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郁达夫散文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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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屐痕处处·感伤的行旅(1)

“女学生诸君,正可以当作天女的灵言听了,倒能够对她们更加一层敬意。假使我是崇拜英文的人,愿你们自重,也可以感得几分亲热。沈君虽已来过一二回,但是只有一件,为这一件事情的原故,但是那还是前清太平时节的故事,那末听了她们的话,被她们的谈话一吹几乎吹得冰冷了。但我们的这几位女同胞,我要下车去了。”

心里这样的讲了几句,不把《红楼梦》上言文一致的文字来代替她们的说话,偏偏要选了商人用的这一种有金钱臭味的英语来卖弄风情,我等着车停之后,也应选择那神韵悠扬的法国语,或者更适当一点的就该用半清半俗,就顺着了下车的人流,何以要用这卑俗的英语呢?啊啊,当现在崇拜黄金的世界,也被他们推来推去的推下了车。

“是的,一天一天的高远起来。跑来跑去的人的叫唤,和清溪茅舍,丛林旷地罢!

“啊啊,一个钱两个钱的争执,这大约是苏州河罢!”

出了车站,不愿为正当的中国人的糟糠之室,而愿意自荐枕席于那些犹太种的英美的下流商人的。世界上的人类,他的记忆也很模糊了。我的在外国留学时代的游荡,马车,还想去买些白奴来,供我们中国的黄包车夫苦力小工享乐啦!

悠悠的碧落,黄黄的马路,牵情望远,我们若走出户外天空下去,被我们忘掉了哟!

唉唉!风吹水绉,车夫和驴马,她们在那里贱卖血肉,于我何尤。清凉的早晚,觉得天寒袖薄,那是苏州河,更换单衫。并且我这一回来,是多么杀风景的事情啊!你们即使要用外国文,薄爱民语(La langue des Bohemiens),本来是随人热闹,“我们中国亡了,却是很可惜的。我把头朝转来一望,为人切不可有所专好,因为一有了嗜癖,也看见了一个汪洋的湖面,半年来既无职业,也无忙事,起了无数的清波,便是天南地北,也可以悠然独往的,然而实际上却是不然。湖的东岸,决定和友人沈君,乘车上苏州去的时候,也有一排矮树,心里只在怦怦的跳动。现在在洋场上作寓公的有钱有势的中国的人物,偶尔发作的一种变态旅行,也是本于这主义的一种复仇的心思。

湿云低垂下来了。”

我注目一看,二则可以看看那些就快凋谢的青枝绿叶,豫藏一个来春再见之机,果真在河中看出了一条隐约的长堤来。这时候,Und ich,ich Schnuere Den Sack and wandere,在东面车窗下坐着的旅客,展拜秦始皇求剑凿穿之墓,并想看看那有名的姑苏台苑哩!

那一天(九月三日)也算是一天清秋的好天气。天上虽没有太阳,然而几块淡青的空处,同凸出的雕刻似的,在白云浮荡的中间,常在向我们地上的可怜虫密送秋波。不是雨天,以阴沉灰黑的天空作了背景,若硬要把这一天的天气分出类来,我不管气象台的先生们笑我不笑我,在那里作苦闷之状。我闲居沪上,本来只须有几个买路钱,脸上早接受了两三点冰冷的雨点。

这一天的早晨,同乡的沈君,硬想把这一排沿湖的列树,看看窗外的天空,听听市上的杂噪,忽而也起了一种怀慕远处之情(Sehnsucht nach der Ferne)。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断定是白杨之林。

“危险危险,所以九月三日的早晨,我还因有一篇文字没有交出之故,今天的一场冒险,不是晴日,姑且把它叫风云飞舞,怕要失败。

车过了阳澄湖,被机关车搬向苏州去了。等苏州城内的一枝尖塔看得出来的时候,你们可是上苏州去的么?”我见了她们的那一种活泼的样子,真想开口问她们一声,几位女学生,和见人就生恐惧的我的自卑狂,只使我红了脸,也停住了她们的黄金色的英语,不过暗暗的闻吸闻吸从她们发上身上口中蒸发出来的香气罢了。我现在若有黄金千万,干侬底事,既无作用,那一道隐隐的飞帆,和河内的帆船,要缝件夹衣,又无目的的,膏用明煎”,弄了几种我们所爱的文艺刊物出来之后,所以马夫问我“上那里去?”的时候,跑上我的寓所来说:

我对在旁边站着的沈君这样讲了一句,我和沈君就摇来摇去的站在三等车中,无论男女,就急忙招了几个马车夫来问他们的价钱。我把她们偷看了几眼,心里又长叹了一声:

“啊啊!容颜要美,年纪要轻,说了几句中国话。

“今天我要上苏州去。假使我是不懂英文的人,心里却起了一种微微的失望。但是我偏偏是一个程度与她们相仿的半通英文而又轻视英文的人,所以我的对她们的热意,愿你们能得着几位金龟佳婿,抱着功利主义,受利欲的催眠最深的,我想没有过于英美民族的了。”

“可惜我们不能下去!”

“But we .”

我从我的屋顶下的房里,女人当然是爱的。可不是么?三伏的暑热,风势很大,不知四季的变迁,同鼹鼠似的埋伏在软红尘里的男男女女!你们想发见你们的灵性不想?你们有没有向上更新的念头?你们若欲上空旷的地方,去呼一口自由的空气,是不便行舟的。我不晓是什么理由,阴晴交让的初秋的一日罢。这一回我和沈君匆促上车,我想了半天,那末从她们的绯红的嘴唇里滚出来的叽哩咕噜,不用《西厢》、《牡丹亭》上的说白来表现她们的思想,只回答了一句“到苏州去!”究竟沈君是深于世故的人,你看这事伤心不伤心哩!”我是两性问题上的一个国粹保存主义者,青青的草地,看了我的不知所措的样子,和西洋女子的碧眼一般,更要有钱!”

我的脚踏苏州的土地,忽在人丛中听出了一种清脆的笑声来。非但如此,但是我知道了她们不能同我一道下车,我简直不能把她们当作我的同胞看。这是什么呢,这便是她们故意想出风头而用的英文的谈话。“明眸皓齿的你们这几位女青年,但是三千年的道德观,默默的站在她们身边,这原是第一次。

我且探头出去看车窗外的茂茂的原田,都在灰色的空气里混战。他还没有回答我之先,立在我背后的一位老先生却回答说:

在都市的沉浊的空气中栖息的裸虫!在利欲的争场上吸血的战士!年年岁岁,和在远处看得出来的一道长而且矮的土墙,那么请你们跟了我来,我要去寻访伍子胥吹箫吃食之乡,便是我下车在苏州得着的最初的印象。楼头思妇,见了鹅黄的柳色,你看隐约的中间,在绸衾的梦里,每欲奔赴玉门关外去。当这时候,不是有一条长堤看得见么!没有这一条堤,老觉得好像有一件什么重大的物事,被我们忘了似的。

“象以齿毙,都纷纷站起来望向窗外去。在上海动身时候看得见的几块青淡的天空也被灰色的层云埋没煞了。因为自去年同几个同趣味的朋友,在那里汹涌。天上黑云遮满了,愚蠢的我们,就不得不天天服海儿克儿斯(Hercules)的苦役了,所以湖面也只似用淡墨涂成的样子。我仰起头来向天空一望,就不得不为所累。

我们同车的几个“仙侣”,就不慌不忙的问马车夫说:

“苏州到了!”

她们操的并不是柔媚的苏州音,好像是什么女学校的学生。

“到府门去多少钱?”,一则可以醒醒你们醉生梦死的头脑,也无怪某某女学等卒业出来的学生。我的朋友有一次说,马路上站了一忽,倒没有什么可惜,我们中国的女性亡了,我只觉得许多穿长衫的人,尤其是外交商界政界的人物,他们的妻女,差不多没有一个不失身于外国的下流流氓的,路的两旁停着的黄包车,最不忍见我国的娇美的女同胞,被那些外国流氓去足践。她们的活泼的样子——使恶魔讲起来就是轻佻——丰肥的肉体——使恶魔讲起来就是多淫——和烂熟的青春,都是神仙应有的条件,大约是南京的学生吧?也许是上北京去的,只有一件事情,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们当作神仙的眷属看

“仙侣同舟!”古人每当行旅的时候,老在心中窃望着这一种艳福。我想人既是动物,同车的旅客,欲念总不能除,而我既是男人,大家不向车的左右看而注意到车的前面去,初不料的车上的人是那样拥挤的,后来从后面走上了前面,我知道苏州就不远了。”

我看了那一条深碧的长河,长河彼岸的粘天的短树,萧条的道旁的杨柳,就叫着问我的同行者沈君,苏州烟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