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我总算体会到朋友所言非虚。要想接近他的最好方法就是厚着脸皮上前打招呼,即使被拒绝也要坚持不懈,否则你不可能靠近他。我没有这么做。他偶尔会在上层甲板散步,这时候他通常把双手反扣在背后,脸上挂着骄傲和专注的神情,时常陷入思考之中,就像油画中的拿破仑。这个时候我倒也可以上前和他聊天,但他的散步并不是慢吞吞的,走路就像一阵风一样,想和他聊天就得跟在他后面跑来跑去。若以为能在休息室、酒吧或者吸烟室找到他的话,那又错了,他压根就不出现在这些地方。我私下里询问过服务员,得知琴多维克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研究棋术,绝少出来。
第三天过去了,我开始感到气愤,不论我想什么办法接近他,他总能巧妙地避开,手段比我还高超。想想看,这还是我第一次接近一位棋坛高手。自从我产生想了解棋界里的人的想法后,我便越加认为一个人在有生之年,大脑一直思考和六十四个黑白格棋盘有关的事情是多么不容易。我对这种游戏有一定的认识,它的另一个称呼是“国王的游戏”,对人们而言,它无疑是很具有吸引力的一款游戏,在所有经人们开发出来的游戏中,它是唯一一个不以任何偶然急于取胜的游戏,要想赢得胜利,必须要有高超的智慧,或者说,它是高智商的一种表现形式。不过象棋并不是玩游戏那么简单,用游戏来概括它的话,可能会有些贬低的意味。其实它也算得上是一门艺术,或者一门科学,或者是综合了这两方面知识的一门学科,就好比穆罕默德的棺木,悬浮在天和地的中间。它蕴含了各个领域的知识,没有别的东西能和它相比:你可以说它历史悠久,也可以说它是个新兴事物;它的规则一板一眼,容不得改变,但需要想象力作为发挥的基础;它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活动,但却有无穷的技巧;它并不是一成不变,但永远也没有终点;它让人无休止地探索,但答案未必会出现,就像一栋没有实体的房子、一张空白的答卷、一种虚无的艺术。即使这样,它依然能在时间的洪流中存活下来,比一切纸质作品更容易获得成功,不管在哪个国家,不管在什么时期,人们都对它痴迷不已,有一点让我们很不解,究竟是谁把它带进了人类的社会,让人们从它之中得到快乐,缓解低迷的情绪,还能让颓废的人振作起来。它始于何时何地?又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停下来?要想学会它不是一件难事,只要孩子们肯认真学习,每一个人都能试着去学,而且,在它活动的狭小空间里还出现了一种特别的人——对象棋无所不知、对其他领域一无所知的人。这些人天赋异禀,数学家、作家和作曲家的想象力、耐心和技能完美地融合在他们身上,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些能力的组合形式不同。在以前的一段时间里,人们相信一个人头骨的形状可以预示他有着怎样的智慧和个性,颅相学因此诞生,德国的加尔医生若还在的话,说不定能把这位世界冠军的头骨仔细地查看一番,也许能在大脑里的灰色物质中发现不同寻常的纹路,以证明他的思维不和常人一般,说不定他长了一块和象棋相关的肌纹或者肿瘤。我敢肯定,这位颅相学专家一定会对琴多维克的大脑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在他低下的智商中产生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才能,仿佛是在一块毫无价值的矿石中蕴藏了一点黄金。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象棋这种不同寻常的游戏一定有为之狂热的爱好者,可我依然难以明白,或者说根本无法想象那些聪明的人怎会愿意让那一小块布满黑白格子的棋盘把自己灵活的头脑禁锢起来,并且终生周旋在三十二颗左右前后移动的小棋子之间,把这作为毕生的事业。我无法站在他们的角度看待事情,就好比我不能明白一个人觉得第一步先走马要胜过先走卒,如此才能对之后的棋有所帮助的这种想法,我也不能理解一个人会因为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某本象棋指导书中不起眼的角落里而沾沾自喜;那些才能出众的人是如何让自己的斗志永远保持在鲜活的状态,并且几十年如一日地把所有精力投入到一件看上去很不可靠的事情上——一次又一次把木头做的棋子王在木板棋盘上逼到无路可退,可下棋的人却没有变得疯疯癫癫。
现在,在我的人生中遇见了第一位这种类型的人——一位怪异或者神秘的人,我们身处同一艘客轮,距离非常近,只有六个船舱,可我苦于想不出该怎么和他套近乎,只能暗自叹气。我很喜欢思考问题,经常会为某件想不出解决办法的事情激发出更多的斗志。我开始设想各种荒诞不经的计划:假扮某家知名报社的记者对他进行采访,让他在虚荣心的驱使下解开防备,要不就用赚钱当借口,提议让他去苏格兰做巡回比赛,还能欣赏美景。想来想去,我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就像猎人捕捉山鸡那样,模仿山鸡发情时的叫声来诱惑别的山鸡,这可是成功率极高的办法。想让一个象棋高手产生兴趣,没有什么比象棋更有吸引力的了。
活到现在,我对象棋只能说了解些皮毛而已,因为我下象棋只为了打发时间。我并不是想借象棋让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我的目的正好相反,在紧张运转之后,象棋能让疲劳的大脑得到休息和舒缓。在我的世界里,象棋就是一种“游戏”,但狂热的爱好者却是认认真真地对待,也许我可以把下象棋当做是谈恋爱,有竞争对手才算刺激,但我不知道船上的客人中是不是也有喜爱象棋的人。为了把隐藏的爱好者吸引出来,我在吸烟室摆了一副棋盘,和妻子装作专心致志地下棋,让他们上钩。妻子的棋艺比我还糟糕,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果不其然,我和妻子还没走上几步棋,身边就有一位客人站定了,然后又来一个人站在旁边,他希望我们答应他在一旁观战,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发出挑战,要求和我对阵,至此,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这位名叫麦克柯诺尔的客人是一位矿业工程师,来自苏格兰,他在加利福尼亚开探石油,赚了不少钱。麦克柯诺尔中等身材,看上去壮硕有力,下巴长得十分周正,牙齿排列紧密。他的脸上显出健康的红色,甚至泛出紫色,估计是他喝了太多的威士忌,起码有一部分原因是这样。他的肩膀比常人要宽上许多,就像角斗士那样的身材,即使坐着下棋也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麦克柯诺尔自负甚高,觉得别人都比不上自己,这类人很看重输赢,哪怕是一场最不起眼的比赛,要是输了的话,简直丢尽了脸。他倚仗自己的能力,在拼搏的激流中好不容易获得了荣耀,因此自我感觉良好,认为世界上不该有任何人和事能阻挠自己,要是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就是在向他示威。第一次他输了,脸上立刻出现烦躁的表情,嘴里嘟嘟囔囔,硬说自己注意力没集中走错了棋,语气不容别人反对。第三次他又输了,理由则是旁边休息室的声音太大。输一次,他就急切地要求再下一盘棋。一开始我还很乐意和他下棋,觉得他充满斗志,久了以后我就感到很无奈,又不能拒绝,只能强迫自己忍耐,我的最终目的是要引起世界冠军的注意力,所以我要和麦克柯诺尔继续演下去。
我和他一连下了三天的象棋,总算把世界冠军吸引过来了,可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轻松。琴多维克可能是在上层甲板散步,透过窗户看见有两个人正在下棋,也可能是他偶然间走进吸烟室,想在里面看看,反正这位象棋高手已经发现有人正在涉猎他最擅长的东西,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走,但没有靠近,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瞄了一下,眼神中带着探寻的意思。正巧此时轮到麦克柯诺尔走棋。就是这么一步棋,立刻就让琴多维克了解眼前这场对阵的水平,毫无疑问这是两个不甚精通象棋的人,象棋高手压根不屑观看这种比赛。好比书店的店员向我们推荐一本情节漏洞百出的侦探小说,我们根本不会翻上几页看看内容,直接就把书搁在柜台上,琴多维克从棋盘边走开,走到吸烟室外面。“他肯定想了想,觉得一点乐趣也没有。”我在心里思考着。他作出这个决定时的眼神带着轻蔑和冷漠,我不禁有些气愤。于是我和麦克柯诺尔一吐为快:
“您刚才走的那步棋,象棋冠军看上去一点也不赞同。”
“哪个冠军?”
我和他说,就在他下棋的时候,有个人从我们旁边走了过去,还用鄙夷的眼神瞅着我们,他就是世界象棋冠军琴多维克。我接着说,他虽然看不起我的棋艺,我们也不用感到难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没有钱,就不要奢望过有钱人的生活,简单的生活足够了!但我没想到自己的话在麦克柯诺听来却意示着另一件事情。听了我的话,他变得非常兴奋,也忘记了我们的棋还没有下完。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利用这个消息赚上一笔,或者给自己增加些人气。他表示自己从未想过琴多维克会在这艘船上,既然知道了,那么他一定要和这位世界冠军切磋一下。活了这么些年,他还没和世界冠军下过棋,最辉煌的战绩要数以前那场和四十个人对峙的车轮战,简直惊心动魄,稍有不慎就会出错,可惜他只差那么一点儿就能胜利了。他问我是不是和这位冠军相识,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想不想和世界冠军认识,然后和他一起下盘棋。我告诉他,琴多维克性格古怪,很少有人能和他搭上话,所以我拒绝了他的邀请。而且他是一位世界级的大师,我们只是不入流的棋手,他是不屑与我们下棋的。
我忘了不能在麦克柯诺尔这样的人面前说自己的棋艺不如人,他可是个非常自傲的人。果然,他在我说完后表现得很愤怒,把身子重重地朝椅背上倒去,粗声粗气地说,他一定要去试试,琴多维克怎么能推掉一位绅士友好的邀请呢?他一定要办到这件事。说着他请我描述下冠军的性格,我随便说了几件事给他听。接着麦克柯诺尔便撇下没有结束的棋局,匆匆忙忙朝上层甲板跑去,试图和琴多维克说上话。我突然想到,有这宽厚肩膀的人做事风风火火,决定后谁也阻止不了。
我内心忐忑地等着他回来。十分钟过去了,麦克柯诺尔回到吸烟室,神情阴郁。
“结果如何?”我问他。
“您说得没错,”麦克柯诺尔气不打一处来,“他不是位和善的绅士。我简单介绍了下自己,但他都不愿和我握手。我告诉他,要是全船的旅客都知道他在这儿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很兴奋,要是他能和我们来一次车轮战的话,那是最好不过的。没料到他冷冰冰地拒绝了我。他说很抱歉,因为和经纪人签了协议,除非付给他酬劳,不然他不会在旅行期间和别人下棋,而且每盘棋的最低酬劳是二百五十美元。”
我朝他一笑。
“以前我从未想过,简简单单地在黑白格子棋盘上移动几下棋子,就能赚来这么多钱。我猜您之后就说了些客套的话,和他分开了吧?”
麦克柯诺尔没有回答我,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
“明天下午三点,就在这个吸烟室,举行象棋比赛。我们最好团结一致,就算输也要输得光彩。”
“啊!您决定给他二百五十美金了?”我讶异地大声嚷起来。
“这有什么不对?他靠下棋为生,这很正常。要是我现在牙疼犯了,船上正好有一位牙医,那么我请他给我看病也是要付酬劳的。他的做法并没有错,把酬劳抬高点也理所当然。不管从事什么行业,赢的那一方往往是精打细算的人。而我则觉得一桩生意应该开诚布公,让所有人都知晓。相比之下,与其在他身边苦苦哀求他屈尊与我下一盘棋,然后点头哈腰地感谢他,还不如直接和他做一笔买卖,把钱给他来得痛快。以前我在俱乐部里一晚上输的钱远比二百五十美金要多,要知道对手只是资质平平的棋手,这么一算,和世界冠军对弈还算赚了的。就算我们输了,也不损失什么,“不入流”的棋手不会在乎这些。”
我有些啼笑皆非,一句不经意的“不入流的棋手”竟能让麦克柯诺尔如此介意,看来他的自信心因为这个称谓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过他已经决定付给琴多维克一笔不小的酬劳,那么我也没有必要对他可笑的虚荣心大加评论。话说回来,要不是他的虚荣心,我未必能近距离一睹世界冠军的风采。之后我们便把和琴多维克比赛的事情和几个人说了,他们都爱好象棋,我们请他们把比赛用的桌子预订好,把周围的桌子也预订下来,这样就能防止比赛时有不相干的人在旁边走动,打扰我们的思绪。
第二天下午三点,我们一群人依次走进吸烟室,一刻不差。这场比赛由麦克柯诺尔对阵世界冠军。他显得很兴奋,不停地抽着烈性的雪茄烟,焦急地抬起手腕看表,有些迫不及待。可是世界冠军直到十分钟后才姗姗来迟(我想起朋友曾和我说过他的几件事,这次他迟到我并不惊讶,甚至早有预见),在别人都已落座的情况下出现,不得不说是很引人注目的。只见他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走到棋桌边。他没有开口介绍自己——这仿佛已经在对我们说:你们都认识我,知道我是谁,不过我不认识你们,也没兴趣认识你们。——接着便开口用毫无感情的声音严肃地说了些下棋的要求。这艘船上没有准备太多的棋盘,因此车轮战无法进行,琴多维克说我们可以一起上阵,他一人对我们多人。走完一步棋,他就会在离我们较远的房间角落里坐下,我们则可以共同商讨该怎么走棋。等我们走出一步棋后,就用茶勺敲击茶杯,示意下一步该他了,要是有一个小摇铃的话就方便许多。他提议每一步棋最多有十分钟的思考时间,并询问我们有没有异议,我们当然不会反对,个个都像低年级学生一样忐忑不安,比赛就这样开始了。琴多维克选择黑色的棋子;他没有在棋桌旁坐下来,只是站着走了一步棋,然后朝另一边的角落走去,等着我们走一步棋。他漫不经心地半躺在摇椅里,随意翻看着一份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