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自清散文经典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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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你  我(12)

他得说话虽然还不全像一个兵,但是,也够干脆得啦。咱们得作家们,说起话来,老是斯斯文文得,慢声慢气得;有得更是扭扭捏捏,怪声怪气得。至少也得比平常人多绕上几个弯儿。这们着也有这们着得好处,可是你也这一套,我也这一套,叫人腻得慌。像他那们大刀阔斧,砍一下儿是一下儿得,似乎还很少哪。他不多说一句话,也不乱说一句话;句句话从他心坎儿上出来,句句话打在咱们心坎儿上──句句话紧紧得凑合着,不让漏一丝缝儿。好比船上得布篷,灌满勒风,到处都急绷绷得。他得话虽说有五段儿,好像是一口气说完勒似得;他不许你想你自己得,忘了他得。可是你说他真得着忙?不不!他闲着哪。他老是那们带玩带笑得。你说他真得有什们,说什们,像一个没有底儿得布袋?不不!他老忘不了叫你着急,叫你担心,那位店东家两回得吓诈,且甭提,只提“他们头一宵的恩爱”那一段,那女得三回说到嘴边又瞒过勒得那句话,你能不纳闷儿?再说,“他老婆重入家门”那一段,先说他带勒“一位没有走过世面得弟兄”,上他丈人家去。你想得到,这位护兵会变成他得老婆哪?可惜临了儿他那位丈人拐勒一个不大圆得弯儿;我不信那个老头儿真会那们着崇拜“先王得礼法”!要让他换个样子,另拐上一个弯儿,就好勒。就是这收梢,不大得劲似得。

除勒这一处,健吾,我敢保这本书没有错儿!

1928年12月4日

《燕知草》① 序

“想当年”一例是要有多少感慨或惋惜的,这本书也正如此。《燕知草》的名字是从作者的诗句“而今陌上花开日,应有将雏旧燕知”而来;这两句话以平淡的面目,遮掩着那一往的深情,明眼人自会看出。书中所写,全是杭州的事;你若到过杭州,只看了目录,也便可约略知道的。

杭州是历史上的名都,西湖更为古今中外所称道;画意诗情,差不多俯拾即是。所以这本书若可以说有多少的诗味,那也是很自然的。西湖这地方,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风晨月夜,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儿,取之不竭,受用不穷;加上绵延起伏的群山,错落隐现的胜迹,足够教你流连忘返。难怪平伯会在大洋里想着,会在睡梦里惦着!但“杭州城里”,在我们看,除了吴山,竟没有一毫可留恋的地方。像清河坊城站,终日是喧闹的市声,想起来只会头晕罢了;居然也能引出平伯的那样怅惘的文字来,乍看真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其实也并不奇,你若细味全书,便知他处处在写杭州,而所着眼的处处不是杭州。不错,他惦着杭州;但为什么与众不同地那样粘着地惦着?他在《清河坊》中也曾约略说起;这正因杭州而外,他意中还有几个人在——大半因了这几个人,杭州才觉可爱的。好风景固然可以打动人心,但若得几个情投意合的人,相与徜徉其间,那才真有味;这时候风景觉得更好。——老实说,就是风景不大好或竟是不好的地方,只要一度有过同心人的踪迹,他们也会老那么惦记着的。他们还能出人意表地说出这种地方的好处;像书中《杭州城站》,《清河坊》一类文字,便是如此。再说我在杭州,也待了不少日子,和平伯差不多同时,他去过的地方,我大半也去过;现在就只有淡淡的影象,没有他那迷劲儿。这自然有许多因由,但最重要的,怕还是同在的人的不同吧?这种人并不在多,也不会多。你看这书里所写的,几乎只是和平伯有着几重亲的H君的一家人——平伯夫人也在内;就这几个人,给他一种温暖浓郁的氛围气。他依恋杭州的根源在此,他写这本书的感兴,其实也在此。就是那《塔砖歌》与《陀罗尼经歌》,虽像在发挥着“历史癖与考据癖”,也还是以H君为中心的。

近来有人和我论起平伯,说他的性情行径,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谓“明朝人”,是指明末张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这一派人的特征,我惭愧还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现在流行的话,大约可以说是“以趣味为主”的吧?他们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么礼法,什么世故,是满不在乎的。他们的文字也如其人,有着“洒脱”的气息。平伯究竟像这班明朝人不像,我虽不甚知道,但有几件事可以给他说明,你看《梦游》的跋里,岂不是说有两位先生猜那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兴,从字里行间露出。这是自画的供招,可为铁证。标点《陶庵梦忆》,及在那篇跋里对于张岱的向往,可为旁证。而周启明先生《杂拌儿》序里,将现在散文与明朝人的文章,相提并论,也是有力的参考。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着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习有些相近,便尔暗合罢了;他自己起初是并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袭的气分,没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至于这种名士风是好是坏,合时宜不合时宜,要看你如何着眼;所谓见仁见智,各有不同——像《冬晚的别》,《卖信纸》,我就觉得太“感伤”些。平伯原不管那些,我们也不必管;只从这点上去了解他的为人,他的文字,尤其是这本书便好。

这本书有诗,有谣,有曲,有散文,可称五光十色。一个人在一个题目上,这样用了各体的文字抒写,怕还是第一遭吧?我见过一本《水上》,是以西湖为题材的新诗集,但只是新诗一体罢了;这本书才是古怪的综合呢。书中文字颇有浓淡之别。《雪晚归船》以后之作,和《湖楼小撷》,《芝田留梦记》等,显然是两个境界。平伯有描写的才力,但向不重视描写。虽不重视,却也不至厌倦,所以还有《湖楼小撷》一类文字。近年来他觉得描写太板滞,太繁缛,太矜持,简直厌倦起来了;他说他要素朴的趣味。《雪晚归船》一类东西便是以这种意态写下来的。这种“夹叙夹议”的体制,却并没有堕入理障中去;因为说得干脆,说得亲切,既不“隔靴搔痒”,又非“悬空八只脚”。这种说理,实也是抒情的一法;我们知道,“抽象”,“具体”的标准,有时是不够用的。至于我的欢喜,倒颇难确说,用杭州的事打个比方罢:书中前一类文字,好像昭贤寺的玉佛,雕琢工细,光润洁白;后一类呢,恕我拟不于伦,像吴山四景园驰名的油酥饼——那饼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而那茶店,据说是“明朝”就有的。

《重过西园码头》这一篇,大约可以当得“奇文”之名。平伯虽是我的老朋友,而赵心馀却决不是,所以无从知其为人。他的文真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所好者,能从万里外一个筋斗翻了回来;“赵”之与“孙”,相去只一间,这倒不足为奇的。所奇者,他的文笔,竟和平伯一样;别是他的私淑弟子罢?其实不但“一样”,他那洞达名理,委曲述怀的地方,有时竟是出蓝胜蓝呢。最奇者,他那些经历,有多少也和平伯雷同!这的的括括可以说是天地间的“无独有偶”了。呜呼!我们怎能起赵君于九原而细细地问他呢?

1928年7月31日晚,北平清华园

原载于1928年9月3日《语丝》第4卷第36期

《老张的哲学》① 与《赵子曰》②

《老张的哲学》,为一长篇小说,叙述一班北平闲民的可笑的生活,以一个叫“老张”的故事为主,复以一对青年的恋爱问题穿插之。在故事的本身,已极有味,又加以著者讽刺的情调,轻松的文笔,使本书成为一本现代不可多得之佳作,研究文学者固宜一读,即一般的人们亦宜换换口味,来阅看这本新鲜的作品。

《赵子曰》这部作品的描写对象是学生的生活。以轻松微妙的文笔,写北平学生生活,写北平公寓生活,非常逼真而动人,把赵子曰等几个人的个性活活的浮现在我们读者的面前。后半部却入于严肃的叙述,不复有前半部的幽默,然文笔是同样的活跃。且其以一个伟大的牺牲者的故事作结,很使我们有无穷的感喟。这部书使我们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十七年十月《时事新报》。)

这是商务印书馆的广告。虽然是广告,说得很是切实,可作两条短评看。从这里知道这两部书的特色是“讽刺的情调”和“轻松的文笔”。

讽刺小说,我们早有了《儒林外史》,并不是“新鲜”的东西。《儒林外史》的讽刺,“戚而能谐,婉而多讽”(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二十三篇),以“含蓄蕴酿”为贵。后来所谓“谴责小说”,虽出于《儒林外史》,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这是讽刺的艺术的差异。前者本于自然的真实,而以精细的观察与微妙的机智为用。后者是在观察的事实上,加上一层夸饰,使事实失去原来的轮廓。这正和上海游戏场里的“哈哈镜”一样,人在镜中看见扁而短或细而长的自己的影子,满足了好奇心而暂时地愉快了。但只是“暂时的”愉快罢了,不能深深地印入人心坎中。这种讽刺的手法与一般人小说的观念是有联带关系的,从前人读小说只是消遣,作小说只是游戏。“谴责小说”与一切小说一样,都是戏作。所谓“谴责”或讽刺,虽说是本于愤世嫉俗的心情,但就文论文,实在是嘲弄的喜剧味比哀衿的悲剧味多得多。这种小说总是杂集“话柄”;“联缀此等,以成类书”(《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话柄”固人人所难免,但一人所行,决无全是“话柄”之理。如李伯元《官场现形记》,只叙此种,仿佛书中人物只有“话柄”而没有别的生活一样,而所叙又加增饰。这样,便将书中人全写成变态的了。《儒林外史》有时也不免如此,但就大体说,文笔较为平实和婉曲,与此固不能并论。小说既系戏作,由《儒林外史》变为“谴责小说”,却也是自然的趋势。至于不涉游戏的严肃的讽刺,直到近来才有;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可为代表。这部书是类型的描写;沈雁冰先生说得好:中国没有这样“一个”人,但这是一切中国人的“谱”(大意)。我们大家多分得阿Q的一部分。将阿Q当作“一个”人看,这部书确是夸饰,但将他当作我们国民性的化身看,便只觉亲切可味了。而文笔的严冷隐隐地蕴藏着哀衿的情调,那更是从前的讽刺或谴责小说所没有。这是讽刺的态度的差异。

这两部书里的“讽刺的情调”是属于哪一种呢?这不是可以简单回答的。《赵子曰》的广告里称赞作者个性的描写。不错,两部书里各人的个性确很分明。在这一点上,它们是近于《儒林外史》的;因为《官场现形纪》和《阿Q正传》等都不描写个性。但两书中所描写的个性,却未必全能“逼真而动人”。从文笔论,与其说近于《儒林外史》,还不如说近于“谴责小说”。即如两位主人公,老张与赵子曰:老舍先生写老张的“钱本位”的哲学,确乎是酣畅淋漓,阐扬尽致;但似乎将“钱本位”这个特点太扩大了些,或说太尽致了些。我们固然觉得“可笑”,但谁也未必信世界上真有这样“可笑”的人。老舍先生或者将老张写成一个“太”聪明的人,但我们想老张若真这样,那就未免“太”傻了;傻得近于疯狂了。如第十五节云:

他(老张)只不住在往水里看,小鱼一上一下的把水拔成小圆圈,他总以为有人从城墙上往河里扔铜元,打得河水一圈一圈的。以老张的聪明,自然不久的明白那是小鱼们游戏,虽然,仍屡屡回头望也!

这自然是“钱本位”的描写;是太聪明?是太傻?我想不用我说。至于赵子曰,他的名字便是一个玩笑;你想得出谁曾有这样一个怪名字?世上是有不识不知的人,但大学生的赵子曰不会那样昏聩糊涂,和白痴相去不远,却有些出人意表!其余的角色如《老张的哲学》中的龙树古,蓝小山,《赵子曰》中的周少濂,武端,莫大年,欧阳天风,也都有写得过火的地方。这两部书与“谴责小说”不同的,它们不是杂集话柄而是性格的扩大描写。在这一点上,又有些像《阿Q正传》。但《正传》写的是类型,不妨用扩大的方法;这两部书写的是个性,用这种方法便不适宜。这两部书还有一点可以注意:它们没有一贯的态度。它们都有一个严肃的悲惨的收场,但上文却都有不少的游戏的调子;《赵子曰》更其如此。广告中说“这部书使我们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发笑”与“悲愤”这两种情调,足以相消,而不足以相成。这两部书若用一贯的情调或态度写成,我想力量一定大得多。然而有这样严肃的收场,便已异于“谴责小说”而为现代作品了。

两部书中的人物,除《老张的哲学》中的老张,南飞生,蓝小山,《赵子曰》中的欧阳天风外,大都是可爱的。他们各有缺点和优点。只有《赵子曰》中的李景纯,似乎没有什么缺点;正和老张等之没有什么优点一样。李景纯是这两部书中唯一的英雄;他热心苦口,领导着赵子曰去做好人;他忍受欧阳天风的辱骂,不屑与他辩论;他尽心竭力保护王女士,而毫无所求;他“为民间除害”而牺牲了自己。老舍先生写李景纯,始终是严肃的;在这里我们看见作者的理想的光辉。这两部书若可说是描写“钱本位”与人本位的思想的交战的,那么李景纯是后者的代表而老张不用说是前者的代表──欧阳天风也是的。其余的人大抵挣扎于两者之间,如龙树古,武端都是的。在《老张的哲学》里,人本位是无声无臭地失败了。在《赵子曰》里,人本位虽也照常失败,但却留下光荣的影响:莫大年,武端,赵子曰先后受了李景纯的感化,知道怎样努力做人。前书只有绝望,后书却有了希望;这或许与我们的时代有关,书中有好几处说到革命,可为佐证。在这一点上,《赵子曰》的力量,胜过《老张的哲学》。可是书中人物的思想都是很浅薄的;《老张的哲学》里的不用说,便是李景纯,那学哲学的,也不过如此。大约有深一些的思想的人,也插不进这两部书里去罢?至于两书中最写得恰当的人,我以为要算《老张的哲学》里的赵姑父赵姑母。这是一对可爱的老人。如第十三节云:

王德、李应买菜回来,姑母一面批评,一面烹调。批评的太过,至于把醋当了酱油,整匙的往烹锅里下。忽然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停住批评,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泪一个挤着一个往下滴。

…………

赵姑母不等别人说话,先告诉她丈夫,她把醋当作了酱油。

赵姑父听了,也笑得流泪,他把鼻子淹了一大块。

这里写赵姑母的唠叨和龙钟,惟妙惟肖;老夫妇情好之笃,也由此可见。这是一段充满了生活趣味的描写。两书中除李景纯和这一对老夫妇外,其余的人物描写,大抵是不免多少“张皇”的。──这也可以说是不一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