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说,他当年担任台北“外交部”主管联合国事务的条约司司长,1961年的9—10月间,随同“外交部”部长沈昌焕在纽约出席联合国大会。刘说:“……十月某日午后,我随沈(昌焕)先生前往常驻代表团……到后不久,我有急公须往报告沈先生请示。当我手持文件,走到他的专用办公室门前,听到里面正在讲话,经向外面的秘书小姐打听,知道是叶(公超)先生自美国某州打来的电话,于是我就走开等候。过了一阵,好像已讲完了,我便再过去敲门入内,一见之下,我怔住了,但见沈先生铁青着脸,一副眦目切齿的怒容。我问他:‘怎么啦?’这时他只气急败坏地向我说了一句话:‘真没有想到一个代表元首的大使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当然不便追问……至于那通电话中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后来也从未再听沈先生提起,也未再问过。但那天沈先生盛怒的神情,我确凑巧是唯一的见证者。”又说:“翌晨九时不到,我照例再去行邸上班,但这次情况有异,我按了几次门铃,伫候良久,才由住在行邸的李秘书过来开门,入内后但觉一片寂静,而李秘书又是双眼惺松,面有疲态,我问他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他强笑着说:‘没有什么,只是睡得太晚。’我问:‘是有夜来访客吗?’他说:‘不是’,然后迟疑一会儿,说:‘是翻电报,搞了个通夜。’我以为那是有关政务的电报,便再问:‘是关于外蒙的事吗?’他有些为难,欲言又止,终于笑而不答。我再问:‘何时及如何发出去的?’他说‘是天亮后,以电话读码发出去的。’……过了两三分钟,他又过来,说沈先生请我去卧室谈话,我走过去,见室门是开着的,仅沈先生一人躺在卧床的被盖中,看样子好像尚未入睡,他向我说:‘你所知道的事,千万不可对外人说出,因为这件事实在太不像话了!’我说:‘请放心,我本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不会说的。’我请他赶快休息……过了几天,我听说叶先生奉命回国述职,当时我心中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仍不疑有他。叶先生自华府先到纽约,来沈先生处曾有密谈,然后他出来准备去登机飞台,我送他到电梯口,并祝他一路顺风,早去早回。那知再过几天,就听说他不回来了!究竟为什么?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原因,我为此神伤多日,竟至感叹自己误入宦途起来……”
对于刘荩章提供的线索,黄天才结合8年前在日本听到的萧昌乐的叙述,两相比对,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当时在台北任蒋经国秘书的萧昌乐那天早上所接收并翻译的密电,正是刘氏在纽约所见“外交部长”沈昌焕办公室李秘书所发,电报内容乃沈昌焕所亲拟或口述,密告的对象就是叶公超。
对此,黄天才补充说,此事在媒体同行张作锦于1990年底发表在《联合报》上的一篇题名《拒绝出版语录》的短文中加以佐证。当年作为采访记者的张作锦有一次参加了党政集会的“读训”,听到蒋介石在训词中痛斥驻外使节在外人面前批评自己国家的领袖,是丧失国格和人格。张氏在文中明确表示:“大家都知道这指的是叶公超,而叶氏当时正以中央评议员身份,坐在台下读训……”因而,黄天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当年激怒蒋公,并使蒋公急电召回叶公超予以免职的,是叶公超在美国对蒋公的不敬批评,似与叶公超不赞同否决外蒙一事无关,至少无直接关系。”
按一般常情推理,黄天才后来揭露的这些隐情秘事,由美返台后的叶公超应该是知道一个大体轮廓的,至少晚年有所感悟。 就叶氏的性格论,此人习惯于“见大人,则藐之”。当他刚当上“驻美大使”之际,几个从前的学生前来祝贺,他却一笑,俯耳低声说:“别提了,是赔本儿生意!”而这个赔本生意没做几天,叶就牛气冲天,不把世界一切人等放在眼里了。他曾对几个相熟的哥们儿扬言道:“见了艾森豪(总统),心理上把他看成是大兵,与肯尼迪(总统)晤谈时,心想他不过是一个花花公子、一个有钱的小开而已。”对于叶的性情与脾气,与其在西南联大共事的朱自清日记里亦有记载,谓此人“喜怒无常、狂狷耿介。和他相处,如同喝一杯醇酒,吃一碟辣椒……”如此骄狂放浪之人,想来对流落孤岛的蒋介石是不大会放在眼里的,在洋人们面前说一些狂话,甚至对风雨飘摇的蒋家王朝一番冷嘲热讽,对蒋公本人进行人格侮辱性谩骂与挑衅,亦不是绝无可能。当这一切出格的言行,被忠于蒋的沈昌焕等辈得知后,叶的厄运就此到来。
叶公超后半生的悲剧固然值得同情,但就叶氏性格而言,除了朱自清所言的“狂狷耿介”,还夹杂着很大的外强中干的软弱成分,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主儿。纵观叶的前半生,凭着摇笔弄舌于庙堂得志,一旦谋得了高官厚禄便骄狂不羁,不知天高地厚地意气用事,更忘了一入庙堂便终身为奴的潜规则,对赏赐给他官帽的主子在人前背后鄙视甚至乱骂起来。当一番表现和谩骂终于激怒了主子,一个下勾拳打过来,把其乌纱帽打翻在地时,叶公超原形毕露,捶胸顿足,彷徨山泽,嗟号昊天,一惊一乍地作报国无门的孤愤状。其不知,无论是大陆还是台北,少了一个叶公超,会照样开门办学,庙堂议事,于党于国毫发不损。只是叶直到死都没有看破官场的密锁暗道,参透人生的禅机,忘记了自己头上那顶迎风飞扬的高帽,本来就是靠主子赏赐所得,尽管不能像佛家所言“一切皆空”,但也属于短暂和临时性质。当其飘然落掉时,无须整日悲哉痛哉,竟至二十年未解心中的郁结。就此一点论,叶公超比之傅斯年,可谓迥隔霄壤。傅氏也热衷功名,但精神上却能超越,孟子的格言:“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个话不是傅斯年单独拿出来说给台大学生听的,而是在他人生征途上服膺和实践的座右铭。令人扼腕的是,宦海漂浮数十年,从来就没有被纳入蒋氏父子政治圈中的叶公超,到了撒手归天的前夜,还在为自己没有得到主子的赏识,反而中途罢黜而痛心不已,并为自己当初的言行追悔莫及。叶在最后遗言式的《病中琐忆》短文中说:“生病开刀以来,许多老朋友来探望,我竟忍不住落泪。回想这一生,竟觉得自己是悲剧的主角。一辈子脾气大,吃的也是这个亏,却改不过来,总忍不住要发脾气。有天做物理治疗时遇见张岳公,他讲:‘六十而耳顺,就是凡事要听话。’心中不免感慨。”此话真令人感到气短。悲夫!
1981年11月,躺在病榻上自知不久于人世的叶公超,开始回忆过往的故人旧事,并要讲一些故事给人听。他想到和对人讲述的第一个人便是胡适,特别提及许多年前他发表在天津《益世报》副刊的1万多字的长文,里边讲了对鲁迅文学成就的高度评价,而这个评价正是胡适所不愿看到的。对此,叶“特别想再看看这篇旧作……毕竟年纪大了,总会常常怀旧。”【3】
在无限感怀和神情恍惚中,叶公超于长吁短叹之际,又突然想起20年前由美返台,于郁闷中跑到胡适家中索取腰带的那个早晨。想到此处,叶公超竟自笑了起来。继而又以悲怆的心境,想到了胡适长眠的南港学人山和中研院同辈学者的人生际遇……
(作者简介:岳南,1962年出生,山东诸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考古文学协会副会长。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等多种文字并在海外出版。代表作品《陈寅恪与傅斯年》《南渡北归(三部曲)》。)
【1】抗战结束前夕,叶恭绰几经变故,贫病交加,已无力保鼎。上海一个大商人陈咏仁为给自己留条后路,表示愿买此鼎,并约法三章,胜利之后一定将鼎捐献国家。陈咏仁感知日本必败,为给自己留条后路,买下此鼎并有约。1945年日本投降,国民政府立即派员接收了上海。1946年3月17日,毛公鼎暂由军统接管的消息,传到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主管文博事物的科长徐伯璞耳中,遂报告教育部政务次长杭立武,并随杭一同前往行政院找到秘书长翁文灏,终获行政院“准予拨给”批文。后毛公鼎由中央博物院(今南京博物院)派往上海接收的专门委员曾昭燏等带回院内收藏。1948年,毛公鼎被运往台北,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成为台北故宫博物院三件镇院之宝之首,另两件为:清代光绪皇帝瑾妃的陪嫁之物——翡翠玉白菜、王羲之的书法真迹《快雪时晴帖》(按:一说东坡肉形石)。
【2】 叶公超之妹叶崇德在1992年修订的《忆先兄叶公超》一文中,谓“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他因未经请示批准,即举手同意了《外蒙古入联合国案》,接蒋介石电召返台。”(见《回忆叶公超》,学林出版社1993年出版)如此谬误,竟出于文史馆研究者叶氏之妹笔下,着实令人叹息。
【3】《病中琐忆》,载王大鹏编著《百年国士》,商务印书馆,2010年。叶在此文中说:“这篇文章里我曾经提到胡适之、徐志摩的散文都不如鲁迅。文章发表后,胡适之很不高兴,他跟我说:‘鲁迅生前吐痰都不会吐在你头上,你为什么写那么长的文章捧他?’我是另一种想法,人归人,文章归文章,不能因人而否定其文学的成就。”胡适去世的第二天夜里,叶公超有文纪念胡适,最后一句是:“适之逝世不及24小时,自由中国已感觉缺少了一个不该离开的人。我相信这种感觉必然会加深,而同此感觉者亦必一天比一天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