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速将记录来回播放,停在最佳的时间段,看着那个身影,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监控记录里的这个人,面孔严实,完全看不清是谁,但那个人的身形……他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不是他心中猜想的对象,算计梅松柏的另有其人。
镜头里的人停在那儿,丝毫不理会皮八两的强烈反应,只要一摁键,他便会在眨眼间消失无影踪,但那个被定住的身影,那个体形,充分说明一个事实,那是个胖子,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此人正是零配件公司副总,开朗豪爽的惠胖子,惠解放。
惠解放和唐莲子?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有关联?
电光急转间,他立即想到,怪不得惠解放的太太整天跟他吵架;怪不得他家寒酸得不像一个副总的家;惠解放的银行账户总额那么少,原来他的积蓄和收入全有去处;惠太太一定以为丈夫在外面养了情人,才跟他有吵不完的嘴、闹不完的矛盾。谁又能想到惠解放在执行一个可怕而长远的连环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阴谋后面隐藏着另一个阴谋,这简直是《谍中谍》的现实版,太精彩了。
可怜卜准到底是命犯黑煞还是怎么地,他在认真工作和疯狂追逐的同时,能想到有这么多双眼睛窥视着他吗?梅松柏以为自己是猎人,谁知道他也是别人的猎物,他这个“蝉儿”还真是命中注定。他知道唐莲子还叫水墨兰吗?这两个名字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皮八两认为唐莲子才是她的真名--目前查到几个叫水墨兰的人,都和唐莲子完全不同,而他曾通过唐莲子这个名字查到她很多资料。
到这里,事实已经很清晰,铁证如山。
卜准要是出了事,依梅松柏和卜准的关系,还有梅松柏的能力,柳西风当然会推荐梅松柏。可如果梅松柏出了事,又会怎样?最有可能接他位置的是谁?当然是惠解放。
那么,会所的五分熟牛肉、非洲之旅以及所有的思路,全是惠解放和唐莲子提供的?谁知道,也可能是集体智慧。
但这里有个问题,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无论是牛带绦虫,还是“绝代高手”,都有很大的偶然性。他们应该知道这一点。如果真的进行某种计划,应该用更稳妥更有把握的方案才行,卜准的运气是差,可总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运气上吧。
是了,我现在查到的是这个问题,卜准也因这个因素死亡。但与此同时,他们一定也在进行别的计划,只不过那些计划还没有奏效,卜准便死在了这其中的一个局里。
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可怜的卜先生却完全相反,他根本不用费神策划什么自杀计划,有很多人为他效劳,他注定了在劫难逃。
这时他终于想到另一层--难不成我能破梅松柏的案子,是唐莲子故意露的破绽?那电脑前的惊惶是假的?她故意领着我到公园,然后将那几句宝贵证词说给我听?
他跟踪唐莲子时,感觉她没有“淡淡的皱纹”那种淡定。那时还以为她是年轻女孩的缘故;后来又以为是梅松柏指导的结果。原来她的不知所措,那些稚嫩,全是装出来的。唐莲子才是一位真正的演员,是“金鸡奖”一号种子选手。
皮八两苦笑不已。惠解放你个死胖子,你太高估我了,经过这番折腾,最后得以破案,其实有很多撞大运的成分。须臾间,他又意识到,要不是唐莲子后来的配合,还真的不能这么快找到梅松柏,就是说,唐莲子在这其中居功至伟。由此推论,当他在唐莲子旁边潜伏时,尽管他做了化妆,但他哼的那首曲子暴露了他的身份;或者自从看到“废墟青藤”的号登录后,她便知道这位调查员上钩了。她走过来说“我想听听你的音乐”,其实是提醒他,好戏即将开演,调查员先生,快做好准备,别搞砸了。
所以说,即便他想不到那一步,惠解放也会通过别的渠道将这个线索传给他,案子最后还是能破,一如惠解放事先的计划。还有,当初是梅松柏激动过头,暗示柳西风车祸有疑点。但哪怕他沉住气,这件事仍将爆发,因为惠解放必定要透露信息给柳西风。即使她想不到请调查公司,躲在暗处的惠解放也会促成这个调查,甚至现在皮八两的任务,根本就是惠解放在起作用--正是他向柳西风推荐了卫聪。
皮八两彻底无语了。无论是柳西风,还是梅松柏,包括他本人,都是别人的棋子。一切都已安排好,只等演员上场。最后的结果早已注定--卜准逃不过这个局;梅松柏一定会掉入陷阱;而皮八两这个调查者也会像以前那样,沉浸在完成任务的喜悦中。实际上他只是一把刀,一把破局的刀。刀柄却在惠解放手里。
他一向自视甚高,如今被人如此算计,心中实在不好受。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间,等回到桌前,才稳定好情绪。
想着唐莲子家里的那幅大照片,他似乎明白了她为何要做一个母女合影--她可能是为了自保,万一调查到她,调查者便会被那个中年美妇误导,谁能想到中年美妇和青涩少女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举措也确实让皮八两绕了好几回。
这真的太有意思了,唐莲子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也会做这样的事情。要知道她家有她那么一个大活人在,只要他们实施“黄雀计划”,要查到她的底细并不难。这大概是干坏事的人,下意识的一种行为。
唐莲子将那幅照片挂在家里,又另做了一幅母女合影,还可能是因为替代心理,她喜欢“淡淡的皱纹”这个角色,也喜欢上那个魅力美妇,看起来她似乎在喜欢自己,这是一种自恋行为,其实还是有所不同。与此同时,或许和她母亲的离世也有关系,没了妈妈的唐莲子无意识地为自己竖立了另一个母亲形象,她将对妈妈的爱和思念转移到一个更为鲜活的人身上。这个鲜活的人常在夜深人静之时,与“废墟青藤”这个儿子般的情人倾诉心声。
没人弄得清唐莲子确切的心思,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明白。
皮八两拿着卜准的核磁共振检查单,慢慢走到窗边。远方的斜阳穿透大片云彩,洒在城市上空。街道、车流、人群以及高低不平的建筑组成一幅画卷,仿佛塞尚的印象派画作。建筑默默无声承受着自然的给予,一任风雨岁月将自己斑驳。他的目光落在公园里的树林上。那些树木挤在一起,各自尽力往上生长,长得越高,越能得到充足的阳光。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
树林中,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又出现一个黑影。远处的暗角里,潜伏着第三个黑影。
月黑风高夜,有鬼出没。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阴沉而压抑,到了晚间时分,更是黑云压城。不过在有心人的眼里,天气不会影响心情,因为好戏即将上演。
两个黑影渐渐接近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样?说实话,我对你很失望。现在的结果……你不惭愧吗?好了,已然如此,我不会再要求什么了。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我能有什么话?你约我来就为了发牢骚?”
“是你约我来的好吧。”
“说什么呢……”
“不好!快离开。”
两个人往两个方向快速逃离。藏在角落里的黑影也不犹豫,只盯着其中一个人,尾随而上,手刀一挥,将那人斩落在地。
这一幕如同夜晚飘落的树叶,悄无声息,不为人知。但万事万物都有其规律,叶落缘自天气、季节和温度的变化;而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始于一个无意的举动。
通常情况下,监听器的使用方式是,安装后,在系统里输入密码,激活它,就可以使用了;如果任务完成或取消,并不需要一一收回,而是输入另一组密码,使其失效即可。即便是昂贵的FMBOOK子系统,也是在条件允许时,才会取回。
今天上午,皮八两准备销毁前期安装的几个监听器。开始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轮到梅松柏家时,出于某种好奇,他打开了即时监控。这种行为如同删除一批不需要的文件包时,随意点开某个眼熟的文件一样。但就是这个无意识的举动,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梅松柏家有六个监控头,其中五个处于静默状态;最后一个在客卧的卫生间里。里面传来曾玲珑的声音。这本没什么奇怪的。但他说话的口吻和内容却有点不一般--他压着嗓子,小声道:“你不要打来了,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没办法,又不是我的错,人都死了,一了百了,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到此结束。”
他又说了几句,便匆忙挂了电话。
这番话似乎与卜准有关,其中隐含的意思更是耐人寻味。
皮八两查了这个时间里与曾玲珑通话的号码。是个陌生人。他寻思了一会儿,通过一个特殊系统,用那陌生人的号码给曾玲珑发了信息,意思是,不管怎样,我们要见一次面,将此事了断。电话里说不清楚,晚上九点在某地碰头。你放心,今晚过后,我们再无关系。
他又用曾玲珑的号码给那个陌生人发去信息:我想了想,还是见面谈吧,省得电话里纠缠不清,弄得大家误会,而且我现在也不太方便。其实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你如有其他更好的想法,到时我听你的就是。时间、地点……
他给双方的信息看似说了不少,其实除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其余的话全都没有意义。看着自己编的瞎话,他也乐了--“二先生”,我们很有艺术潜力。
某个空旷的厂房内,一个人被倒吊着,离地面近六米。
“又见面了,孔先生。”
和曾玲珑碰头的赫然是财务总监,副总经理,孔有礼。
“从这个高度掉下来,即使脑袋承受得住冲击,脖颈和脊椎必然会……”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让对方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联想。
孔有礼的眼镜已经丢失了;被倒吊在空中的滋味不好受,血液聚集在脑部,使得眼睛、耳朵里涨得难受;脑子越发地不听使唤。他能听得出皮八两的声音。感受着史无前例的恐惧,他暗自愤恨,你哪是调查员?你是耍刀的屠夫,一点风度都没有……
可怜的孔先生腹诽着,祈祷这个折磨快点过去。
“放我下……下来吧。我什么都告……告诉你。”
“你知不知道,犯人受不了审讯准备招供时,通常会要求喝水。这个时候,千万别满足他。因为等他喝了水,身体得到了满足,心理承受力就会加强,又会反复。你现在要想舒服些,只有快点交代,交代得越快、越彻底,你就越早解脱。”
小人!魔鬼!孔有礼腹诽的用词立刻上升了一个级别。
他吃力地仰了仰脖子,“其实我没……没什么好隐瞒的……”
孔有礼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实情。皮八两听后,被其中不可思议的内情和变化惊得差点闪了腰。
说起其中详情,那要回溯到很久以前。所以还是先说眼前的事实。孔有礼交代说,曾玲珑是受他委派进入零配件工作,并找机会获得梅松柏的欣赏,慢慢进入他的生活。其中意图很简单--获得梅松柏的私密信息。只是后来的变化超出了他的预料和掌控,使他处于被动境地。对于这样的结果,在卧底行动开始时,便有一个人料到并做了精准的预言,这个人就是卜准。
是的,孔有礼的背后,卧底行动的幕后导演,就是零配件公司的总经理,柳西风的先夫,卜准。
卜准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