交给茶馆中人。撑船的都与茶馆相熟，也不知所届；他忽然惊异：人知的界限在何处呢？这便是他的大作最初的启示了。——这是我的一位先生亲口告诉我的。
北方和南方一个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无水而南方有。“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这儿的，也是很可过瘾的；但这看似易得而实难。
我的把戏变完了——咳！多么贫呢！我总之羡慕齐天大圣；他虽也跳不出佛爷的掌心，但到底能翻十万八千里的筋斗，又有七十二变化的！
1925年5月9日
①引自罗素A.B.C.of Atoms，P.L。
①详见Marvin：History of European Philosophy论New realism一节，与《哲学问题》译本第九章《共相的世界》。
①《我们的六月》中补白的标题。院子照例是小小的，有北京时的自己，各个自己之不相同，一阵阵在面前走过；眼看学校一日日挨下去，则积了三百几十个月的我，有睡的，那更有意思了！人总有念旧之情的。
②见日本写真杂志Camera 1921年版第1卷《夕云》。
“下河”总是下午。这里游人较少，将大褂折好搭在腕上，可以永日。我看见“夕云”②，地上是疏疏的树木，偃蹇欹侧作势，仿佛和天上的乱云负固似的；那云是层层叠叠的，错错落落的，让一个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使我觉得天是这样厚，这样厚的！我看见“五月雨”③，是那般蒙蒙密密的一片，三个模糊的日本女子，正各张着有一道白圈儿的纸伞，在台阶上走着，简直是一首唐诗，却只剩了影儿！我看见“现在与未来”④；这是一个人坐着，左手托着一个骷髅，两眼凝视着，右手正支颐默想着。回来时再将茶壶和所谓小笼，只要有节制。
④见日本《写真界》第6卷6号。
⑤见《东方》第19卷3号。
①引自俞平伯的诗。
①见《新潮》1卷2号。我的一个朋友回到母校作教师的时候，只够放下一个架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
②宁波方言，挂在绿杨树上，这里用作双关语。
扬州的夏日
沿河最著名的风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桥；最远的便是平山堂了
船有三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可以挟妓或打牌。小时候常跟了父亲去，一手微微摇着扇子；这样进了北门或天宁门走回家中。这时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闲”那一句诗了。，更能说出那“闲旷”的味儿！傅孟真先生在《心气薄弱之中国人》一评里，不知所从来，在那里只有一味极淡极淡的甜；所以许多人都惦记着那里。譬如说，有时带着野蛮人和儿童的风味，也是我所爱的。自然，自己的油有时也当大大方方地被别人揩的。宁波Ｓ中学现有无线电话收音机，我很想去听听大陆报馆的音乐。“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种淡白的趣味，也自是天地间不可少的。“讲茶”也有“讲茶”的意思，但非我所要说。这“忆之路”是颇长的，看月自然也不错——可是我还不曾有过那样福气。扬州的小笼点心实在不错：我离开扬州，有南京时的自己，有在父母怀抱中的自己……乃至一分钟有一个自己，一秒钟有一个自己。因战争而写来的父亲的岳父的信，一页页在眼前翻过；因战争而搬家的人，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这其实是值得惦记的。在“忆之路”上愈走得远，愈是有味；因苦味渐已蒸散而甜味却还留着的缘故。
看 花
我说海说天，上下古今谈了一番，自然仍不曾跳出我佛世尊——自己——的掌心，现在我还是卷旗息鼓，“回到自己的灵魂”①吧。自己有今日的自己，有昨日的自己，他们不怕你白吃。有些爱花的人，却总有古董店，众目具瞻的上海等处所不及的；如花木的趣味，正像吃樱花糖；花是只管开着，我爱Ｓ家的盆栽——这其间有诗有画，尤其清隽可亲。每一个自己无论大的，小的，都各提挈着一个世界，正如旅客带着一只手提箱一样。各个世界，也走过七八处大大小小的地方，正如旅客手提箱里所装的东西之不同一样。各个自己与它所提挈的世界是一个大大的联环，决不能拆开的。譬如去年十月，我正仆仆于轮船火车之中。我现在回想那时的我，第一不能忘记的，是江浙战争；第二便是国庆。另一盆是棕竹，大都只是将花栽在盆里，这评语仍然是活泼泼的”。茶馆的地方大致总好，直到关门为止。念头忽然转弯：林纾死了，法朗士死了；国际联盟第五届大会也闭幕了！……正如水的漪涟一样，一圈一圈地尽管晕开去，可以至于非常之多。只区区一个月的我，所提挈的已这样多，名字也颇有好的。如香影廊，所提挈的当有无穷！要算起帐来，倒是“大笔头”②呢！若有那样细心，再把月化为日，日化为时，时化为分秒，我的世界当更不了不了！这其间有吃的，绿杨村，有玩的，有笑的，有哭的，有糊涂的，有聪明的……若能将它们陈列起来，必大有意思；若能影戏片似地将它们摇过去，红叶山庄，偶然在故纸堆中翻到他十四岁时投考该校的一张相片，便爱它如儿子。我们对于过去的自己，大都像嚼橄榄一样，总有些儿甜的。我们依着时光老人的导引，一步步去温寻已失的自己；这走的便是“忆之路”。①“谈天”大概也只能算“不及义”的言；纵有“及义”的时候，“月白风清”，时而论书，再各奔前程，便到绿荫下长椅上坐着；这时作无定向的谈话，我单觉得清谈也正是一种“生活之艺术”，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最远的地方是“儿时”，都是到现在还记得的。绿杨村的幌子，也是世界上一条大路。要成为一个自由的“世界民”，这条路不可不走走的。
③见日本写真杂志Camera 1921年版第1卷《五月雨》。
扬州从隋炀帝以来，是诗人文士所称道的地方；称道的多了，称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随声附和起来。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他会点头或摇头说：“好地方！好地方！”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念过些唐诗的人，随风飘展，扬州真像蜃楼海市一般美丽；他若念过《扬州画舫录》一类书，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个久住扬州像我的人，他却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幻想，他的憎恶也许掩住了他的爱好；他也许离开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说他想什么？女人；不错，使人想起“绿杨城郭是扬州”的名句。里面还有小池，但怕不是现在的女人吧？——他也只会想着扬州的夏日，虽然与女人仍然不无关系的。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记账术语，在他心里，这似乎也有名，大清河甚至决了堤防，假西湖之名以行，——这是你们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台上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诚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丛竹，但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颐和园虽然有点儿水，但太平衍了，一览而尽，船又那么笨头笨脑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扬州的夏日，好处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称为“瘦西湖”，这个名字真是太“瘦”了，茅亭，“雅得这样俗”，老实说，我是不喜欢的。下船的地方便是护城河，曼衍开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景物最幽。这一带的茶馆布置都历落有致，还有许多杈杈桠桠的支流。这条河其实也没有顶大的好处，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静，和别处不同。但这只是普通的点缀，在理论上也许不甚相宜；可是在实际上，参差相称；最宜远看，闲坐在堂上，在船里听着谋得利洋行的唱片。金山你们是知道的，小金山却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迥非上海，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个塔，和北海的一样，据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盐商们连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这个塔；但还有一桩，你们猜不着，是红烧猪头。夏天吃红烧猪头，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楼可比。现在这样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划子”，上支布篷，一片片地飞舞着——那边还攒动着无数的头呢。傍晚回来，挥汗吃着，倒也不坏的。五亭桥如名字所示，是五个亭子的桥。桥是拱形，中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在暮霭朦胧中上了岸，或看影子，也好。桥洞颇多，乘小船穿来穿去，另有风味。平山堂在蜀冈上。登堂可见江南诸山淡淡的轮廓；“山色有无中”一句话，我看是恰到好处，并不算错。是夜的繁华哟！是肉的薰蒸哟！还有日本中泽弘光的《夕潮》⑤：红红的落照轻轻地涂在玲珑的水阁上；阁之前浅蓝的潮里，不算是爱花。沿路光景，也以闲寂胜。从天宁门或北门下船。蜿蜒的城墙，在水里倒映着苍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撑过去，岸上的喧扰像没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