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火车站下来,上离车站不远的一个暑期英算补习学校——这学校也真是倒霉,简直是像上海的专吃二房东饭的人家的两间阁楼——里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那里上课。一间黑漆漆的矮屋里,坐着八九个十四五岁的呆笨的小孩,眼睛呆呆的在注视着黑板。他老先生背转了身,伸长了时时在起痉挛的手,尽在黑板上写数学的公式和演题,屋子里声息全无,只充满着滴滴答答的他的粉笔的响声。因此他那一个圆背和那件有一大块被汗湿透的夏布长衫,就很惹起了我的注意。我在楼下向他们房东问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在楼上一定是听见的,同时在这样静寂的授课中间,我的一步一步走上楼去的脚步声,他总也不会不听到的。当我上楼之后,他的学生全部向我注视的一层眼光,就可以证明,但是向来神经就似乎有点麻木的他,竟动也不动一动,仍在继续着写他的公式,所以我只好静静的在后一排学生的一个空位里坐落。他把公式演题在黑板上写满了,又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看有没有写错,又朝黑板空咳了两三声,又把粉笔放下,将身上的粉末打了一打干净,才慢慢的转身来。这时候他的额上嘴上,已经盛满了一颗颗的大汗,他的红肿的两眼,大约总也已满被汗水封没了吧,他竟没有看到我而若无其事的又讲了一阵,才宣告算学课毕,教学生们走向另一间矮屋里去听讲英文。楼上起了动摇,学生们争先恐后的奔往隔壁的那间矮屋里去了,我才徐徐的立起身来,走近了他,把手伸出向他的粘湿的肩头上拍了一拍。
“噢,你是几时来的?”
终于他也表示出了一种惊异的表情,举起了他那两只朦胧的老在注视鼻尖的眼睛。左手捏住了我的手,右手他就在袋里摸出了一块黑而且湿的手帕来揩他头上的汗。
“因为教书教得太起劲了,所以你的上来,我竟没有听到。这天气可真了不得。你的病好了么?”
他接连着说出了许多前后不接的问我的话,这是他的兴奋状态的表示,也还是学生时代的那一种样子。我略答了他一下,就问他以后有没有课了。他说:
“今天因为甲班的学生,已经毕业了,所以只剩了这一班乙班,我的数学教完,今天是没有课了。下一个钟头的英文,是由校长自己教的。”
“那么我们上湖滨去走走,你说可以不可以?”
“可以,可以,马上就去。”
于是乎我们就到了湖滨,就上了这一家大约是第四五流的小小的饭馆。
在饭馆里坐下,点好了几盘价廉可口的小菜,杨梅烧酒也喝了几口之后,我们才开始细细的谈起别后的天来。
“你近来的生活怎么样?”开始头一句,他就问起了我的职业。
“职业虽则没有,穷虽则也穷到可观的地步,但是吃饭穿衣的几件事情,总也勉强的在这里支持过去。你呢?”
“我么?像你所看见的一样,倒也还好。这暑期学校里教一个月书,倒也有十六块大洋的进款。”
“那么暑期学校完了就怎么办哩?”
“也就在那里的完全小学校里教书,好在先生只有我和校长两个,十六块钱一月是不会没有的。听说你在做书,进款大约总还好吧?”
“好是不会好的,但十六块或六十块里外的钱是每月弄得到的。”
“说你是病倒在上海的养老院里的这一件事情,虽然是人家的假冒,但是这假冒者何以偏又要来使用像你我这样的人的名义哩?”
“这大约是因为这位假冒者受了一点教育的毒害的缘故。大约因为他也是和你我一样的有了一点知识而没有正当的地方去用。”
“嗳,嗳,说起来知识的正当的用处,我到现在也正在这里想。我的应用化学的知识,回国以后虽则还没有用到过一天,但是,但是,我想这一次总可以成功的。”
谈到了这里,他的颜面转换了方向,不在向我看了,而转眼看向了外边的太阳光里。
“嗳,这一回我想总可以成功的。”
他简直是忘记了我,似乎在一个人独语的样子。
“初步机械二千元,工厂建筑一千五百元,一千元买石英等材料和石炭,一千元人佚广告,嗳,广告却不可以不登,总计五千五百元。五千五百元的资本。以后就可以烧制出品,算它只出一百块的制品一天,那么一三得三,一个月三千块,一年么三万六千块,打一个八折,三八两万四,三六一千八,总也还有两万五千八百块。以六千块还资本,以六千块做扩张费,把一万块钱来造它一所住宅,嗳,住宅,当然公司里的人是都可以来住的。那么,那么,只教一年,一年之后,就可以了。……”
我只听他计算得起劲,但简直不晓得他在那里计算些什么,所以又轻轻地问他:
“你在计算的是什么?是明朝的演题么?”
“不,不,我说的是玻璃工厂,一年之后,本利偿清,又可以拿出一万块钱来造一所共同的住宅,呀,你说多么占利啊!嗳,这一所住宅,造好之后,你还可以来住哩,来住着写书,并且顺便也可以替我们做点广告之类,好不好,干杯,干杯,干了它这一杯烧酒。”
莫名其妙,他把酒杯擎起来了,我也只得和他一道,把一杯杨梅已经吃了剩下来的烧酒干了。他干下了那半杯烧酒,紧闭着嘴,又把眼睛闭上,陶然地静止了一分钟。随后又张开厂那双红肿的眼睛。大声叫着茶房说:
“堂倌,再来两杯!”
两杯新的杨梅烧酒来后,他紧闭着眼,背靠着后面的板壁,一只手拿着手帕,一次一次的揩拭面部的汗珠,一只手尽是一个一个的拿着杨梅在往嘴里送。嚼着靠着,眼睛闭着,他一面还尽在哼哼的说着:
“嗳,嗳,造一间住宅,在湖滨造一间新式的住宅。玻璃,玻璃么,用本厂的玻璃,要斯断格拉斯斯断格拉斯:钢化玻璃。。一万块钱,一万块大洋。”
这样的哼了一阵,吃杨梅吃了一阵了,他又忽而把酒杯举起,睁开眼叫我说:
“喂,老同学,朋友,再干一杯!”
我没有法子,所以只好又举起杯来和他干了一半,但看看他的那杯高玻璃杯的杨梅烧酒,却是杨梅与酒都已吃完了。喝完酒后,一面又闭上眼睛,向后面的板壁靠着,一面他又高叫着堂倌说:
“堂倌!再来两杯!”
堂倌果然又拿了两杯盛得满满的杨梅与酒来,摆在我们的面前。他又同从前一样的闭上眼睛,靠着板壁,在一个杨梅,一个杨梅的往嘴里送。我这时候也有点喝得醺醺地醉了,所以什么也不去管它,只是沉默着在桌上将两手叉住了头打瞌睡,但是在还没有完全睡熟的耳旁,只听见同蜜蜂叫似的他在哼着说:
“啊,真痛快,痛快,一万块钱!一所湖滨的住宅!一个老同学,一位朋友,从远地方来,喝酒,喝酒,喝酒!”
我因为被他这样的在那里叫着,所以终于睡不舒服。但是这伏天的两杯杨梅烧酒和半日的火车旅行,已经弄得我倦极了,所以很想马上去就近寻一个旅馆来睡一下。这时候正好他又睁开眼来叫我干第三杯烧酒了,我也顺便清醒了一下,睁大了双眼,和他真真地干了一杯。等这杯似甘非甘的烧酒落肚,我却也有点支持不住了,所以就教堂倌过来算账。他看见了堂倌过来,我在付账了,就同发了疯似的突然站起,一只手叉住了我那只捏着纸币的右手,一只左手尽在裤腰左近的皮袋里乱摸;等堂倌将我的纸币拿去,把找头的铜元角子拿来摆在桌上的时候,他脸上一青,红肿的眼睛一吊,顺手就把桌上的铜元抓起,锵丁丁的掷上了我的面部。“扑嗒”地一响,我的右眼上面的太阳穴里就凉阴阴地起了一种刺激的感觉,接着就有点痛起来了。这时候我也被酒精激刺着发了作,呆视住他,大声地喝了一声:
“喂,你发了疯了么,你在干什么?”
他那一张本来是畸形的面上,弄得满面青青,涨溢着一层杀气。
“操你的,我要打倒你们这些资本家,打倒你们这些不劳而食的畜生,来,我们来比比腕力看。要你来付钱,你算在卖富么?”
他眉毛一竖,牙齿咬得紧紧,捏起两个拳头,狠命的就扑上了我的身边。我也觉得气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他扭打了起来。
白丹,丁当,扑落扑落的桌椅杯盘都倒翻在地上了,我和他两个就也滚跌到了店门的外头。两个人打到了如何的地步,我简直不晓得了,只听见四面哗哗哗哗的赶聚了许多闲人车夫巡警拢来。
等我睡醒了一觉,渴想着水喝,支着鳞伤遍体的身体在第二分署的木栅栏里醒转来的时候,短短的夏夜,已经是天将放亮的午夜三四点钟的时刻了。
我睁开了两眼,向四面看了一周,又向栅栏外刚走过去的一位值夜的巡警问了一个明白,才朦胧地记起了白天的情节。我又问我的那位朋友呢,巡警说,他早已酒醒,两点钟之前回到城站的学校里去了。我就求他去向巡长回禀一声,马上放我回去。他去了一刻之后,就把我的长衫草帽并钱包拿还了我。我一面把衣服穿上,出去解了一个小解,一面就请他去倒一碗水来给我止渴。等我将五元纸币私下塞在他的手里,带上草帽,由第二分署的大门口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被晓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一点,我却想起了昨天午后的事情全部,同时在心坎里竟同触了电似的起了一层淡淡的忧郁的微波。
“啊啊,大约这就是人生吧!”
我一边慢慢地向前走着,一边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却念出了这样的一句独白来。
一九三○年八月作
(原载一九三○年七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三号)
她是一个弱女子本篇于一九三二年四月由上海湖风书局出版后,六月被上海市国民党当局指为“普罗文艺”,遭查禁。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经作者删节,并改题为《饶了她》,再次由上海现代书局出版,一九三四年四月又被指为“诋毁政府”而受禁。
谨以此书,献给我最亲爱,最尊敬的映霞。
一九三二年三月达夫上
一
她的名字叫郑秀岳。上课之前点名的时候,一叫到这三个字,全班女同学的眼光,总要不约而同的会聚到她那张蛋圆粉腻的脸上去停留一刻;有几个坐在她下面的同学,每会因这注视而忘记了回答一声:“到!”男教员中间的年轻的,每叫到这名字,也会不能自已地将眼睛从点名簿上偷偷举起,向她那双红润的嘴唇,黑漆的眼睛,和高整的鼻梁,试一个急速贪恋的鹰掠。虽然身上穿的,大家都是一样的校服,但那套腰把紧紧的蓝布衫儿,褶绉一定的短黑裙子,和她的这张粉脸,这双肉手,这两条圆而且长的白袜腿脚,似乎特别的相称,特别的合式。
全班同学的年龄,本来就上下不到几岁的,可是操起体操来,她所站的地位总在一排之中的第五六个人的样子。在她右手的几个,也有瘦而且长,比她高半个头的;也有肿胖魁伟,像大寺院门前的金刚下世的;站在她左手以下的人,形状更是畸畸怪怪,变态百出了,有几个又矮又老的同学,看起来简直是像欧洲神话里化身出来的妖怪婆婆。
暑假后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郑秀岳的座位变过了。入学考试列在第七名的她,在暑假大考里居然考到了第一。
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的热,到了开学后的阳历九月,残暑还在蒸人。开校后第二个礼拜六的下午,郑秀岳换了衣服,夹了一包书籍之类的小包站立在校门口的树荫下探望,似乎想在许多来往喧嚷着的同学、车子、行人的杂乱堆里,找出她家里来接她回去的包车来。
许多同学都嘻嘻哈哈的回去了,门前搁在那里等候的车辆也少下去了,而她家里的那乘新漆的钢弓包车依旧还没有来。头上面猛烈的阳光在穿过了树荫施威,周围前后对几个有些认得的同学少不得又要招呼谈几句话,家里的车子寻着等着可终于见不到踪影,郑秀岳当失望之后,脸上的汗珠自然地也增加了起来,纱衫的腋下竟淋淋地湿透了两个圈儿。略把眉头皱了一皱,她正想回身再走进校门去和门房谈话的时候,从门里头却忽而叫出了一声清脆的唤声来:
“郑秀岳,你何以还没有走?”
举起头来,向门里的黑荫中一望,郑秀岳马上就看出了一张清丽长方,瘦削可爱的和她在讲堂上是同座的冯世芬的脸。
“我们家里的车子还没有来啦。”
“让我送你回去,我们一道坐好啦。你们的家住在哪里的?”
“梅花碑后头,你们的呢?”
“那顶好得咧,我们住在太平坊巷里头。”
郑秀岳踌躇迟疑了一会,可终被冯世芬的好意的劝招说服了。
本来她俩,就是在同班中最被注意的两个。入学试验是冯世芬考的第一,这次暑假考后,她却落了一名,考到了第二。两人的平均分数,相去只有一三五的差异,所以由郑秀岳猜来,想冯世芬心里总未免有点不平的意气含蓄在那里。因此她俩在这学期之初,虽则课堂上的坐席,膳厅里的食桌,宿舍的床位,自修室的位置都在一道,但相处十余日间,郑秀岳对她终不敢有十分过于亲密的表示。而冯世芬哩,本来就是一个理性发达,天性良善的非交际家。对于郑秀岳,她虽则并没有什么敌意怀着,可也不想急急的和她缔结深交。但这一次的同车回去,却把她两人中间的本来也就没有什么的这一层隔膜穿破了。
当她们两人正挽了手同坐上车去的中间,门房间里,却还有一位二年级的金刚,长得又高又大的李文卿立在那里偷看她们。她的脸上,满洒着一层红黑色的雀斑,面部之大,可以比得过平常的长得很魁梧的中年男子。她做校服的时候,裁缝店总要她出加倍的钱,因为尺寸太大,材料手工,都要加得多。说起话来,她那副又洪又亮的沙喉咙,就似乎是徐千岁在唱《二进宫》。但她家里却很有钱,狮子鼻上架在那里的她那副金边眼镜,便是同班中有些破落小资产阶级的女孩儿的艳羡的目标。初进学校的时候,她的两手,各带着三四个又粗又大的金戒指在那里的,后来被舍监说了,她才咕哝着“那有什么,不带就不带好啦”的泄气话从手上除了下来。她很用功,但所看的书,都是些《二度梅》,《十美图》之类的旧式小说。最新的也不过看到了鸳鸯蝴蝶式的什么什么姻缘。她有一件长处,就是在用钱的毫无吝惜,与对同学的广泛的结交。
她立在门房间里,呆呆的看郑秀岳和冯世芬坐上了车,看她们的车子在太阳光里离开了河沿,才同男子似的自言自语地咂了一咂舌说:
“啐,这一对小东西倒好玩儿!”
她脸上同猛犬似的露出了一脸狞笑,老门房看了她这一副神气,也觉得好笑了起来,就嘲弄似的对她说笑话说:
“李文卿,你为啥勿同她们来往来往?”
李文卿听了,在雀斑中间居然也涨起了一阵红潮,就同壮汉似的呵呵哈哈的放声大笑了几声,随后拔起脚跟,便雄赳赳地大踏步走回到校里面的宿舍中去了。
王映霞晚年在上海寓所留影二
梅花碑西首的谢家巷里,建立有一排朝南三开间,前后都有一方园地的新式住屋。这中间的第四家黑墙门上,钉着一块泉唐郑的铜牌,便是郑秀岳的老父郑去非的隐居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