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总理却不教客人等那么久。他也没穿长褂,手捧着水烟筒,一面吹着纸捻,进到客厅里来。他说:“二弟吃过饭没有?怎么这样着急?”
“大哥,咱们的工厂这一次恐怕免不了又有麻烦。不晓得谁到南方去报告说咱们都是土豪劣绅,听说他们来到就要查办咧。我早晨为这事奔走了大半天,到现在还没吃中饭哪。假使他们发见了咱们用民生工厂的捐款去办兴华公司,大哥,你有什么方法对付?若是教他们查出来,咱们不挨枪毙也得担个无期徒刑!”
总理像很有把握的神气,从容地说:“二弟,别着急,先叫人开饭给你吃,咱们再商量。”他按电铃,叫人预备饭菜,接着对二爷说:“你到底是胆量不大,些小事情还值得这么惊惶!‘土豪劣绅’的名词难道还会加在慈善家的头上不成?假使人来查办,一领他们到这敦诗说礼之堂来看看,捐册、账本、褒奖状,件件都是来路分明,去路清楚,他们还能指摘什么?咱们当然不要承认兴华公司的资本就是民生工厂的捐款。世间没有不许办慈善事业的人兼为公司的道理,法律上也没有讲不过去的地方。”
“怕的是人家一查,查出咱们的款项来路分明,去路不清。我跟着你大哥办慈善事业,倒办出一身罪过来了,怎办,怎办?”二爷说得非常焦急。
“你别慌张,我对于这事早已有了对付的方法。咱们并没有直接地提民生工厂的款项到兴华公司去用。民生的款项本来是慈善性质,消耗了是当然的事体,只要咱们多划几笔账便可以敷衍过去。其实捐钱的人,谁来考查咱们的账目?捐一千几百块的,本来就冲着咱们的面子,不好意思不捐,实在他们也不是为要办慈善事业而捐钱,他们的钱一拿出来,早就存着输了几台麻雀的心思,捐出去就算了。只要他们来到厂里看见他们的名牌高高地悬挂在会堂上头,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还有捐一百几十的‘无名氏’,我们也可以从中想法子。在四五十个捐一百元的‘无名氏’当中,我们可以只报出三四个,那捐款的人个个便会想着报告书上所记的便是他。这里岂不又可以挖出好些钱来?至于那班捐一块几毛钱的,他们要查账,咱们也得问问他们配不配。”
“然则工厂基金捐款的问题呢?”二爷又问。
“工厂的基金捐款也可以归在去年证券交易失败的账里。若是查到那一笔,至多是派咱们‘付托失当,经营不善’这几个字,也担不上什么处分,更挂不上何等罪名。再进一步说,咱们的兴华公司,表面上岂不能说是为工厂销货和其他利益而设的?又公司的股东,自来就没有咱姓费的名字,也没你二爷的名字,咱的姨太开公司难道是犯罪行为?总而言之,咱们是名正言顺,请你不要慌张害怕。”他一面说,一面把水烟筒吸得哔罗哔罗地响。
二爷听他所说,也连连点头说:“有理有理!工厂的事,咱们可以说对得起人家,就是查办,也管教他查出功劳来。……然而,大哥,咱们还有一桩案未了。你记得去年学生们到咱们公司去检货,被咱们的伙计打死了他们两个人,这桩案件,他们来到,一定要办的。昨天我就听见人家说,学生会已宣布了你、我的罪状,又要把什么标语、口号贴在街上。不但如此,他们又要把咱们伙计冒充日籍的事实揭露出来。我想这事比工厂的问题还要重大。这真是要咱们的身家、性命、道德、名誉咧。”
总理虽然心里不安,但仍镇静地说:“那件事情,我已经拜托国仁向那边接洽去了,结果如何,虽不敢说定,但据我看来,也不致于有什么危险。国仁在南方很有点势力,只要他向那边的当局为咱们说一句好话,咱们再用些钱,那就没有事了。”
“这一次恐怕钱有点使不上罢,他们以廉洁相号召,难道还能受贿赂?”
“咳!二弟你真是个老实人!世间事都是说的容易做的难。何况他们只是提倡廉洁政府,并没明说廉洁个人。政府当然是不会受贿赂的,历来的政府哪一个受过贿呢?反正都是和咱们一类的人,谁不爱钱?只要咱们送得有名目,人家就可以要。你如心里不安,就可以立刻到国仁那里去打听一下,看看事情进行到什么程度。”
“那么,我就去罢。我想这一次用钱有点靠不住。”
总理自然愿意他立刻到国仁那里去打听。他不但可以省一顿客饭,并且可以得着那桩案件的最近消息。他说:“要去还得快些去,饭后他是常出门的。你就在外头随便吃些东西罢。可恶的厨子,教他做一顿饭到大半天还没做出来!”他故意叫人来骂了几句,又吩咐给二爷雇车。不一会,车雇得了,二爷站起来顺便问总理说:“芙蓉的事情和谐罢?恭喜你又添了一位小星。”总理听见他这话,脸上便现出不安的状态。他回答说:“现在没有工夫和你细谈那事,回头再给你说罢。”他又对二爷说:“你快去快回来,今晚上在我这里吃晚饭罢。我请了一位黄先生,正要你来陪。国仁有工夫,也请他来。”
二爷坐上车,匆匆地到国仁那里去了。总理没有送客出门,自己吸着水烟,回到上房。当差的进客厅里来,把桌上茶杯里的剩茶倒了,然后把它们搁在架上。客厅里现在又寂静了。我们只能从壁上的镜子里看见街上行人的反影,其中看见时髦的女人开着汽车从窗外经过,车上只坐着她的爱犬。很可怪的就是坐在汽车上那只畜生不时伸出头来向路人狂吠,表示它是阔人的狗!它的吠声在费总理的客厅里也可以听见。
时辰钟刚敲过三下,客厅里又热闹起来了。民生工厂的庶务长魏先生领着一对乡下夫妇进来,指示他们总理客厅里的陈设。乡下人看见当中二块匾就联想到他们的大宗祠里也悬着像旁边两块一样的东西,听说是皇帝赐给他们第几代的祖先的。总理客厅里的大小自鸣钟、新旧古董和一切的陈设,教他们心里想着就是皇帝的金銮殿也不过是这般布置而已。
他们都坐下,老婆子不歇地摩挲放在身边的东西,心里有的是赞羡。
魏先生对他们说:“我对你们说,你们不信,现在理会了。我们的总理是个有身家有名誉的财主,他看中了芙蓉就算你们两人的造化。她若嫁给总理做姨太,你们不但不愁没得吃的、穿的、住的,就是将来你们那个小狗儿要做一任县知事也不难。”
老头子说:“好倒很好,不过芙蓉是从小养来给小狗儿做媳妇,若是把她嫁了,我们不免要吃她外家的官司。”
老婆子说:“我们送她到工厂去也是为要使她学些手艺,好教我们多收些钱财,现在既然是总理财主要她,我们只得怨小狗儿没福气。总理财主如能吃得起官司,又保得我们的小狗儿做个营长、旅长,那我们就可以要一点财礼为他另娶一个回来。我说魏老爷呀,营长是不是管得着县知事?您方才说总理财主可以给小狗儿一个县知事做,我想还不如做个营长、旅长更好。现在做县知事的都要受气,听说营长还可以升到督办哪。”
魏先生说:“只要你们答应,天大的官司,咱们总理都吃得起。你看咱们总理几位姨太的亲戚没有一个不是当阔差事的。小狗儿如肯把芙蓉让给总理,哪愁他不得着好差事!不说是营长、旅长,他要什么就得什么。”
老头子是个明理知礼的人,他虽然不大愿意,却也不敢违忤魏先生的意思。他说:“无论如何,咱们两个老伙计是不能完全做主的。这个还得问问芙蓉,看她自己愿意不愿意。”
魏先生立时回答他说:“芙蓉一定愿意。只要你们两个人答应,一切的都好办了。她昨晚已在这里上房住一宿,若不愿意,她肯么?”
老头子听见芙蓉在上房住一宿就很不高兴。魏先生知道他的神气不对,赶快对他说明工厂里的习惯,女工可以被雇到厂外做活去。总理也有权柄调女工到家里当差,譬如翠花、菱花们,都是常住在家里做工的。昨晚上刚巧总理太太有点活要芙蓉来做,所以住了一宿,并没有别的缘故。
芙蓉的公姑请求叫她出来把事由说个明白,问她到底愿意不愿意。不一会,翠花领着芙蓉进到客厅里。她一见着两位老人家,便长跪在地上哭个不休。她嚷着说:“我的爹妈,快带我回家去罢,我不能在这里受人家欺侮。……我是有夫之妇。我决不能依从他。他有钱也不能买我的志向。……”
她的声音可以从窗户传达到街上,所以魏先生一直劝她不要放声哭,有话好好地说。老婆子把她扶起来,她咒骂了一场,气泄过了,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老婆子到底是个贪求富贵的人,她把芙蓉拉到身边,细声对她劝说,说她若是嫁给总理财主,家里就有这样好处,那样好处。但她至终抱定不肯改嫁,更不肯嫁给人做姨太的主意。她宁愿回家跟着小狗儿过日子。
魏先生虽然把她劝不过来,心里却很佩服她。老少喧嚷过一会,芙蓉便随着她的公姑回到乡间去。魏先生把总理请出来,对他说那孩子很刁,不要也罢,反正厂里短不了比她好看的女人。总理也骂她是个不识抬举的贱人,说她昨夜和早晨怎样在上房吵闹。早晨他送完客,回到上房的时候,从她面前经过,又被她侮辱了一顿。若不是他一意要她做姨太,早就把她一脚踢死。他教魏先生回到工厂去,把芙蓉的名字开除,还教他从工厂的临时费支出几十块钱送给她家人,教他们不要播扬这事。
五点钟过了。几个警察来到费总理家的门房,费家的人个个都捏着一把汗,心里以为是芙蓉同着她的公姑到警察厅去上诉,现在来传人了。警察们倒不像来传人的样子。他们只报告说:“上头有话,明天欢迎总司令、总指挥,各家各户都得挂旗。”费家的大小这才放了心。
当差的说:“前几天欢送大帅,你们要人挂旗,明天欢迎总司令,又要挂旗,整天挂旗,有什么意思?”
“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只得照传。不过明天千万别挂五色国旗,现在改用海军旗做国旗。”
“哪里找海军旗去?这都是你们警厅的主意,一会要人挂这样的旗,一会又要人挂那样的旗。”
“我们也管不了。上头说挂龙旗,我们便教挂龙旗;上头说挂红旗,我们也得照传,教挂红旗。”
警察叮咛了一会,又往别家通告去了。客厅的大镜里已经映着街上一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门口挂着两面二丈四长、垂到地上的党国大旗。那旗比新华门平时所用的还要大,从远地看来,几乎令人以为是一所很重要的行政机关。
掌灯的时候到了。费总理的客厅里安排着一席酒,是为日间参观工厂的黄先生预备的。还是庶务长魏先生先到。他把方才总理吩咐他去办的事情都办妥了。他又对总理说他已买了两面新的国旗。总理说他不该买新的,费那么些钱,他说应当到估衣铺去搜罗。原来总理以为新的国旗可以到估衣铺去买。
二爷也到了。从他眉目的舒展可以知道他所得的消息是不坏的。他从袖里掏出几本书本,对费总理说:“国仁今晚要搭专车到保定去接司令,不能来了。他教我把这几本书带来给你看。他说此后要在社会上做事,非能背诵这里头的字句不成。这是新颁的《圣经》,一点一画也不许人改易的。”
他虽然说得如此郑重,总理却慢慢地取过来翻了几遍。他在无意中翻出“民生主义”几个字,不觉狂喜起来,对二爷说:“咱们的民生工厂不就是民生主义么?”
“有理有理。咱们的见解原先就和中山先生一致呵!”二爷又对总理说国仁已把事情办妥,前途大概没有什么危险。
总理把几本书也放在《孝经》、《治家格言》等书上头。也许客厅的那一个犄角就是他的图书馆!他没有别的地方藏书。
黄先生也到了,他对于总理所办的工厂十分赞美,总理也谦让了几句,还对他说他的工厂与民生主义的关系,黄先生越发佩服他是个当代的社会改良家兼大慈善家,更是总理的同志。他想他能与总理同席,是一桩非常荣幸可以记在参观日记上头、将来出版公布的事体。他自然也很羡慕总理的阔绰。心里想着,若不是财主,也做不了像他那样的慈善家。他心中最后的结论以为若不是财主,就没有做慈善家的资格。可不是!
宾主入席,畅快地吃喝了一顿,到十点左右,各自散去。客厅里现在只剩下几个当差的在那里收拾杯盘。器具摩荡的声音与从窗外送来那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的留声机唱片的声音混在一起。
法 眼
“前几个月这城曾经关闭过十几天,听说是反革命军与正革命军开仗的缘故。两军的旗号是一样的,实力是一样的,宗旨是一样的,甚至党纲也是一样的。不过,为什么打起来?双方都说是为国,为民,为人道,为正义,为和平……为种种说不出来的美善理想,所以打仗的目的也是一样!但是,依据什么思想家的考察,说是‘红马’和‘白狗’在里头作怪。思想家说,‘马’是‘马克思’,或是马克思主义的走马;‘红’就是我们所知道的‘红’;‘狗’自然是‘狗必多’,或是什么资本,帝国主义的走狗;‘白’也是我们所常知道的‘白’。
“白狗和红马打起来,可苦了城里头的‘灰猫’!灰猫者谁?不在前线的谁都不是!常人好像三条腿的灰猫,色彩不分明,身体又残缺,生活自然不顺,幸而遇见瞎眼耗子,他们还可以饱一顿天赐之粮,不幸而遇见那红马与白狗在他们的住宅里抛炸弹,在他们的田地裹开壕沟,弄得他们欲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向天嚷着说:‘真命什么时候下来啊!’”
“这是谁说的呢?”
“这一段话好像是谁说过的,一下子记不清楚了。现在先不管它到底是哪一方的革命是具有真正的目的,据说在革命时代,凡能指挥兵士,或指导民众,或利用民众的暴力财力及其它等等的人们的行为都是正的,对的,因为愚随智和弱随强是天演的公例。民众既是三条腿的灰猫,物力心力自然不如红马和白狗,所以也得由着他们驱东便东,逐西便西,敢有一言,便是‘反革命’。像我便是担了反革命的罪名到这里来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所反的是哪一种革命,不过我为不主张那毁家灭宅的民死主义而写了一篇论文罢了。”
这是在一个离城不远的新式监狱里两个青年囚犯当着狱卒不在面前的时候隔着铁门的对话。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新近被宣告有反动行为判处徒刑的两个大学生。罪本不重,人又很斯文,所以狱卒也不很严厉地监视他们。但依法,他们是不许谈话的。他们日间的劳工只是抄写,所以比其余的囚徒较为安适。在回监的时候,他们常偷偷地低谈。狱卒看见了,有时也干涉了下,但不像对待别的囚徒用法权来制止他们。他们的囚号是九五四,一个是九五一。
“你方才说这城关闭了十几天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有亲戚在城里,不晓得他们现在怎样?”他说时,现出很忧虑的样子。
九五四回答说,“今天狱吏叫我到病监里去替一个进监不久却病得很沉重的囚犯记录些给亲属的遗言,这消息是从他那听来的。”
“那是一个什么人?”九五一问。
“一个平常的农人罢。”
“犯了什么事?”
九五四摇摇头说,“还不是经济问题?在监里除掉一两个像我们犯的糊涂罪名以外,谁不都是为饮食和男女吗?说来他的事情也很有趣。我且把从他和从别的狱卒听来的事情慢慢地说给你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