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福利院就是敬老院。皮八两的爷爷住在里面。
皮八两的父母在他还没记事时,便因一场火灾双双去世。当时他们哥俩儿跟爷爷皮谅在一起,才躲过一劫。只可惜,他哥哥后来去妈妈老家时,还是遭遇了意外。那一年皮八两十三岁。
皮八两工作后,经常不着家;现代住宅邻里又不怎么来往。皮谅干脆将房子租出去,自己住进了福利院。对于老年人来说,最难以忍受的往往是寂寞和孤单。
福利院一侧,皮谅正和两个老人在树下说着话。等皮八两往他身边一坐,才发现这爷孙俩儿非常相像。在他们家的全家福里,处于中间一代的皮八两的父亲皮封,与皮谅也不过四五分相似。皮谅管这叫隔代遗传。
今天聊天的话题似乎不一般,气氛更是有说不出的古怪。
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叫“大金牙”。“大金牙”说道:“我看十成十就是这么回事。可惜了老范。”
旁边一个光头老先生接道:“就是,它不会平白无故这样做,我一直认定它是通灵的。”光头老先生中午吃的是韭菜肉丝,饭后他忘了漱口,此刻一说话,只见白牙之间一点绿。
皮谅撸了撸板刷头,点头道:“这‘李白’平日里我就觉得它有灵性。以往为什么有人不敢靠近它?说到底是害怕。现在既然出了这事,得赶紧做好准备。”
“李白”是条英俊的狗,却一点都不白,它毛色光亮,全身漆黑,只在额头正中有个白点,看上去极为帅气。往日里皮八两一进福利院,“李白”便会来迎他。今天不知什么原因,并没有出现。
那“韭菜肉丝”听皮谅如此说,急道:“我可从来不害怕。黑狗代表什么?过去为什么要用黑狗血驱邪冲煞?还有,二郎神的哮天犬就是黑的!所以说啊,这黑狗身上都有凡人不知道的神奇。瞧‘李白’那精神,那颜色,它会是条普通的狗?”
哮天犬是黑色的吗?皮八两问道:“‘李白’怎么了?”
“大金牙”说:“你自己去看吧,在二楼。”
一楼大厅一侧,管理人员正与两个黑衣人说话。那两个人一胖一瘦,胖子手中拿着一个白色的设备,瘦子手里拿着一个黑色设备。两个设备完全一样。从外形上看,很像台式电扇。
皮八两总觉得这三个人像在商量什么机密事情似的。他继续向楼梯走去。耳边传来管理人员的话语:“希望这次对你们有帮助……”
二楼有十几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门口围了不少人。皮八两慢慢走近,听到一个人在说:“老范平时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人很好的。他今年刚和李阿姨关系好一点,现在这样……真是太可惜了。”
有护士走出房间,呵斥道:“老范只是伤风。你们别乱议论,让人家好好休息。”
众人有点悻悻然,却纷纷点头,“王护士说得对,别影响李阿姨和老范说话……”
见此情形,皮八两也不好意思再上前,只探头向里面看了看。房间里,一个老人躺在床上;床侧一个老妇抓着他的手,脸上有隐隐悲戚;床尾处坐着一条黑狗,黑狗浑身漆黑,只在额头上有一个圆形白点,正是“李白”。“李白”显然知晓他的到来,但它没有起身,只是扭头看着他,尾巴在地上摇了摇,又伸出舌头在鼻子上舔了一圈儿,便回头继续盯着床上的老范。
这个情形很怪--福利院里老人多,平日里很少有人陪“李白”。皮八两来后,总会和它玩耍一会儿。可以说,他们的关系已经很铁了。狗和猫不同,狗只要喜欢你,会对你热情如火,终生不变。但今天出现了让人无法理解的现象。
树下,三个老头儿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他们都感受到了皮八两满心的疑惑,但就是不吭声。
“老范那边怎么啦?‘李白’坐他床边干什么?”
三个老头儿一听这话,神情顿时雀跃起来。最终还是皮谅开了口。皮谅的板刷头上没有一根白丝,可谓精神矍铄。
“这得提到两年前……两年前,王麻子过世那天,护士发现一桩奇怪的事,‘李白’从前一晚就坐在他床前,一坐就是一夜。第二天早上,它在床头叫了两声。护士过来后,看到王麻子的输液瓶停住了。再一看,发现他已经咽了气。但他的身体还热乎着。护士被吓到了。你说护士见惯了这些事情,有啥好怕的?”
通常精瘦的老人都会有满脸的皱褶。皮谅脸上的皱纹却仿佛刀削斧砍一般,极具特色。更因为挺直的鼻梁,给他平添了几分硬朗和帅气。
皮八两不认识王麻子,但他心里一笑,配合道:“你是说……”
皮谅一拍大腿,“对呀,‘李白’这么一叫唤,护士发现人断气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李白’知道王麻子刚刚走了,所以它叫两声,提醒你们,快来看看。要这样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它从前一天坐到早上一直没离开。都说狗儿忠心,主人生病了会一直陪在身边;有的狗在主人过世后,甚至会绝食。想想畜生有时比人忠义!”
皮谅说着说着,竟将话题岔了开去。
“韭菜肉丝”接道:“问题是,王麻子和‘李白’平日里根本不怎么亲近。那‘李白’从前一晚坐在他床前,结果王麻子第二天就这么死了。你说这是啥意思?”
皮八两眉头一皱。
“大金牙”却已抢道:“当时有人说,是‘李白’将王麻子带走的,说黑狗不祥,还说天狗就是黑狗,天狗吃食就会发生灾祸……那些人真是愚昧,连日食的科学道理都不懂。后来还是我说得对头。现在他们都晓得了。你问问你爷爷,是不是这么回事。”
“大金牙”说完,定睛看着皮谅,见皮谅一点头,便不吭声了。
皮谅被他的得意刺激了一下,便故意不看他,接过话头,“从当时的情况分析,‘李白’和王麻子的关系很一般,平时也从不去王麻子的房间。那它为啥在那儿一坐就是一天一夜?说明它坐下的时候就知道王麻子要死了,而且就是一两天之内。”
“大金牙”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住说道:“就是嘛,要不然,如果王麻子在床上拖个四五天,‘李白’岂不是要坐那么久?”
皮谅接着说:“当时大家被许多说法搅得不得安宁,可最终没有证据来说明问题。而且‘李白’后来也没啥异常行为,它又那么乖巧。慢慢地大家也就将这件事给遗忘了。直到去年的一件事,才终于让很多人对它产生了想法。”
“韭菜肉丝”提醒道:“是去年八月份,我过好生日的第二天。”
“大金牙”撇嘴道:“你别打岔,知道你当时过生日。你还有很多生日要过。别老提那个生日。”
“韭菜肉丝”不高兴了,“我提我的生日,关你什么事?”
“大金牙”瞪眼道:“一个破生日,过一次少一次。有什么好得意的?”
“韭菜肉丝”不甘示弱,想要发飙,这边皮谅大吼一声:“都别吵,等我说完,你们要吵要打,我来做裁判。”
沉吟片刻,皮谅接着说道:“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和老张在外面乘凉。我还记得,那段时间天气热得邪乎。到了半夜,我回房间,在走道里看见两个小护士靠着墙角说话。我上前问道,你们大半夜的干啥呢?我不知道这轻轻的一问,竟将两个护士吓坏了,一个尖叫一声,另一个更好,干脆瘫下了!”
他说着话,扯了扯耳垂。耳朵里似乎有个旋涡,其实是一处弹孔。
“我想怎么这样啊?一来她们本就是夜里值班;二来这老人大都睡不踏实,常在夜里起来走动走动,她们不应该被吓成这样。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不远处有一条狗坐在门口。”皮谅的声音有些低沉,“我一看那不是‘李白’嘛,就过去问它,你坐这儿干啥呢?问完后,我立即想起王麻子,我一想不好,难道又是那回事?”
“当时‘李白’坐的地方,正是一个房间门口。这个房间里住的是麦老太和张老太两个人,最近没感觉她们有什么不妥的,白天两个人都还好好的,而且她们平日里身体也不错。不过既然李白坐这儿了,一定不是偶然的。我想来想去,还是叫护士开门检查一下。”
听着皮谅的讲述,皮八两仿佛又回到童年时代,他一直记得小时候爷爷给他们兄弟俩讲故事的情形,那时他懵懂的小脑袋里会产生各种联想。今天又重演多年前的场景,他一时恍然如梦,心头涌出浓浓的孺慕之情。
“麦老太睡得很沉,呼噜震天响;张老太睡得比较浅,门一开她就醒来了。护士说例行检查,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张老太说没什么,就是天气太热。护士出来后,张老太又继续睡了。不过她恐怕想不到,‘李白’正坐在她们的门外,一直不走。”
“护士回值班室去了。看她们一边走一边嘀咕,我心里也觉得没底。我看看‘李白’,它也看看我。我过去摸摸它的头,又撸撸它的背。它就喜欢这样的抚摩。‘李白’是个乖巧懂事的狗,我很喜欢它的灵性,也从不认可某些人不好听的话。”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听到张老太在哭。我过去一看,是睡觉很沉的麦老太咽了气,她的脸被盖上了。护士和另一个老太正准备帮她穿衣服,但因为身体有点硬了,很不好穿。我没看到‘李白’。当初王麻子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人一走,它就离开了。”
“大金牙”接道:“据我分析,从‘李白’坐下后,一般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就……就那个了。”
被“大金牙”抢先说了一句话,“韭菜肉丝”心头暗恨。
皮谅继续说道:“没过多久,‘李白’半夜坐在麦老太门口的事,就在院里传开了。本来大家已经忘记的事,一下子传得更玄乎。从那以后,很多人开始对它敬畏起来,除了我。”
“韭菜肉丝”赶紧抢道:“还有我,我也不怕。‘李白’那么好的狗……我一直觉得它是通灵的,它哪怕真的怎么样,我也不怕。你们有谁见它害过人?”
“大金牙”冷笑道:“不是害不害的问题。哪怕它从不害人,但它如果要对付你,什么也不用干,坐你床边不走就行,吓也吓死你。”
确实如此。皮八两暗道:很多人敬畏“李白”,实际上说明他们已经认可了这个事实--“李白”坐在哪个人的床前不走,要不了多久那人就得……没人知道原因,也许它能预知死亡,或者它真的有什么奇异魔力,能带来死亡。不管什么原因,事实是,它一坐下,便会有事发生。所以福利院里的老人们都生怕哪一天它突然坐在自己床前,这才是很多人真实的心理。至于敬畏,人们对命运、对神佛也很敬畏,但那些离自己太远了,而“李白”却在眼前整天出没,毛色光亮、精神无比。
他又想,从王麻子再到麦老太,都已证明“李白”的灵异。今天它再次坐在老范床前,坐下便不走了。不知老范会是什么想法。而围观的人们,包括眼前这几位,似乎已经认定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话说回来,有人说,‘李白’额头上的白点,是它的第三只眼。二郎神不就是三只眼嘛。不管如何这都挺神的。或许‘李白’真能看到鬼魂也说不定。”“大金牙”说道。
此前皮八两从不知道“李白”有如此神奇的一面,现在听了它的故事,再想到它的样子,便有点刮目相看的味道了。这件事引起他强烈的好奇,可想想又做不了什么。晚上还有事,便告别皮谅和两位老人。临行前又交代皮谅,香蕉不要生吃,也别一次吃太多,放在粥里煮着吃最好。
皮谅没有回答,只是挥挥手。等皮八两走后,他却紧盯着“大金牙”。“大金牙”知道他得意什么,便撇过头,装作没看见他的嘴脸。皮谅又看向“韭菜肉丝”。
“韭菜肉丝”叹道:“皮谅有个好孙子啊!”
这话一下子挠到皮谅的痒处,他终于憋不住矜持,哈哈笑了起来。
路上车很多,空气中满是尾气的味道。
皮八两坐在出租车里,一会儿想着晚上的行动,一会儿又想到“李白”的事。
狗的嗅觉是人的成千上万倍。“李白”能预知老人们的死亡,应该和它的嗅觉有关吧?一定是老人临死前,身体发出特殊气味,而这个气味被“李白”识别了出来,它知道此人大限已到,便坐在那个人旁边。可是它怎么能够知道那气味代表死亡?又是什么原因使得它一直坐在床前,直到那个人停止呼吸才离开?
任何动物都不会做莫名其妙的事情,只是我们很多时候不明白。“李白”的行为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它身上真的有某种神秘力量在起作用?
不知怎地,他又想起福利院一楼大厅里拿着古怪仪器的胖子和瘦子。他们和这件事是否有关?管理人员说,一得到消息就通知他们了。指的是不是老范这件事?如果这样,那胖子、瘦子会不会是冲着“李白”来的?是想要将它带走?
车流开始通畅起来。他继续分析,如果是我想岔了,他们的目标不是“李白”,那就是为老范而来,他们接到管理人员通知,然后在大厅里等待着,很显然他们和老范并不熟……等等,他将思路往回倒,刚才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在等待什么?一定是他们当时的样子使我如此认为。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到底在等什么?“李白”在二楼等待,他们在一楼等待,这两者有什么关联?
他的脑细胞迅速运转起来,思维向各个方向延伸,就在突然间,他一个激灵,“嘭”,他被一声巨响和疼痛拉了回来--他还在车里!
司机吓了一跳,皮八两却被自己的联想和分析惊呆了,他顾不得司机的反应,暗叫道:那两个人是和“李白”一样,都在等待,等待着老范咽气。到了那个时候,“李白”就此完成使命,那两个人开始接手。接手什么?答案只有一个,老范死后遗留下不少东西,他们是冲着这些东西而来--他们等待的,是老范的身体。
天色渐暗。离会合时间还早。皮八两走进张家公园。张家公园是无围栏五星级公园,徜徉其中,极为舒畅。他从公园一端走到另一端,坐下发呆。
卜准的案子完结前,梅松柏离开了零配件公司,和他同时离开的还有曾玲珑。皮八两并没有将惠解放的事告诉柳西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是怕柳西风承受不了吗?显然不是。柳西风能缔造一个企业,心理当然足够坚强。他不想分析明白,只觉得恼火得很--狗日的惠胖子,你想做黄雀,老子却要让你们都变成蝉,在老子眼里,你们全是“蝉儿”。
梅松柏走后,惠解放如愿以偿,当上了总经理。有趣的是,唐莲子那双带有跟踪器的鞋子,从那晚过后再没有穿过;更有意思的是,柳西风解除梅松柏职务的当晚,跟踪器突然失效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皮八两没有再接任务,只参与部分计划的制订。
每经历一个案子,他都会走进案件中重要人物的生活。他触摸、观看着那些人的内心世界,感受着他们的悲喜、迷茫和欲望,这让他感悟良多,有时也觉得很过瘾。然而,案子完结后,又会生出些许失落。好像艺术家完成作品后,激情耗尽了一样,心中酝酿之时那种冲动和充实所带来的美妙感却一去不回。这说不上好坏。只不过自己的一段历程变成了几张报告,总让人有说不出的惆怅。
“‘皮大侠’,我们完成了好多杰作,我们是艺术家。”
“没错,我们的艺术细胞很淫荡。”“二先生”附和道。
后来章兴之押着他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贺三民松了口气,“八两福大命大,阴影不见了。”
“好家伙,真不错。”章兴之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你可别连累我!
不过贺三民接下来说的话,却生生吓了两个人一大跳--“我一开始担心你长了瘤,后来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母体里的两个胚胎,其中一个被另一个吸收,他们就变成了寄生关系,所以我猜想,那个阴影会不会是你的双胞胎兄弟。”
听了这个推想,两个人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不约而同地叹服这位邋遢博士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