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大巴在匀速行进。车厢内坐满了乘客。
年轻的男职员缓缓说道:“那位女教师回来后不久便感到身体里有古怪,她觉得大腿里似乎有东西,特别是夜晚,她说好像能听见腿里面发出声音。医生建议她去看精神科,意思是--你差不多是个精神病患者。女教师到精神科做了检查。诊断报告并没有异常。接下来问题变得更严重了,她开始每晚反复做同一个梦,每次都梦到有个东西在她身体里偷偷地笑;而有的时候,又会传来哭泣声。”
早晨的阳光极好。公路两旁郁郁葱葱、生机盎然。这个故事却让女孩子们汗毛乍起,仿佛她们体内也有古怪的事正在发生。
“死夫子又瞎掰。”虎牙姑娘司小小骂道。
郑子夫长着一张娃娃脸,是个爱说话的人。他说的内容恰好与旅游有关,众人也被吸引了。
“女教师被这个古怪的梦折磨得苦不堪言,最后忍不住去看了心理医生,才不至于崩溃。其后的日子里,她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这样在惶惶中每天忍受着幻觉的折磨。直到一个星期天的早上……”
司小小忍不住又想说话,却被身旁的蓝晶莹拦住。
郑子夫暗道,蓝姑娘真有意思,就喜欢听故事。
“这天早上,女教师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电视。电视里说的是用B超诊断胎儿健康的报道。她想我既然觉得腿里有东西,何不去做个B超检查?于是她赶紧去医院挂了急症。检查结果显示,她的大腿里有个手指长的阴影……”
很多听众露出恍然的表情。然而郑子夫后面的话却大出他们的预料。
“经过医生会诊,竟然无法确定病灶。和女教师面谈时,有位年轻医生突然想起什么,他犹疑着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女教师一听顿时惊呆了,她想着那个答案几乎要疯掉了。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是从没有过的黑暗,简直就是个噩梦,不但遭受误解;还莫名地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周围许多奇怪的眼光。现在证明她以前的感觉是真的,自己没有幻听幻觉,没有妄想症,自己是个正常人。想到这些,她委屈得大哭起来。”
郑子夫很会讲故事。众人只觉得女教师痛哭的情景就像在眼前。车厢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凝神细听。
“经过手术,从她腿里取出一条十厘米长的东西。原来女教师在野外旅游时,不知被什么叮咬了,她的身体里被注入了卵。卵在她体内孵化后,以人体为营养慢慢长大。医生从她大腿里取出来的是只活物,一只细牙密布的活物。”
司小小面露惊色。蓝晶莹抢先一拍问道:“究竟是什么?”
郑子夫扶了扶眼镜,自顾自地说道:“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那活物在瓶子里一番挣扎,就不再动弹。过了一分钟,从它头部钻出来另一个东西。在场的人看着那东西,全都目瞪口呆。女教师更是眼睛一翻,当场昏了过去。”
“那东西有对翅膀,身体像螳螂,四肢如尖刀。让人吃惊的是,它的头上有张人脸,分明是女教师的模样;它的嘴巴张开着,里面露出尖细的牙齿;等那东西扇动翅膀,大家更觉得不可思议了--那翅膀上一边是女教师的笑脸,另一边是女教师的哭脸,随着翅膀扇动,两张脸顿时活现起来,仿佛真的在哭笑一样。这东西名叫寄生鬼面,它们寄生在……”
听众的反应让郑子夫很满意。就在他打算做收尾讲解之际,猛地感到身旁气场不对。他还没能回过神来,便被人一把揪住。一张中年人的国字脸出现在上方。
“国字脸”紧盯着郑子夫,逼问道:“你说的事,是真的还是编的?”
人的气质本是环境养成的。这位“国字脸”虽然面色苍白、神情肃然,不过一看就知道是位成功人士。此人正是太阳能公司总裁卓大升。卓大升过激的反应本就不正常,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我最近的感觉跟那女的很像,我身体里……也有寄生鬼面?”
他本是叱咤商场、经历非凡的人,却没料到这些天来的困扰竟是如此可怕。一想到体内可能有个鬼怪天天啃噬自己,他便不寒而栗。
“大升你怎么啦?”卓太太来到丈夫身后问道。
卓大升也不吭声,只是盯着郑子夫。
郑子夫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众人刚刚还沉浸在故事中,“寄生鬼面”这个名词几乎让所有人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谁知一转眼竟有人说,这东西他体内也有一个。这事儿实在太过戏剧化!在卓大升国王般的威严下,众人相互看看,谁也不敢说什么。小空间里开始了持续而尴尬的静默。
卓大升终于冷静下来。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他决定采取高压策略。
就在这时,车厢里响起一个男中音,“你去过南美吗?”
说话的人大家都认识,是新来的皮八两。皮八两面庞瘦削,鼻梁挺直,右眼角有一道疤痕;最特别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清爽气息。所谓清爽,是比干净更令人欣赏的一种感觉。
“一个月前我去过非洲。这几年从没到过南美。”卓大升沉声道。
“那就没事了。”男中音先生解释道,“这种寄生鬼面只在南美才有,应该说,只有南美的寄生鬼面才是郑子夫说的那么大。亚洲和非洲的寄生鬼面只有指甲大小,而且只寄生在活体表层。”他对卓大升的权威似乎没有感觉,手一抬,指着对方,“你看看身体上有没有脓包。”
卓大升被他的描述所吸引,顾不上追究礼貌问题,回道:“我身上没有脓包。但最近总是梦到大腿里有东西,每晚都一样,一样的梦,一样的感觉。”
他的情况竟和郑子夫讲的故事完全一样,怪不得会那般惊惶。
皮八两和卓大升又交流了几句,问了对方在非洲的一些遭遇。等对话结束,他却看向窗外,不再说话。众人悬着一颗心,都想--你这一番所为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等着答案呢!卓大升见此情形,更是心生不快。他将自己丢人的隐秘说出后,便希望听众的反应强烈一点,仿佛那样才对得起他的牺牲。
就在卓大升快要失去耐心时,皮八两开口道:“当时你滑倒在水里只有几秒钟,能有什么事?市级医院夜班有B超检查。回去查一下就知道了。”
“你说得对!”卓大升一拍脑门,“我是当局者迷。”
有了解决办法,他的声音爽朗起来。他想想也是,几秒钟能有什么事?
太阳能公司近来在国内的收购兼并计划非常成功,作为奖励,总裁卓大升组织了这个短途游。实际上,他本人也想借此放松一下。接下来的旅程比较简单,回程路上还有一个景点,当晚就可以到家。
卓大升有心事,草草游览完景点,便回到车上。卓太太转身去了洗手间。野外的卫生条件不是很好。卓太太出来时微微皱着眉头。她是个淡雅脱俗的人,皱起眉头时,便让人对她生出歉意。
拐弯处站着一个高个子,正是皮八两。
“卓总的身体……”
卓太太闻言,转身看着皮八两的眼睛。她意识到,他大概是在刻意等她,这就意味着丈夫的身体……她心里惊疑不定,却看着皮八两,并不吭声。她知道对方这句话后面一定还有下文。
皮八两也在观察卓太太,他没有被她的美丽吸引,反而琢磨着她的眼神,那里似乎有种说不出的东西。
“他的噩梦应该不是偶然的,如果和我的猜测相同,后果可能……很难料。”
见他如此小心措词,卓太太心底越发忐忑。
皮八两在树下又待了一会儿,才和其他人一起上车。看他神情平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路无话,卓氏夫妇回去后立即去了医院。检查非常便捷。卓大升看着结果,暗自松了口气--医生告诉他,他的腿没有任何异常。一旁的卓太太沉默着。估计在想,我倒情愿你腿里有个寄生鬼面,那最多动个小手术就好,不需要担心什么“后果难料”了。
“现在我有六七分肯定了。”医院一角,皮八两这样说道。
“到底是怎么了?”
“相信我,你最好别知道。好奇会要人命的。”
卓太太愣了愣,她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有点失神。
不知怎的,皮八两被她的表情触动了,竟不想再隐瞒下去,“我估计他身体里有种东西,是他在非洲掉进水里时钻进身体的。”见对方瞪大了眼睛,他又解释道:“是从生殖器……”
卓太太请求他明天来医院,因为还需要做其他检查。
皮八两警告道:“今晚你要注意一个问题,千万别让他靠近水,水池、水塘、河边都不能去;身体也千万别碰到水,洗澡更不行。”
见他说得极为认真,她赶紧答应。但她终于没忍住,“为什么?”
“听我的一定没错。如若不然,可能会有极可怕的事情发生。”
卓太太此时已经是满心慌乱,只是看着他,不住地点头。自从看到B超报告后,她便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然而她一直没有意识到,对方只是她丈夫的一个下属而已。
这是个不沾凡尘的人。皮八两终于找到了恰当的形容。可她的眼神中为什么透着莫名的忧伤?看着她的背影,他又想,她今晚会用什么方法阻止卓大升洗澡?卓大升如果不小心碰到水,自己所想的事会不会出现?
皮八两在靠近公司的地方租了一间房。这是他的第二个住处。
回到住所,他打了两个电话,便闭上眼,将最近的遭遇梳理了一遍,又将下一段行动计划做了推演。
“但愿计划不要被变化超过。不过变化一直存在,达到最终目的才是正道!”
做完正事,他开始吹奏口琴。“凯尔特”乐风在空间里飘荡开来。音乐能让人的情绪得以放松。演奏音乐却需要技巧和专注。不过随着技巧日臻纯熟、乐感增强,演奏便成了享受。
第二天一早,卓太太打来电话,她的声音有点惊慌,“大升一早又出现了症状,这次比以前严重得多,怎么办呀?”
医院手术室,卓大升的司机、保镖和两名女佣在门外紧张地守候着。
贺三民看着CT片,“肌肉、骨骼都很正常。血管检查比较麻烦。这样吧,你们挂的是廖教授的号,我去和他商量一下。”
与一般的博士不一样,贺三民不但声音洪亮,还有点不修边幅。
手术室是做手术的地方,在此接受问询,本会让人感到怪异。但卓大升仿佛被贺三民强大的生命力和自信心所感染,此刻也还算平静。卓太太守在他身旁。她今天没有化妆,只抹了润唇膏。她的唇型很好看,经过滋润后,嘴唇便成了脸上的风景。
皮八两跟在贺三民后面,“我觉得八成是那回事,你得准备好。”
“八两,医生怎么做事你该知道,你让我凭着推测就对他动刀?怎么动?动哪儿?你教教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贵宾楼,廖教授沉吟半晌,慢悠悠地说道:“CT检查不出什么,你的担心又不能排除。如果真是他说的那样,血管检查还不能做。这样吧,转到你那儿观察观察再说。”
老狐狸!贺三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道:“还是您考虑周到。”
办好手续,两人回到手术室。刚到门口,便听见卓太太慌乱的声音:“大升你怎么啦?医生……护士小姐,你们来帮忙看看。”
贺三民连忙走进房间,“卓太太你别慌,让我来。”
等看到卓大升的样子时,他不禁一窒。皮八两也看到了。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惊骇。
卓大升的样子其实并不是很吓人,然而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过去形容一个人的脸色面如金纸、面无人色,大概就是他此时的模样了,他整个人的血液仿佛被一下子抽空了一般。
“卓先生,你感觉如何?有什么不舒服的?”
“水,我要喝水,我没什么不舒服,就是渴得慌。阿兰快给我水,怎么这么慢?”
阿兰应该是卓太太的名字。卓大升平日里对太太一向很温柔,现在突然口气不善,显然来自身体内的口渴感觉比以前要严重得多,这将他吓坏了。
卓太太听到丈夫近乎呵斥的话语,她收起了贺三民不在时的惊慌,看着丈夫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轻声道:“小丽正在取水。大升你再忍受一下,就来了。”
她说话时,一边握住卓大升的手,一边轻抚他的额头。她眼中充盈着泪水,但她努力地想要将它们忍回去。只可惜这个目的很难达到。徒劳之下,她只好扭过头,悄然抹去眼泪,又旋即转回来,柔声道:“没事的,大升你一定没事的。”
人们在有事发生的时候,越是轻言轻语,往往越是感情极度浓郁。
皮八两看着卓太太抑制着情感安抚卓大升,他能感受到她对丈夫的万分担心。
卓大升手脚冰凉,慌乱中,他分辨出了眼前的对象,“医生,贺博士,我到底怎么了?我渴得厉害,从没这么渴,很难受!很难受!”
他说话间,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渐渐地,抖动频率越来越大。仿佛他体内有个电极被打开了开关。他止不住地颤抖,连带着卓太太也跟着抖动起来。卓太太无助至极,两手紧抓住他,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大升你怎么啦?”
卓大升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我怎么觉得冷?阿兰,我怎么越来越冷?”
“大升,你……我也觉得冷,是气温低呀,是天冷!”
她知道这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希望能有人帮着证明她的话是真的。她的目光四下搜寻着,很快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这才想起,整件事情都有他参与。她急切地看着他,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看着卓太太无助、忧伤的眼神,皮八两心头生出浓浓歉意,仿佛是因为他的无能才使她如此伤心。他悄悄捅了捅贺三民。
贺三民点点头,转身通知护士准备。趁这工夫,助手将卓太太叫到一旁,签好手续。一分钟后,贺三民身着手术服走进房间。
卓大升是个聪明人,心下早已有数,“贺博士,要动刀吗?”
“身体如果有问题,会先有痛感。你没有症状,不要担心。”
时间在慢慢流逝。医护们悄悄准备着,大家悬着一颗心暗自等待。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再没有什么情况出现。卓大升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昨晚他们没能休息好;前面的一番折腾,更使得两人紧张不已;现在稍放松了一点,夫妇俩竟然就这么睡着了。只留下一群人围着他们面面相觑。
贺三民不动声色,继续观察着。
皮八两道:“我看还是先吃午饭吧,也许这是个持久战。”
两个人一起去食堂。几个护士跟在后面,护士苗清水一张“樱桃小口”咯咯笑道:“我被那个人的样子吓坏了。”
护士牛雨叫道:“我好渴,水,水,我要……要水。”
她本是女孩子的嗓音,却故意粗着嗓子说,听起来很有意思。几个护士纷纷笑了。背后学病人的样子显然不太好,但面对牛雨这样一个女孩,没有人能生出反感之意。
皮八两跨进食堂,脑中还回荡着牛雨的声音,须臾间,他一把抓住贺三民,大叫道:“我知道了,三民我知道了!我真是笨,早该想到的。”
贺三民被他这一抓一吼,生生吓了一跳。
这边皮八两更加兴奋地嚷道:“我明白问题的关键了。三民你做好准备,可能一小时后就要动手术。”他说完便冲向门外。
水装得刚刚好。这是两个透明玻璃的圆柱体容器,齐腿高的样子。卓大升垫着双脚分立在两个容器中。卓大升看向贺三民,心想我按你说的做了,你怎么看着我不说话?接下来该你了。
再厉害的专业人士,在自己没有经历过的状况面前,都会显得不自信。好在贺三民还算镇定,他在观察、在等待。
卓太太先前被卓大升的状况吓坏了,现在依然不是很精神;医护们对眼前这一幕充满好奇,只是因为职业原因,没人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皮八两可能是房间里最紧张的人了,从意识到问题所在,到取来容器,他便一直处于解决疑难的兴奋中,现在卓大升正立在水里,可他的猜测究竟对不对呢?
整个房间一片安静。
下半身仅着内裤的卓大升感觉自己像个被观赏的珍稀动物,这让他很不自在,这个古怪的诊断拖的时间太长,他有点不耐烦了。他刚要说话,苍白的面孔突然涨红起来,又由红变白,“哎……好痛……我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