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足有两安卡尺或者更高。他穿着荷尔人棕色的对襟长袍,按照古老的传统将两侧头发剔去,只留下中间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束。男人在凛冽的朔风中裸露着古铜色的双臂,一条刀刻斧凿般长长的伤疤横亘在仿佛花岗岩坚硬的面孔上。他的腰侧挂着荷尔猎熊刀,宽阔的肩膀上方能看得见柘木弓和箭囊的一部分。
“五十个金币。我们正好要穿过格德穆尔到铁堡去。”男人褐色的眼睛比得上荒原上眼神最锐利的阿穆得黑隼,他一瞬不眨地盯着亚卡拉,“如果你们能帮我们一个忙,剩下的路程算我们的。”
“正像你们需要我们一样,我们也有一些小麻烦。”
亚卡拉正打算说话,一个黑色的影子忽然箭似的冲到帐篷口,但也只到那里为止。“迟缓。”冷淡的嗓音里带着比极北冰原上的风雪更让人战栗的东西,黑影的身体亮起一阵耀眼的蓝光,在距离布帘不到半码的距离处痛苦挣扎。但就在人们以为他将被束手就擒时,红光大作,黑影猛地挣脱了法术的束缚,蹿到了帐篷出口!
“啊!”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叫。
“魔力绳。”学徒长的指尖流溢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在半空中化作一截灰色的绳索飞向黑影,那影子哆嗦一下,顺势打了个滚,但魔力绳已经在一瞬间死死的缠住了他。黑影发出强烈的喘息声,喉咙里咕噜出一阵音节:“抵抗”
那原本熄灭的红光又强烈的亮起来,灰色的绳索开始慢慢松动。亚卡拉皱皱眉头,他感觉到一股陌生的魔法物品波动,学徒长警惕起来,右手从黑色的袖口伸出握拳,轻声吟诵:
“反制。”
红光一瞬间黯淡下去,魔力绳越勒越紧,人们甚至能够听到骨骼发出嘎吱的声音。酒吧里的众人鼓噪着吹起了口哨,疯狂地拿靴子跺着地面。
学徒长阴晦地皱了皱眉,但依旧保持着明智的沉默。这里是佣兵的世界,就连巫师也不能无视这一点。
“嘿,再来一下,你这混蛋!”
“难道要输给一个小子么!你这狗娘养的!用力!”
“阿利亚在上!你能行!”
佣兵们粗野地叫喊,在头顶上挥舞拳头。学徒长冷笑着张开手掌,再猛然合上。他苍白的脸上涂抹上了两团病态的潮红,年轻人的声音急促而尖锐,仿佛水鸟垂死的吟哦:“反制!束缚!”
黑影发出一声嘶哑的哀鸣。灰色的绳索深深地勒进了他的身体里。仿佛朔风中摇曳的干枯芒草,那团黑色的烟雾摇了摇终于消失,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努克!”有人惊叫着,“那个风狼的盗贼!”
原本因为这一场意外快被人遗忘的男人忽然成了关注的焦点。他懒洋洋的抱着手肘,一直默不作声的旁观。看见自己成了视线的中心也只是抬了抬下巴:“我无法在战斗以外约束同伴的行为,”荷尔男人笑了笑,脸上的伤疤随着表情狰狞地动了动,“他们不伤害同伴,但现在,你们还不是。”
学徒长愤怒地看着男人,藏在黑色长袍里的手摆出了施法的手势,但最后他按捺下怒气,僵硬地对着荷尔人点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异变发生了。
“解除。”躺在地上被牢牢捆住的努克忽然抬头朝亚卡拉笑了笑,他脏污的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轻声重复了一遍:“解除。”
魔力绳应声而断。
小个子从地上爬起来,他有一双湛蓝如大海的眼睛,但此刻这双眼睛里全是露骨的嘲笑。
“你应该防备的,法师学徒。”他活动起手腕,咧开嘴露出带着黄渍的门牙,“游荡者努克的名号响遍了格德穆尔荒原。”
但令他惊奇的是法师学徒并不如何沮丧。他只是静静的往后退了一步,让另外一个人的身形全部暴露出来。
撒马尔徽章闪着灰色的金属光泽,冷得不带一点温度,就好像说话人的嗓音一样:“交给我,游荡者。刚才被你拿走的东西。”
“游荡者不会交出被他取走的任何东西。”努克的眼珠疯狂的转动,他微微弯腰戒备。不久之前的疼痛让他记忆犹新:针刺一般且无法忍受。这个对手很可怕,如果可以努克并不愿与他为敌,但正如他所说,游荡者从来不会交出一枚已经放进袖子里的椴树金币。
荷尔男人的手按上了猎熊刀的刀柄。他沉沉的看着场中,一言不发。但身体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仿佛是一头蓄势待发的亚古尔草原猎豹。
原本嘈杂的帐篷里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但这样的无声只会让人想到暴风雨前压抑的寂静。在刀尖打滚的佣兵们有着比常人敏锐太多的感觉,他们放下酒杯或者离开,或者向后退。沙沙一阵脚步声后,中间空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夏仲恍若未闻地站在原地,只是双手交换了叠交在一起的位置。他的兜帽拉得很低,掩住了眼睛和大部分脸部,只能看到薄薄的嘴唇蠕动:“再一次说,交给我,将不属于你的东西。”
努克嘻嘻地笑起来,他掏出了一个灰色的钱袋上下抛了抛。毫无疑问这应该是属于法师的物品。
在游荡者没有注意的时候,一直没有动作的荷尔男人啐出一口吐沫,他向前迈出一步,眉头难看的拧在一起。男人张了张嘴,但最后只是无声的骂出一句:“蠢货!”
“来,让我看看,究竟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让我们未来的法师大人这样念念不忘。”游荡者的手指停在钱袋扎紧的开口上,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神色:“来,让我们打开……啊啊啊啊啊!”
幽蓝色的环形闪电噼啪作响,从灰色的钱袋解开的刹那跳出来,迅速缠绕上努克的手臂,游荡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抱着手颓然的倒在地上抽搐。
人们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本站在俩个学徒身边的人开始跌跌撞撞推攘着惊慌的后退,他们此刻什么都没想,只是祈祷着能够离这两个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荷尔男人强忍着去查看努克伤势的冲动,只是将刀柄握的更紧些。他垂下眼帘遮住褐色的眼珠,原本冷厉的气势慢慢消失,最后变得跟旁边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亚卡拉别有意味的看了他一眼,学徒长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似乎就在说,瞧,谁也无法预料到事情的发展。
夏仲朝仰面躺倒在地上的游荡者走过去。他弯下腰,黑色的长袍袖口露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撒马尔徽章的佩戴者正想将属于自己的钱袋捡起,闭着眼睛的努克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上的匕首抵上了法师学徒的咽喉。
“法师学徒,瞧,你是否应该向我求饶?”努克焦黑的脸看不清表情,但蓝色的眼睛里流露着恶毒的笑意,他慢慢收紧力道,看着年轻人缺乏血色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愉悦地笑出声:“学徒先生,是否能将游荡者努克的钱袋还给他?”
当他说出游荡者努克时,重重地加重了读音。
四周一片沉寂,人们沉默地看着事情发展。沃里森的酒保诺维特左手下意识的抓紧围裙,右手食指搭在中指上以祈祷的姿势按住额头闭上眼睛喃喃自语:“父神保佑……保佑该死的努克不会在沃里森的帐篷里杀死一个法师学徒。”
人们都以为学徒只能屈服于努克的要求。毕竟——一个身体孱弱的法师近身面对一个游荡者时,即使是一个负伤的游荡者,也几乎没有胜算。
荷尔男人心头忽然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他默默地看着中央的空地,那里,法师学徒的动作停顿在他弯腰的那一刻,学徒黑色的头发散在额头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男人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年轻人的同伴,学徒长的嘴角边逸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放开他!”和男人的吼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冷淡不带半点感情的声音:“律令!目盲!”
如果能够形容的话,刚才的疼痛仅仅是被惹恼的大黄蜂蛰了一下,那疼痛就好像是淘气男孩手中弹弓射出的石子,而现在则是中了黑暗女神阿亚拉祭祀的诅咒。耀眼的紫色光芒后,努克抱着头惨叫着在地上打滚,他捂住自己的眼睛,浑身好像筛糠一样哆嗦,最后他哭嚎着连滚带爬扯住撒马尔佩戴者的长袍:“大人!大人!饶恕可怜的努克吧!”
夏仲弯腰捡起自己的钱袋,然后将长袍从游荡者手中抽出来。这个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努克又一次试图拽住他的袍角,他终于不耐烦的出声:“解除。”
游荡者停止了痛苦的嚎叫,他粗重的喘息声犹如漏气的风箱嘶嘶作响。小个子男人瘫在地面上,面容肮脏,手脚时不时抽搐几下,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扔到了菜板上剥掉鱼鳞的柳条鱼。
“这活我们干了。”荷尔男人从人堆里毫不费力的挤出来。他弯腰将软成烂泥的同伴提起来,“我代这家伙道歉。毕竟谁都知道,瑟吉欧人管不住他们的手。”男人伸出右手,手上满是厚茧。
“阿里。”他补充了一句,“阿里·塔吉克。”
“亚卡拉。安博。”学徒长走过来,和阿里拍拍手算是定下了契约。而夏仲只是安静的站在边上丝毫没有伸手的样子。荷尔男人岩石般坚毅的脸上多了些东西,他有趣地看着年轻的同伴,朝他再一次伸出手。
“荷尔人恩怨分明。”他用左手提高了游荡者,“这是他自找的。”
法师学徒片刻之后从黑袍的袖口中探出手和阿里击掌。荷尔男人打了个激灵,学徒的手冷得就好像西萨迪斯大陆上最寒冷的冰雪。
“小麻烦?”亚卡拉将手拢进宽大的袍袖中,他盯着将要成为同伴的荷尔人。至于游荡者?噢,谁在意那个。
“也许会导致某些不可控的部分。”阿里圆滑地回答:“不过谁知道呢?”
“也许我得重新考虑之前的提议。我们只需要一段平静的旅途,塔吉克先生,你的麻烦看上去会为雇主带来麻烦?”法师学徒长眯起了眼睛,这让他看上去带上了某些威胁的意味。“噢,你的眼神游移不定,看来我说对了?”
“如果可以,”荷尔人弯腰行了一个礼,“能否请尊贵的客人到我的帐篷做客?”他避开了亚卡拉的问题。
安卡斯大陆上战争骚动的气息逐渐蔓延到了西萨迪斯上。东边的西格玛王国再次蠢蠢欲动,荷尔人被迫迁移了牧场,因为王国军队越境袭击的事件越来越多。荷尔长老联席会终于向西格玛的国王提出约束军队的要求,但送信的使者被捆在马上被送了回来——他被傲慢的西格玛人剔去了头发。而在荷尔人的认知中,这是最大的侮辱。
几乎意味着战争。
但大长老契马压制了族人们的怒火。他再次派出使者,向西格玛人表示了臣服。大长老承诺荷尔人会为西格玛提供马匹,向国王的税收官交税,只是希望能够保留祖先留下的牧场。使者还没有带回消息,尽管倍觉耻辱,但大多数荷尔人还是祈祷贫瘠的荒原上能够逃过战火的蹂躏。
“我们将去铁堡迎接使者回归。”阿里告诉亚拉卡,此时他们正呆在这个荷尔男人的帐篷里喝着热气腾腾的草药茶。而努克被一位生命女神的牧师带到了帐篷的另一边。从那位女牧师若无其事的表情上看,游荡者这副德性显然是经常出现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