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窥探
1529800000043

第43章

天色渐晚,房间里陷入昏暗。

皮八两也不说话,转眼他又意识到,皮老头没有气力开口,但他能听。他开始叙说自己在外面的所见所闻。几分钟后,皮谅睡着了。皮八两出去寻找医生。

房间角落,暗影之中,传出一声叹息。

今天皮八两给皮谅理了发。皮谅精神还行,跟他说了不少话,说得最多的,还是当年战场上的那些事儿。

下午皮谅坚持要回福利院。皮八两无奈,只好答应。

福利院宿舍楼里,皮八两守候在床前。

窗外树叶沙沙响,起风了。

半夜里,皮谅醒来了,他的嘴角抽了抽,“让它进来吧。”

皮八两打开门一看,顿时头皮发麻--是“李白”,黑狗“李白”正坐在门口,定睛看着床上的皮谅。皮谅脸上的皱纹似乎多了几分生气,他舒展开眉头,吃力地笑道:“好‘李白’,你小子真不错。”

皮八两心里更是难受,但他知道皮谅的意思,上前摸了摸“李白”的头。

一个小时后,皮谅看着天花板,自语道:“死就是这个样子吗?很熟悉,又不一样。老首长,我要先走了……”他的意识有些模糊,紧抓着皮八两的手,“我放不下你,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皮八两早已满脸泪水。皮谅继续说着,“那个小姑娘不错,我很喜欢。好好待人家。”

他点点头,却没注意到皮谅根本没有见过司小小。

“你是我的骨肉,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你活着,我就还活在这个世上。”皮谅喃喃道,“八两,我很欣慰,我的小八两,我舍不得你……”

皮八两强忍悲痛,轻抚皮谅额头,“我也舍不得你……”话未说完,他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天亮时分,皮谅停止了呼吸。

葬礼上,陷入悲伤的皮八两却被接连出现的情况所震惊。葬礼在殡仪馆举行,由卫聪主持。章兴之、茹素、高连贯几个人忙前忙后;司小小更是怜惜他,不让他操劳半分;贺三民夫妻、严明、牛雨、李自然、李由太太等好朋友也在一旁出力。然而皮八两始终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平日里,他无论身处何方,无论面对危险、挑战,或是寂寞、孤独,他心里都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坐在皮老头身边,听他叙说、唠叨。在皮谅身边,他总会有一种奇妙的体会,那里充满着温馨、感动、安宁混合在一起的感觉。在此以前,他是这么理解的。现在他才意识到,皮谅的辞世,让他失去的远不止那些,远远不止!从此再没人叫他“小八两”;再没人对他说“我们八两是好样的”;从此以后,他就是孤单一个人了!重要节日没有人跟他团聚;身在异乡心里不再有牵挂,不再被人惦记,连邮寄礼物的对象都没了。失去皮老头,对他来说绝不止少了一个象征那么简单,从此刻起,“亲情”这个词和他再没有关系。

看着大幅画像,他的心神有点儿恍惚。画像里的皮谅身着军装,板刷头,鼻梁挺直,两眼炯炯有神,煞是威武。这是皮谅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卫聪主动来主持葬礼。这让皮八两奇怪不已。皮谅生前亲朋好友没几个,但葬礼开始后,竟接连出现一拨又一拨的人,这些人来后都拿出一封信在火盆里烧掉。行礼完毕他们却不走了,就这么站在那儿。大胖子老肖也在其中。让皮八两震惊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行为,站在灵堂里的这些人全是真正的大人物。这些大人物此刻都站在皮谅画像前一动不动,他们在行注目礼。

对此卫聪并不作解释。

没多久,整个灵堂已站满上百号人,后面仍陆陆续续有人到来,礼毕在门外继续站立。半小时后,灵堂外已是黑压压一片,却是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身体笔直,站姿标准。

皮八两和他的朋友们被这一幕惊呆了,福利院来的几个人更是瞠目结舌。

章兴之走到皮八两身边,沉声道:“他们和卫聪与我一样,都是皮老的兵。”

大厅里一片安静。不少人的脸上挂着泪水。

“老首长……”一声悲号从人群中传来。接连的呼喊声响起。

门外陡然响起一记霹雳声,“团长,水生看您来了……”一个红脸大汉奔到画像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声道,“水生给您磕头,团长,我是三营二班的张水生,水生再听不到您骂我了……团长您看看我,让我好好敬您一杯……”他流着泪,拧开一瓶酒倾洒而下,倒完再拧开一瓶,一扬脖子,“咕咚咕咚……”一瓶酒喝尽,红脸汉子脸更红。

旁边一个儒雅白脸哽咽道:“狗日的张水生,你一个人疯癫什么?团长就看你一个人表演了?”

张水生嘶声道:“我敬团长关你屁事?团长,水生给您站岗……”

“立正……”卫聪大吼一声。

灵堂内外顿时一片肃静。

“敬礼!”卫聪的声音嘶哑了。

众人凛然,青松挺立。灵堂内外更加肃穆。

卫聪哑着嗓子喊道:“首长同志,您的兵来了,您的老部下接受检阅……”

章兴之高喊道:“唱军歌……”

随着雄壮的歌声,所有人都热泪盈眶。皮八两更是心弦震颤、泪流满面。看着画像里的皮谅,他想皮老头此刻一定很开心吧。

祭奠仪式结束时,卫聪已是两眼通红,泪沾衣襟,他一仰头,狂吼道:“为老首长送行……”

红脸汉子张水生一听这话,顿时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儒雅白脸上前一把抱住他,却是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情绪失控的张水生挣脱儒雅白脸,叫道:“团长你等等我,水生陪你来了……”

他说完,一脚蹿到旁边的桌上,就着势头继续往上跳跃,在空中身体一翻,一个倒栽葱当头撞下。人们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见空中一道身影闪过,有个人将张水生拦腰救下,正是卫聪。

在这些人的眼里,忠义是最高尚的情操。张水生的行为不但没有搅乱场面,反而将众人的追思情感推至顶峰,人群爆发了,呜咽声四起,“老哥哥你怎么丢下我了……老领导走好……师长我对不起你……”

人群背后,大厅一角,有暗影晃动。地面上,点点血滴洒落。

葬礼一周后,皮八两的情绪才渐渐好转。

下葬的第二天,卫聪找他谈了一次。卫聪告诉他,“伽玛”机构就是由皮谅创立的。皮谅经历战争,回到城市后,一直在几个秘密部门工作,在这期间,提拔重用了一大批跟随过他的老部下。皮八两对此一无所知,在他印象中,皮老头只是一名退伍老军人,荣立过一等功,还有二等残疾。他在民政部门一直工作到退休,平淡到都没有几个访客。

葬礼上的情景让他震惊不已,他没想到皮老头竟有如此辉煌的过去。这些人脉不仅仅是一笔财富,更重要的是,这一切让他大为自豪。不过他仍然想不通,皮谅为什么要这样隐藏自己?连卫聪都知道的事情,他唯一的亲孙子竟被蒙在鼓里。

这一天,他独自来到郊区公园散心。看着脚下的湖水,他终于想起进医院后发生的事情,他清晰地记得,进房间倒地的一刹那,他以为自己中了陷阱,床上的皮老头一定是别人假扮的。可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些是真的。但不知什么原因,那时他一点也不愿去想其中的蹊跷。经历悲痛,遭遇葬礼事件,他才决定面对这些奇怪现象。他是个擅长推理的人,更是个极度好奇的人。皮谅刻意对他隐瞒一切,这不符合逻辑。是为了他的安全?没这么简单。卫聪在皮谅死后才对他说出真相,应该也是出自皮谅的授意吧。他被一个个疑问纠缠着,公园里的湖水也无法让他定心,便索性回到老房子。

两个月前房客搬走后,房子便一直空着。其中一个房间处于封闭状态,那是为了放置皮谅的物品。皮八两将福利院的东西运回后,一并放在了这里。这些物品无论新旧,都充满着皮谅的味道,只是物依旧,人没了。

以前皮谅在家,总会点上一簇香,使房间里充满静谧和禅定。久而久之,在皮八两的感觉中,那便是皮老头的味道,是家的气息。此刻他闻着袅袅幽香,快乐和伤感一起涌上心头。这是个漫长而又纠结的过程,每件东西都会促使他回忆。

他花了两天时间,找遍所有物件,却没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照片中的人与皮谅有四五分相像,他叫皮封,是皮八两的父亲。

皮八两身处某个档案室中,看着照片中的年轻人,心中有点乱。

一个小时后,结果出来了,根据检测,这些纸张和照片距今二十八年,这三份资料--皮封的小学、初中、高中的三份资料,距离现在的年代全部相同。

他看着这个结果,心头惶恐,呼吸艰难。

它们全都是二十八年前的。

这三份资料出现在同一年!

我不认为真相会是这样!我一定不要这样的结果!

皮八两开着车,一路疾行,来到大桥上。

“你是我的骨肉,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

“你活着,我就还活在这个世上。”

皮老头,我的父亲,你瞒得我好苦。怪不得我们如此相像。没有隔代遗传,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隔代遗传。

我不怨你,你能给的,都给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在我心里,你和别人的父亲一样,甚至更好。

老房子是个三居室,以前只当两居室出租。

房子是不是要租出去,皮八两还没有来得及想这个问题,他现在只想将乱糟糟的物品整理好。整理过程中,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旋即又被他打消,但这念头却像烈火一般,越烧越旺。

去妈妈家乡。就这么办。

这将是一趟寻根之旅。当年哥哥一去不回。不知道那里又会有什么等着我?他心里隐约有某种期待。

东西整理得差不多了。休息时,他站在一面墙壁前发呆。

一个小时后,他坐在地上。面前是一个箱子。旁边的墙壁已被凿开。箱子的密码锁难度不大,除了不怕水火外,它还有一个特别之处,有个装置能将空气排出,使里面形成真空。

箱子里只有一个文件袋。文件袋里是两个密封袋。打开其中一个,出现一张照片和几张碎纸片。那些纸片让他一愣--很显然,它们是劫后余生之物,像是焚烧时被抢救下来的。

旷野

照片上有三个人,中间是皮谅,年轻的皮谅一身军装,显得意气风发;左边是个小白脸模样的人,有点眼熟,像极了徐志摩;让他吃惊的是右边的那个人,他确定自己认识对方,只不过认识的场景有点特殊--照片中的人留着很好看的胡须,长得高大魁梧,英武不凡,此人赫然是“美髯公”!

皮八两曾在虚幻中与“美髯公”数次相遇,现在竟在真实的生活中看到对方的照片,并且此人还和几十年前的皮谅合影,这个事实让他迷惑不已。他认识易数一家的情形与此有相似之处,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问题?

“皮谅阁下,见字如面,经过多次努力,始终无法……方向,探索一条新路,希望能有收获,如期告知……这是我们的……”

这是其中一张碎片,省略号是被烧毁部分。文字透露的信息太模糊。他又看其他碎片。

“皮谅阁下,见字如面,我们信守承诺,回报您当年给予的……再三考虑,关于您的心愿……研究,谨慎为好,时间上……力而为。您的朋友冯……”

从这张碎片的内容分析,可能是写在第一张碎片前面。第三张、第四张碎片的内容分别是--

“向您通报这个消息,加入海豚的……更接近,这是一项令人振奋的成果……明年三月第一个样品即将交到……使用的……大突破……”

“时隔三年,我们……二个样品也有海豚基因,但更为成功……一切如您所愿,或许不久就能……您的掌握之中……我们兑现……”

他将四张碎片来回看,反复看,最后目光落在信纸空白部分,那里有个水印,水印图案他见过,是一个“树枝”。

良久,他才想起文件袋里还有东西,那是另一个密封袋,袋子里只装了一张纸,从纸张质地来看,显然时间久远了。等他看清纸上的内容,顿时如遭五雷轰顶--这是一张证明,上面写着这样的字样:皮谅同志在战斗中英勇负伤,两个睾丸均遭粉碎性伤害,已手术切除,经诊断,皮谅同志永久性失去生育能力。

他急急忙忙去看日期,按时间推算,证明书写于六十年前。

沉寂,死寂,寂静中分明有轰鸣响起。

“皮大侠”,“二先生”,我需要你们。惊慌失措的皮八两抬眼四顾,旋即又将视线聚焦在那张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查看……

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春雨时节,淅淅沥沥的雨丝懒懒地飘洒着。

窗外一棵断木直对夜空。悄然生发的点点绿色透着几分闪亮晶莹。

黑暗的房间里,有老鼠出来觅食,它知道此地有个人,但它似乎明白,这个人没有威胁,它肆无忌惮地到处溜达。

上午司小小来到老房子,可始终敲不开门。拨了手机,房间里好像有铃声。严明赶来帮她打开门,又很快出来。司小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想八两一定是睹物思人、触景生情了。严明拿了钥匙给她。她想进去,想得要命,最后她买了一堆食物放进房间,自己却在门口守了一天。晚上,贺三民、章兴之、茹素也来了。最终茹素留了下来,她对司小小说,我替你守在门口,你明天来。就在这时,两个人同时收到他的短信。

房间里,皮八两又被黑暗包围,他睁着眼睛,丝毫没有睡意。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黑暗,在黑暗中他能够将念头跃升到高空之中。夜色很美,俯瞰的感觉妙不可言。然而当他回过神时,凌乱的镜头又会在眼前飞舞。

那些碎片单独来看,让人迷糊,但和皮谅的医疗证明放在一起,并被封在墙壁里,基于诸多现实,真相不是那么难猜。可皮谅当初已经烧了它们,为何又捡了回来?还将其封在墙壁里?

黑暗让他的大脑清醒无比,他耳边不时回荡着一些声音,“我有过信仰,可有时又觉得生命才是最真实的。我错了吗?我一定是错了吧……”

“你是我的骨肉,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

“你活着,我就还活在这个世上。”

“我的小八两,我舍不得你……”

夜半,老鼠又出来了。他看着老鼠,心想你比我强,你有妈妈,我从小到大叫了无数遍妈妈,可这个妈妈从来不曾存在过。我是哪吒,我是重塑的!他的内心在嘶叫,但哪吒重生前,有父也有母;卓大升的女儿卓婵娟有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妈妈;卜准恨死了妈妈,他用奇特的方法报复她;卜准两个孩子的妈妈是男人演化而来;唐莲子和自己加工的照片合影,她那个妈妈是虚拟的。可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有妈妈的。只有我,只有我没有妈妈,我是个没有妈妈的人。孙大圣,我们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有个哥哥,比我大三岁,我和哥哥长得像是双胞胎。我们和爷爷皮谅简直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爷爷皮谅称这是隔代遗传。哥哥叫皮八一,我叫皮八两,实际上他是一号产品,我是二号产品。我们体内都有海豚基因,我们是真正的杂种。

哥哥皮八一在我十三岁那年去妈妈家乡,这一去再也没回来。其实我们没有妈妈。哥哥作为一号产品,已经被消耗掉了。就在他离开的前几天,我一觉醒来,眼角莫名其妙地多了一道伤痕。现在我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我还知道不久前在医院里被袭击的缘由,那几个小时里确实发生过什么。

思绪混乱中,他又想到卓大升密室里的两个少年。他们和我一样吧。但如果让我选择,我是做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冰冻人,还是像现在这样?

一个星期后,皮八两终于打开门。司小小心疼不已;茹素表面上沉稳,其实早急坏了;牛雨却对他很有信心,“这小子一准没事。”她这样对贺三民说。

皮八两出来后,反过来劝慰大家,却在第二天背上包出了远门。从这天起,他开始了徒步之旅。临行前,他将郑子夫的情书寄给了蓝晶莹。

他沿着海岸线向北行进。

呼吸着海边的空气,行走在海水和陆地之间,他觉得自己和这些景象很相似,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他是人鬼结合体。十天后,他离开海岸线,向另一个方向前进。他沿着这条路线日复一日地行走,四个月后来到四川,只调整了一天,又踏上旅程。这么向西走了一个多月,进入阿里地区,这是西藏的无人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