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大柜子,高且宽。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有一个设备,样式很古怪。不过在他眼里,它可一点儿也不陌生--那设备通体乌黑,看上去很像台式电扇。昨天“李白”出现神奇的时候,他曾在福利院的大厅里见到过,后来在殡仪馆,它们再次出现在衣冠楚楚的胖子、瘦子手中。
易数怎么会和这些扯上关系?
他转身走到办公室门口,抬腿向前跨去--
“你好!”房间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这轻轻的一声问候,仿佛晴天霹雳,震得他差点栽倒。
“你好!”声音再次响起,“好极了,见到你真好。”左侧办公桌的透明隔断后面出现一个人,那人来到皮八两面前,“我叫王英陶,英俊的英,陶瓷的陶。你是哪位?”
皮八两心说,你可真够英俊的,机器人先生。
“我也姓王。王英陶,你帮我做件事好吗?”
“原来是小王啊,好极了,能见到新面孔太不容易了,真是。”
这机器人是个自来熟!皮八两将手中的绳索做了个套马索,说:“王英陶,你将它套在那个机箱上好不好?”
“不行,仙长不准我动任何东西,要不然我就动弹不了,感觉糟透了,很难受,真是。”皮八两忍俊不禁,易数竟设置机器人称呼他“仙长”,这是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
“不用动什么,你走到那边,放上去就可以了。”
他期望套上服务器机箱后,用蛮力将机箱拉到门口。不过很显然,他低估了机器人。
“到那边要绕好几圈儿,我会摔跤的。你自己不会去拿吗?真是。”
皮八两噎住了,“仙长要我拿这个东西给他,他等着急用。”
王英陶答非所问,“我在做一个美梦,被你吵醒了,扰人好梦太缺德,真是。”
皮八两哭笑不得,“王英陶,你其实还在做梦,你没醒。我就在你的梦里。你在梦里碰东西,仙长不会怪你。”
王英陶这回愣了愣。他几乎能看到它的体内有亮光在急速闪动。人类一个简单的念头,对于机器人来说,可能要运算上千亿甚至上万亿次。
王英陶愣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不上你的当。你自己拿吧。这么简单的事,别总麻烦别人,求人不如求己,真是。”
皮八两被气乐了,“走走走,做你的千秋大梦去。”
王英陶也不理会,悠然往回移动,但它还是发出了声音,“梦中自有黄金屋,梦中自有颜如玉,好极了!”
皮八两连做三次深呼吸,后退几步,猛一瞪眼,向着房间里跳去……起跳中,他突然想到,房间里的古怪会不会和机器人有关?
就在空中,还在空中……没有感觉,没有任何异样出现。
他心中暗喜,我的好运气来了。
此时他的脚步还没有落地。下一个百分之一秒,“嘭”,他全身受到一记猛烈的重击。那是被重型卡车撞上的感觉。他倒在地上,大叫道:“痛死我了。”
他拉了拉绳索。绳索应声断裂,软绵绵地垂下了。他心叫不好。可身体像是被施了定形咒,怎么也动不了。脑袋快要炸裂。血红的泪滴不断从眼角涌出。他痛得几乎失去意识。
这个时候,他已全然忘记机箱、忘记了任务。
下一刻,钻心、钻骨、钻脑的痛更为猛烈,疼痛响彻云霄,他浑身颤抖,眼泪、鼻涕和着血水不断涌出来。
忍一忍就过去了,只要再过一会儿,我就会失去知觉,然后停止呼吸。他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突然放声大哭,“妈妈……妈妈……我就要死了……”
如果时间倒退几分钟,皮八两绝对不相信自己会流泪不止,这个情形极为罕见。他接受过专业化的训练,本身也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可现在竟然出了不可能的状况,极度疼痛激发了他埋藏在心底的情感,将他最脆弱的一面彻底暴露出来。
墙壁处闪过一道光芒。火势一下子席卷四周。房间的自毁系统开始起作用了!情急之下,他大叫一声,却依然无法动弹。窗户破裂了,氧气加剧了火势。他终于生出欣喜之情--再过几秒钟就可以解脱了。
外面响起警报声,叫喊声、脚步声乱作一团;地毯、窗帘被火舌舔着,转眼化为乌有;很多设备经受不了高温的炙烤,开始熔化。身后的墙壁一震,坍出一个洞,是一个通道。他身体一歪,滑了进去。
通道中泛着幽幽的黑,不知通往何方。他被重力牵扯着,向下坠去……“嘭”,坠落后并没有停住,他继续向下沉。波涛挟着无边的压力将他卷入其中。他只觉得血管快要爆炸了。就在他即将陷入昏迷时,眼前一亮,“哗”,他随着水流,来到一个更大的空间里。
是江水,得救了。
远处那幢大楼还在冒烟。皮八两站在江边,晃悠着身体,暗自打定主意,哪怕以章兴之身穿三点式上大街为条件,我也绝不会再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办公室里,章兴之阴沉着脸。茹素带人去“清明家乡”接应,现在还没有回来。皮八两知道自己犯了错,对于组长大人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丝毫不敢顶嘴。汇报结束后,连忙灰溜溜地逃回家疗伤。
这次的行动以彻底失败而告终。皮八两心里却没有什么负担,他已经尽力了。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安排这个伤假?答案显而易见,再也没有比旅行更让他期盼的了。
两天后,他带着司小小,来到夏威夷。
这个太平洋中的小岛恍如人间仙境,让人忘却凡尘俗世。他们在这里待了十天,完全不想离开。
夏威夷有着全世界最活跃的火山群,这里几乎每时每刻都有火山喷发。直升机下方烟雾缭绕,暗红色夹杂其中,那是从地底流出的熔岩。熔岩忽明忽暗、毫无顾忌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皮八两觉得很过瘾。司小小却抓紧他的胳膊,感觉很不舒服。
回到酒店,司小小仍然心有余悸,“这个地方真怪,一边是天堂,另一边又是地狱。”
他深以为然,“这才有意思。”
夜晚的天空群星闪烁,像是人造美景。
两个人来到海滩边散步,顺手买了几个纪念品。交易结束时,发生了一件趣事,卖纪念品的当地土著一直盯着皮八两,使他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不妥。就在他们转身离开时,那人说了一句话,他没听清。那人又说了一遍,这回他听懂了,那人在说,小心。
两个人来到码头,上了游艇。今晚是游艇之夜。他的腿伤还没好,不能下水,只好用这个办法体验大海的味道。司小小很兴奋,不停地在各个房间里来回察看。她对船用的日常工具特别感兴趣--那些水壶、水杯、餐具都被固定住了,连写字笔也不例外。
皮八两的目光落在一幅画上,里面是个女子的肖像。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画作本身老旧,那女子已然看不清面目。
海浪轻轻拍打着船体。这一刻,在这个苍穹之下,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音乐声中,司小小渐渐睡去。想到土著说的话,皮八两有点不放心,便出舱做最后检查。远处有船接近,是酒店的人,来人说有一份加急快件,需要在第一时间交到他手中。他请来人稍等,自己回舱取小费,等下到舱中,又从另一边绕过来,一把将那人摁倒,喝问道:“你是谁?”
侍者沉默着。
有动静,控制室外慢慢亮堂起来,只几秒钟时间,外面便像白昼一样。他冲出去一看,差点失声尖叫。眼前的景象实在太惊人--天空像是烧红了,前方不远处,黑烟滚滚,熔岩在水中翻腾着。
那侍者突然开口道:“你不看看快件?”
包装袋里是一张奇怪的面料,说不清是什么。他脑中灵光乍现,蓦然醒悟过来:那幅画,游艇里的那幅画……画里的女子是妈妈……
司小小被惊醒了,她跑到甲板上,谁知一个踉跄,掉落水中。
皮八两大急,抬腿便要跳下去。
侍者在旁又开口了,“快离开吧。”
他说着话,往脸上一抹,露出另一张面孔,赫然是高大魁梧、英武不凡的“美髯公”。皮八两曾在一个特殊场合打过“美髯公”一拳,结果拳头穿透了对方的脑袋。
“砰”,火药爆炸,一颗子弹被强大推动力爆出枪膛直穿向前。
皮八两面前闪过一个身影,那是“美髯公”,对方在帮他挡子弹。
子弹穿透“美髯公”的身体冲着皮八两而来。皮八两的瞳孔中残留着一抹影像。
“唰”,子弹穿透颅骨。“唰”,闭眼、眨眼、睁眼……
子弹进了我的脑袋。他想。
光影变化,景象消失。他全身涌出一种轻灵的感觉,整个人飘向空中。
黑暗中有个人躺在甲板上。
那是我?我确实死了?
一股引力袭来……皮八两瞪大眼睛长长出了口气,一抬头便看到一个人。
海水在沸腾;熔岩进入船舱;周围的温度急剧上升;舱中物体迅速熔化;他的头开始疼痛,痛得快要炸开了。
狗日的,我还在易数的办公室里!我根本没有出来!
烈焰冲天;天空在碎裂;整个空间都坍塌了;炽热熔岩到处流淌;青山绿水已变了模样。
“美髯公”向他龇牙一笑,眼神却是凶狠恶毒。
皮八两手忙脚乱地将手中面料扯开一个口子……
随着面料套在头上--“嗖”,宁静和黑暗一起出现,同时有耳鸣在嚣叫。
门外,皮八两坐在地上。
门内,地毯上缺了一块--这些地毯是拼接而成的。
服务器的机箱是特制的。地上还有不少东西,都是他随身携带的电子设备,但它们已全部失效--电磁波能冲击所有的电子设备!加强的电磁波可以摧毁人的大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扯下那块地毯的,更不知道为什么要将它套在头上,他只是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便这么做了。幸运的是,确实管用。
事实上,他之所以没在第一时间毙命,并找到“罩门钥匙”,那是易数给自己留了后路,如若不然,他头上悬着一柄致命利器,将会寝食难安。
他将服务器硬盘拆下,放进地毯头套,向大门走去。
“皮……八……两……”大房间里传来一个隐约的声音。
他摇摇头,走向门口。他在这个地方付出、收获了很多,这是他许许多多冒险生涯中非常难忘的一次,将来的某一天,他或许会怀念这里。
“皮……八……两……”又是一声。
还是我脑中的虚妄罢了。
这个念头刚生出,耳边随即传来一声大吼:“就是他!”
他一转头,只见大门外密密麻麻,大约有二三十人呈半圆形围在门口,面前的空间里电棒森森,眼光如刃。在一旁指挥的,正是“铜铃眼”。
皮八两不进反退。人群随后追赶上来。他一路跑向易数的办公室,到了门口,将装硬盘的地毯套上头,便往房间里冲去。后面的人终于抓住他。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不能进。”“铜铃眼”喊道。
房间里响起凄厉的号叫--冲进门的家伙中招了!
皮八两站起身,走到窗帘处,横起胳膊用力一击……“嘭。”
“嘭、嘭、嘭……”
窗帘后没有窗户!窗帘后是墙壁!
天堂和地狱
中招惨号的保安被同伴弄出去了。房间内外恢复了宁静。双方以一个古怪的状态对峙着。
皮八两将武器的消音装置取下。他不想射击这些人,他们只是普通的保安。但如果将他的隐忍判断为柔弱,普通人也会变成恶狼。他将金属伞横在面前,大吼一声,向门外扑去……
靠前的几个人看到武器,也看到这个不要命的凶徒,想躲,却躲不了。人太多、太密集。巨大的力量从金属伞传到人墙上,传到电击棒上。电击棒倒转……
皮八两掀掉头套。然而他刚看见光亮,便有一支电击棒挥到眼前。他低头躲过,抬手向对方腿部扣动机括……“砰!”但顾得了前面和周围,却顾不上脚下。地上一个人在他身旁一伸手……“啪”,他像是被大棍子抽了一记,右腿一阵强烈酸麻,瞬间传遍全身,整个人向地上栽去。在这紧要关头,他在空中强行扭身,让肩背着地,铁板桥!他背部一倒,腰腿一起用力,几乎就在眨眼间,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他这一番动作,快速流畅,却又诡异无比,像是玩杂技一样。面前的对手全都愣了。电击他的那位甚至怀疑自己没有击中。可实际上,经过这一击,他全身快要失去知觉;右腿在打颤。昨晚受伤的就是右腿。
这个研究室本是加工车间改造。此时在这空旷的房间一角,皮八两正被几十个人包围着。他头皮一绷,向人群扑去,这一扑见真功夫了,他越过人群的头顶,上了台子,起身便跑。台子一张接一张。两旁几十个人追逐着。到了尽头,他一跃而下。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没法躲了,硬上--“哐当”一声,那东西被大力撞飞。落地时,他踏着一个物件,就此栽倒。原来在这等着他呢。身后响起风声,有人扑了上来。他随着自己的势头一个翻滚,继续逃离。
“好身手!”“铜铃眼”赞道。
就这一秒钟耽误,几十个人已经围了上来。皮八两撒腿就跑,出了门,只几步便到了楼道口。昨晚就是在这里,他和茹素同时遭受攻击。他控制住身体的不适,继续向前--他没有转弯!前方是郝有名咽气所在!是死地!
他努力奔跑着,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
后面的人终于追上来,最前面一人伸出手臂……
电--击--棒--正--在--接--近……
皮八两仿佛长了身后眼,紧急侧移。那保安举着电击棒冲向前,开始与他并齐。皮八两手上也有个东西,他将那东西往保安的武装带上一搭,随即大吼一声。保安正莫名其妙,却见他的速度比刚才更为快捷。
“他要跳窗,快扔电击棒砸他。”又是“铜铃眼”。
搭上保安武装带的正是“紧扣”。电磁波摧毁了它的电子接收装置,好在搭扣本身是机械的。
随着第一个人扔出电击棒,紧接着无数根电击棒一起扔了过来。他不管这些,拼命奔跑着。其中一支电击棒还是击中了他的腿。他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旋即被一个人抱住,一秒钟的工夫,他身上已经压了四五个人。
他前面的计划实施顺利,可一眨眼间,计划便被打乱。在这危急时分,他集中精神,气沉丹田--“开!”随着这一记舌绽春雷,人群如同被击中的水流般向四周闪去。但身后来人越来越多,很快围住了他。
离窗口仅仅几步之遥,却仿佛再也到不了了。
“砰、砰、砰”,他对着墙壁连着三次射击。
人群终于被震慑住。“铜铃眼”也忘记了说话。
趁对方愣神之际,他迅速靠近窗边。
“他不敢打你们。快上去拦住他。”
话音未落,“砰”,伴随着一声惨叫,一个保安抱腿倒地。几十个人定在那里,每个人的表情各不相同,跃跃欲试和惊怕者皆有。抓住他会获得难以想象的回报,这个冲动使得许多人想冒险一搏。
“继续扔电击棒,打倒他。”
皮八两脸色为之一变--再被打中他就真的完了。
此时没人知道他的真实感受,他下肢酸麻,知觉还没完全恢复,这一天一夜经受这么多考验,到现在快要撑不住了,他只是努力集中精神,好守住心中那股气。他不再迟疑,一个翻身便跳了下去。空中不断有电击棒从身前越过。而那位被“紧扣”扣住的保安,则快速被拉到窗边。
“赶紧拉,往回拉。”
皮八两搏命一般加快降落速度。接触地面是正道。
地面越来越近。这时包里的绳索到了尽头。绳索长达三十层楼,现在竟然用完了。楼上人群继续用力。他在半空中被拉扯着向上升去。他一咬牙,向着“降落套装”的手动机关摁下。他要卸下套装,用两把金属伞交替下去。然而,他的手还没有接触到机关,一阵强烈的失重感骤然袭来。
“呜……”风在尖啸。
“铜铃眼”改变了主意,要摔死他。十层楼的高空!
急坠中,他将金属伞往玻璃幕墙插去。伞尖同时爆出光芒。玻璃幕墙瞬间被击穿。哪里插得进去?无奈之下他只好打开金属伞……已经来不及了。金属伞在手上一阵晃动,根本起不到作用。只是一秒间便到了地面--翻滚……快速翻滚……他喷出几口血,一头倒下。
园区外的某个角落里,卫聪、章兴之、茹素、高连贯以及一支特别行动队已经在这里待了好长时间。皮八两决定返回“清明家乡”时,给茹素发了定时短信。
卫聪面无表情,沉稳如山;章兴之却是心急如焚;最着急的人要算茹素,不过她强装镇静,只将双手在背后来回绞动;高连贯在一旁显得很安静,他一直在思考,如果我是他,我有这个勇气折返吗?他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到,但他不停地自问着,始终不承认这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