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到底是湘乡粉头,还是金陵的妓女?
这两种可能都不存在。理由有二:
其一,先看曾国藩年轻时的履历。
据《曾国藩年谱》记载,曾国藩入住湘乡县城次数不多。一次是道光六年,16岁的曾国藩参加长沙府试,得了第七名,这一次算是他第一次出远门,途中肯定要经过湘乡县城,但是此时参加童子试的曾国藩年纪尚小,对男女之事处于懵懂期,应是童子之身。第二次到湘乡县城,则是道光十一年,这一年他在县城的涟滨书院读书,到冬天才肄业离开,从时间上具备了条件。第三次是道光十三年,他前往县城参加湘乡县试,考取了秀才,在县城待了些时日。这几次在县城,曾国藩前往花楼柳巷的可能性很小,当时他的心思主要放在功名上,再说县城离他的家荷叶塘也没多远,加上家教甚严,他是不敢去青楼寻花问柳的。一方面,那时并不宽绰,另一方面,这种事情万一传到父亲耳里,自然吃不了兜着走,绝对没有心理安全感,缺乏寻花问柳的胆量。23岁那年冬天,考取秀才的曾国藩与欧阳夫人结婚,新婚燕尔,虽多次途径湘乡县城,应该也不会去青楼寻欢。
其二,金陵嫖娼之说更不可信。
曾国藩自从拜理学家唐鉴、委仁为师之后,即以礼教严格约束自己,处处以道德立身,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妓女自毁苦心经营多年的君子形象,再说,曾国藩非凡的自控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效仿的。
这个什么的大姑既不是湘乡粉头,也不是金陵花魁,那她是何方神圣?
这个大姑应该是长沙城里的妓女。
曾国藩与大姑相识的时间应该在道光十四年至道光十七年之间。
道光十四年春,曾国藩入长沙岳麓书院进学,是年秋,参加乡试中了第三十六名举人。曾家出了个举人,四十三岁才中了秀才的老父亲曾麟书欣喜不已,曾家上下更是欢欣鼓舞,连续几天大摆筵席招待亲朋戚友。之后,曾国藩进京参加会试,又在长沙待了一阵。道光十五年,25岁的曾国藩会试落榜,留在京师备考。道光十六年,恩科会试再次不第,落魄由长沙返回湘乡。道光十七年,与刘蓉、郭嵩焘在省府的湘乡会馆相聚两个月。
这段时间,曾国藩在长沙逗留的时光颇多。而那时的读书人,大多有文人骚客喜好寻花问柳的嗜好。曾国藩的好友欧阳兆熊有文字为证。
湘潭人欧阳兆熊在《水窗春呓》里记录了挽妓长联一事:“吾友湘阴徐海宗茂才,名并庾,骈文即学徐、庾,诗多作香奁体,兼工度曲。道光初年,与予读书岳麓书院,时偕过江作狭斜之游,眷一妓号云香者,益阳人,侨寓省城。回家数月,迟之不至。后闻其死,作联挽之,多至二百五十字。”
这些文字记录了岳麓学子徐海宗逛窑子的经历。这位徐才子为妓女云香撰写的长联更是铁证——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罗网频加。曾语予云,君固怜薄命者,忍不一援手耶?呜呼,可以悲矣!忆昔芙蓉露下,杨柳风前,舌妙吴俞,腰轻楚舞。每值酡颜之醉,常劳玉腕之扶。广寒无此游,会真无此遇,天台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怜渠憔悴,尚恁地谈心深夜,数尽鸡筹,况平时袅袅婷婷,齐齐整整。
不图二三月欢娱,竟抛侬去!问鱼尝渺,问雁尝空,料不定,琵琶别抱?然为卿计,尔岂昧夙根者,而肯再失身也?若是,殆其死乎!至今豆蔻香销,蘼芜路断,门犹崔认,楼已秦封。难招红粉之魂,枉坠青衫之泪。少君弗能祷,精卫弗能填,女娲弗能补。但愿降神示梦,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还鸳牒,或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无独有偶,清代的湖南茶陵状元萧锦中也给妓女写过200余字的超长对联。
欧阳兆熊的笔记,大致可以说明几个问题,一是当时的长沙是有青楼的;二是曾国藩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对逛窑子饶有兴致;三是学子们逛窑子大多是结伴而行。不过那时,长沙的繁华地带在湘江东岸,而岳麓书院却在湘江西岸,如要做“狭斜之游”,有些麻烦,还得不辞辛劳坐船过河,不过这种事情,同学们还是很乐意的。
曾国藩在长沙读书或逗留时,年龄为24岁至27岁,这种年龄是男人最容易冲动的年龄,加上已经结婚,慧根初开,云雨之欲尤盛,在同窗学友的邀约之下,去烟花柳巷寻访一番,可能性是很大的。读书人与一般的嫖客不同,喜欢动真情,见到自己心仪的青楼女子,总是难免要生出些缠绵悱恻之情,以为人尽可夫的妓女只对自己钟情,又幻想着留下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不怕嫖客没银子,就怕嫖客有文化。
读书人做嫖客,不像猎色的大众嫖客那样讲究实惠,总是免不了卖弄自己的才情,玩玩文字游戏,最为直接也是最为有效的方式就是撰送对联。旧时文人喜作赠妓联已经成为一种风尚,颇为流行,大多采取隐名嵌字的形式,以达到“以雅掩俗”的目的。
大才子纪晓岚在醉月轩为翰林陈半江赴南昌饯行,就送了一副对联给陪酒歌伎凤燕:
凤枕鸾帐,睡去不知春几许;
燕歌赵舞,醒来莫问夜如何。
在狎妓文化颇为发达的大背景下,有文化的嫖客都以给妓女吟联为时尚。自诩为楹联天才的曾国藩自然不会放过卖弄自己才情的绝好机会,写下几幅对联也在情理之中。而妓女们也以能得到达官显贵、才子骚人为自己吟诵的楹联为荣,以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年轻时的曾国藩应是个风流才子,关于他写给妓女的楹联记载并不罕见。台湾出版的《晚晴楼联话》还收录了曾国藩送给妓女“如意”的楹联:
都道我不如归去;
试问卿于意云何。
也有楹联家举证出曾国藩的另一副撰赠给妓女“马掌”的楹联:
马上琵琶千载恨;
掌中歌舞一身轻。
马掌其名,俗不堪耐。但曾国藩以“马上琵琶”、“掌中歌舞”两个意象之营造,把出塞之昭君与汉宫之飞燕这两位古代美人的形象刻画出来,联语顿时变得鲜活生动。
根据这些联语所描写的内容,结合曾国藩中了进士之后潜心学问与道德修养的事实,再以《曾国藩全集》为旁证,可以推断出,与妓女的来往应是曾国藩早年所为。
再来看曾国藩与妓女春燕的故事。
“未免有情,对酒绿灯红,一别竟伤春去了;似曾相识,怅梁空泥落,何时重见燕归来。”
有人分析,认为曾国藩这幅追思妓女春燕的对联,是写给自己小妾陈氏的,显然是荒谬的说法。
根据联语所描写的情境来判断,曾国藩与妓女春燕相识于灯红酒绿的烟花巷,而其小妾陈氏是他的警卫韩正国所寻访到的一个湖北女子。再说,曾国藩也绝对不会愚蠢到纳一个烟花女子为妾。
坊间的说法是,金陵“光复”之初,曾文正邀钟山书院山长李小湖微服同泛秦淮,有妓名春燕者,温柔儒雅,吐属尤佳,曾文正奇之,后为人量珠聘去,不复得见,曾公慨然有叹,故作此联,算是对春燕的思怀。
关于曾文正与春燕的赠联,还有一个版本:
“报道一声春去也,似曾相识燕归来”。
坊间版本不一,说法之多,全因曾国藩是名人。大凡名人的轶事总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难免空穴来风,以讹传讹。何况是一本正经的朝廷重臣曾国藩呢?平时从无绯闻的道德家曾国藩,其八卦传闻自然更能激起人们议论与传播的兴趣。
与曾国藩同游秦淮的李小湖,倒是经常出现在曾国藩的日记里,经常在一起切磋学问,把玩字画古物,私交甚为不错。
不过,也不能以这副对联就断定曾国藩与妓女有床笫之欢。
古代之妓有妓女与歌妓之分。妓女卖身,可以提供全套服务;而歌妓只卖艺不卖身。曾国藩作为一方封疆大吏,为了重振江南经济,带头去秦淮烟花楼看歌妓表演,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绝不敢越雷池半步,一是自身道德修养到达了很高境界,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简浅道理。另一方面,按照大清律法规定,官员嫖娼一经发现,将会停职查办,开除官职,本就清心寡欲的曾国藩怎么会大张旗鼓地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呢?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曾国藩对春燕的“未免有情”,说明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头,毕竟还是个平常人,见了春燕这种艺色俱绝的美女,还是难以按捺住心中的春情。一句“一别竟伤春去了”,道出心中何等的惆怅哀婉。“何时重见燕归来”则流露出对春燕的无限眷恋。可见,春燕是与曾总督心中的标准美人形象相吻合的,也许,是春燕的才情打动了这个心如止水的老头。从联语的字面来看,曾国藩对春燕的眷恋更胜于大姑。
曾国藩首先是个男人,然后是个才子,最后才是重臣。站在这个角度去看问题,倒也觉得这个正襟危坐的老头有几分可爱了,变得真实生趣起来。
时过境迁,曾国藩与妓女的浪漫故事,我们实在难以还原真实的历史现场。当事人留下的疑团,或许永远无法揭秘。不过,我倒真的希望曾文正偶尔也犯过天下男人最容易犯的错误,这样的老头似乎更为可爱。
(作者简介:朱金泰,独立学者,自由作家,湖南双峰人,现居长沙,著有《落魄秀才赶尸记》、《老爷子》、《湘军之父罗泽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