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荣氏兄弟创立的公司曾经在中国的衣食上占有半壁江山,他们在鼎盛时期非常骄傲地说过一句话:“在衣食上拥有半个中国”。他们一生只做两样东西,穿的和吃的,棉纱和面粉,只做这两样,市场份额占民族企业的50%、60%以上,所以他们有资格说“衣食上拥有半个中国。”
郭氏兄弟是上海永安公司的创始人,从小到澳洲打工,赚到了第一笔钱到香港、上海创业,成为中国最大的百货公司永安公司的创始人。当时南京路上共有四大百货公司:大新、先施、新新和永安,这四大公司的创始人有四个相同之处:一个都是广东省中山县的农村人;二是从小家境贫困到澳洲打工的人;三是都信基督教;四是回到上海创立了有名的百货公司。一直到1949年,这四大百货公司都是上海商业繁荣的象征,就是日本人占领上海,也没有中断他们的事业。
宋棐卿,天津东亚毛纺有限公司的创始人,山东人,农村里来的基督徒。卢作孚,重庆民生公司的总经理,一辈子穿平民服、身无分文的老板,一直理小平头的老板,看上去像学徒,但手里掌握着中国最大的民营轮船公司,鼎盛时期比当时官办的轮船招商局还要多一万多吨,民生有5万多吨时,轮船招商局只有37500多万吨,所以,1937—1938年抗日战争爆发时,南京的国民政府要撤到四川,就靠他的公司。
陈光甫、张公权,他们是当年中国银行界叱咤风云的人物。那个年代的企业家、银行家,他们所做的那些事情,就是在社会层面从事经济建设,这一条线索是经济的线索。第一条线索是信仰的线索,第二条线索是民营企业、银行的线索,就是经济的线索。
四、社会组织
“衡量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要看它的社会组织是否完备”。1921年9月1日任鸿隽在“中国科学社”第六次年会上说:“现今的时势,观察一国的文明程度,不是拿广土众民,坚甲利兵,和其他表面的东西作标准仪,是拿人民智识程度的高低,和社会组织的完否作测量器的。”我想讲的是,衡量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要看它的社会组织是否完备,就是有没有各种各样的健康的社会组织。
今天我想说的就是社会组织力,前面讲过,社会组织力是建设力的核心、内核,是跟破坏力相对应的,社会组织包括信仰、经济、文化组织。如果社会组织健全,社会组织力就非常强大,整个社会可能变成一个健全的社会。包括上海等地的教会、商会、大学、报馆、银行公会、律师公会、书业公会,包括江苏省教育会、中华职业教育社、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总会、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华北基督教农村事业促进会等这些组织,都是当年不同的信仰组织、经济组织、文化组织,它们都属于一种社会组织力,当这些组织都有生存、活动的空间,能在社会中发挥它应有的影响时,这个社会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而不是要等待某一个上级、某一个部门给你盖印、批准,这个社会一定是一个相对健康的社会。
上海总商会的大厦曾经是上海权力的象征,代表着上海总商会1000多个会员,代表着整个上海的经济实力,会场也很气派,在这里决定的事情,不仅对当时的上海,而且对整个中国都会发生重大影响。大门前“上海总商会”几个字非常显赫,1902年最初成立时叫“上海商业会议公所”,1904年改名为“上海商务总会”,1912年改名为上海总商会,一直到1929年,27年中上海总商会对上海都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社会组织,影响了整个中国。今天这幢历经风云变幻的老建筑面临拆掉的威胁。
聂云台(曾国藩的外甥)曾担任过上海总商会会长,是最年轻的会长。穆藕初,棉纱大王,曾长期担任上海总商会的会董。这些人在上海和整个中国发生大变动的过程中,在很多事情上发挥了非常大的影响力。今天谈论民国时代的历史时,绕不过商会、教会、教育会、报业公会的作用,因为这些社会组织在那个年代都是可以跟政府分庭抗礼的。
1922年,全国商教联席会议代表联合开会决定,次年在上海举行一次国是会议,不是一般的讨论中国的国事,而是制定一部宪法草案,这是今天所无法想象的。一批教育界的人士、企业界的商人开会讨论制定宪法的问题,讨论国家往何处去的问题,但在1922年、1923年的中国,他们就是那么做的。
再看与民国同步的律师公会。1935年杜重远案发生,杜重远是当时《新生》杂志的发行人,因为发表一篇《闲话皇帝》的杂文,里面讽刺了天皇,日本人要求南京政府把这份杂志封闭,最后给杜重远判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徒刑。判刑后,二十多个律师联名写信给上海律师公会,要求律师公会提出抗诉。上海律师公会正式向司法院提出抗议,这也是我们今天无法想象的。1938年,上海律师公会曾经给国联发电报,要求制裁日本侵略。这些文书还在上海档案馆放着。
上海银行公会,是上海银行业组成的组织,和上海总商会代表一同成为上海民间社会的重要力量。
“九一八”事变后,1931年11月,蒋介石邀请上海各界代表到南京共商国是,其中包括银行界的各大掌门人,张公权、钱新之、陈光甫、李铭、徐新六、林康侯;实业界有刘鸿生、穆藕初、虞洽卿、郭标;报界有史量才、汪伯奇;出版界有王云五;教育界有刘湛恩、黄炎培。这是他们聚会时的合影,而且这张合影上蒋介石非常意外的没有站立在正中间,正中间的是史量才。那个年代的企业家、银行家、报人、教育家们,可以与蒋介石平起平坐,蒋介石对他们也是礼贤下士。
史量才是当时上海民间社会的代表,连杜月笙都买他的账,在上海的不同社会组织中他被大家公推为会长。他手里掌握着中国当时最大的两个报纸:《申报》和《新闻报》,并投资了五洲大药房介入药业,又投资中华书局介入出版业,在当时的中南银行有股份,介入了金融业,他在上海横跨不同行业,尤其手里掌握着上海最有影响力的两大报纸,有媒体的力量,当时社会各方面的精英对他非常服气,大家在那些社会组织当中公推他为领袖。最早的组织是壬申俱乐部,他为理事长。
1932年日本攻打闸北,战争爆发,上海的社会组织在危机关头站出来,而且运作得非常好,比政府运作好多了。这些民间组织一夜之间冒出来,在不同岗位上,你负责给前线送粮食,他去前线照顾伤兵,他负责后勤保障,他负责治安,整个上海秩序井然,就是靠了史量才这批人发挥的作用。在壬申俱乐部的基础上,他们成立了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推史量才为会长,以后改组为上海市民协会,他仍然当会长。官方的上海参议会成立,会长还是史量才,一直到1934年史量才被暗杀。所以30年代初,上海都是以史量才为代表的民间社会精英(银行家、企业家、报人、出版家、教育家)掌管着整个社会,他们有各自背后的组织,江苏省教育会、上海银行公会、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这些组织都是我们说的社会组织,它们对整个社会造成的正面影响都非常大。
1938年当中国的重工业、航空工业、兵器工业、大量的器材设备、机器运到宜昌,准备往重庆撤时,长江的枯水期只剩下40天就要到了。卢作孚动员了民生公司的全部力量,天才地把原本需要1年时间运完的东西用40天运完,这是一个奇迹。所以晏阳初称之为中国实业史上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当时天上有飞机轰炸,特别紧张,他们昼夜不停地运转。2007年春天我到这个地方看时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对面山如金字塔”,这是当年叶圣陶通过这条水路逃亡四川时留下的一句诗,今天去看,对面山还是如金字塔,但长江三峡已经不再有激流了。
梁漱溟搞乡村建设,在河南、广西,特别是在山东所搞的乡村建设实验,持续了二十多年,也是一个社会组织。他搞的乡村建设研究院就是他创造的一个社会组织。1953年他为农民说了几句话:“工人在九天之上,农民在九地之下”,被毛泽东批为用“笔杆子杀人”,从此以后他退出历史舞台有几十年,一直到八十年代才有机会说话。刚才我们讲到对中国抗战有巨大的贡献的、完成宜昌大撤退的企业家卢作孚,在1953年就吃安眠药自杀了。这些人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再也没有机会发挥他们的建设力,最具有建设力的人要么流亡了(晏阳初),要么沉默了(梁漱溟),要么自杀了(卢作孚),要么被杀了(史量才),没有一个继续发挥他的建设力。但从晚清到民国50多年间,这些人充分发挥了他们的建设力,所以整个社会呈现出一个有生机、有活力的生态。
在民国年代,这些人有机会从事自己的乡村建设,有机会搞自己的社会组织,有机会追求自己的信仰、传播自己的信仰,有机会按自己的方式去推动中国,我称之为“深水静流”。
有些人觉得民国是一个乱世,认为那个时候有那么多的内战和动荡。毋庸置疑,民国当然有这些,但就在这样一个年代里,这些人仍然有机会从事自己的乡村建设,仍然有机会搞自己的社会组织,仍然有机会追求自己的信仰、传播自己的信仰,仍然有机会按自己的方式去推动中国,即使它是乱世,难道我们就否定他们这些人的作为吗?
在这些人、这些画面的背后,用一个词来概括——深水静流,看上去不过瘾,不刺激,没有汹涌澎湃,没有大刀阔斧,没有口号喊得震天响,似乎一切都很平常,只是一批怀着平常心的人,怀着不平常的理想,在社会层面做踏踏实实的努力,他们深水静流,润物无声,他们所做的工作是得寸进寸的工作,不是得寸进尺的工作,更不是得寸进丈的工作。我们说要在地上建立天堂,那是乌托邦,是得寸进丈的幻想,是在地上要造通天塔的工作。我们知道从来没有一个人、一个民族在地上造了通天塔,中国也不会例外。
这些深水静流的线索,大变动时代背后的线索,同样是通向未来的,因为他们所做的并没有成为过去。今天我们把这些资源重新挖掘出来,就会看到他们所做的其实才是真正的历史。
历史有两种写法:一种是帝王来写的,往往写成了帝王的家谱,他爸、他儿子、孙子、子子孙孙,帝王家谱常常成为中国历史。另外一种写法,是按照历史自身的逻辑来写,按照那些真正改变历史、改变民族命运者的所作所为来写,这些深水静流者的行为都会载入历史,他们的历史可能会更长远、更深刻地影响未来。
一个王朝的生命,长的也许有几百年,比如唐代、明代、清代都有几百年。短的只有13年,比如秦朝,隋朝也只有十几年,还有98年的元朝。有人计算过一个政党的生命,要成为百年老党很难,国民党算是百年老党,之所以能跨越百年,是因为它和平地交出了政权,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活下来,变成一个普通政党,成功的从一个垄断的革命党转型成一个可持续的普通政党。
这件事宋教仁在一百年前就做过,当同盟会成功以后,最有名的一句口号是“革命军兴,革命党消”(章太炎提出),章士钊写了一篇评论,后面很多人谈这个事。20多年前,有一个知识分子在写给张思之等律师的信中说,“当我受到不公正待遇时,我并不为制度或暂时的缺陷过于担心,这些可以通过决策或立法在几天内解决,我最关心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道德水准的沦丧”。在更深处的人心层面如果败坏了,一代人、两代人是无法挽回的。在今天的中国,我们可以看得更清楚,中国的问题,不是要不要变的问题,而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才能支撑起一个美好制度的问题,没有好的社会撑不起好的制度。百年前民国初造,就是一个新的制度,当一个制度从天而降时,社会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把这个新制度支撑起来,最后还必须用破坏的方式、用暴力的方式来解决争端,所以最后是暴力革命决胜负,又一次以暴力轮回。但在暴力决胜负之前,上帝给了中国人几十年时间,让我们有充分的机会在社会层面做努力,所以才产生了满天星斗一样的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宗教家、知识分子,他们润物无声,得寸进寸,深水静流,在中国布下了今天看起来还不大起眼的线索。
1917年,梅光迪在美国留学时跟胡适之有一个争论,相信进化论的胡适认为今天必胜昨天,历史是进化的。但梅光迪不相信,不认为历史一定是今天必胜昨天的。我认同梅光迪的说法,他说:“历史是人类求不变价值的记录。”什么是不变价值,哪一些价值是不变的?人类不变的价值只有真善美,其他东西都在改变,美的东西、真的东西、善的东西过一千年也不会改变,善的就是善的,美的就是美的。所以,人类的历史不过是追求不变价值的记录。他接着说,“我们必须理解和拥有通过时间考验的一切真善美的东西。”
把几条线索简单的回顾一下,一条是信仰的线索,一条是实业救国的线索,一条是社会组织在各个领域广泛地展开各自努力的线索。其实,这些线索合在一块就是一条线索:社会组织力。只要社会组织力能充分发挥出来,前面就是顺畅、宽阔的道路,路会越走越宽。
(作者简介:傅国涌,1967年出生,浙江乐清人,自由撰稿人。1999年至今在《书屋》、《随笔》、《东方》、《老照片》、《炎黄春秋》、《南方周末》、《文汇读书周报》等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大量文章,并出版多部著作。文字主要关注中国近代史,特别是百年言论史和中国知识分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