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小公务员之死(契诃夫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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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公差(2)

天黑了。不过,也许是因为月亮只是被云层遮住了一点吧,窗子和窗框上的雪都还清晰可见。

“呼——呼——呼!”暴风雪还在歌唱,“呼——呼——呼!”

“上——帝——啊!”阁楼上好像传来了女人的哀号声,“我——的——上——帝——啊!”

“砰!哗——啦!”门外有什么东西敲到墙上去了。

侦讯官侧耳听了听,才确定阁楼上的声音并不是女人的哀号声,而是风的怒吼声。他感到一阵寒意,就把皮大衣盖在了毛毯上,这才渐渐暖和起来。他想,身边的一切,包括暴风雪、小木屋、老人,还有在隔壁房间里躺着的尸体等,都是那么的陌生、卑微而又乏味,跟他希望过的生活相距甚远。如果这是一起在莫斯科或莫斯科近郊发生的自杀案,那么他现在所进行的侦讯工作就会变得既有趣味又有意义,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他还不敢一个人睡在尸体旁边的房间里呢。可是,事实却是这起自杀案发生在距离莫斯科一千俄里的地方,所以一切都好像不一样了。在这个地方,生活不像生活,人不像人,只有罗赛利口中所说的因为规矩才存在的东西。这些东西不会给人留下丝毫的印象。他勒仁只要出了绥沃涅亚村,就会立刻把它们全都抛在脑后。真正的俄罗斯地区是莫斯科、彼得堡,而不是这儿的移民区。任何一个想要大显身手,进而闻名天下的人,比如那些希望成为专门侦察特大案件的侦讯官、法院的检察官,或是上流社会交际家等角色的人,肯定都会想到莫斯科。生活也一样,只有莫斯科的生活才叫生活。这里可就不同了,这里能使人失去希望和反抗意识,甘愿做一个无名小卒;对于生活,只有赶快逃走这一个念想。于是,勒仁就开始幻想自己在莫斯科的情景。他在街道上跑来跑去,还去拜访了熟人、亲戚和同学。他又想,他现在才二十六岁,即便要等到五年甚至十年之后才能回到莫斯科,那也不算晚,从那以后的生活都是有希望的。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甜蜜地缩紧了。后来,他的思绪又乱了,他变得迷迷糊糊的。于是,他就开始想象莫斯科法院的长廊、他站在法庭上发言的样子、他的姐妹们等,甚至还有一个乐队。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乐队老是重复着单调的曲子:“呼——呼——呼!呼——呼——呼!”

“砰!哗——啦!”门外又传来了刚才那种声音。

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天,他正在地方自治局执行处跟一个会计说话,这时有一位先生走了进来。这个人瘦瘦的,脸色苍白,长着一对黑眼睛,留着一头黑发,目光中透着像是午饭后睡得太久的那种神情。如果不是这种神情,他看起来还是既秀气又聪明的。他脚上穿的是一双粗糙的高筒靴,这跟他的外貌很不相称。会计介绍说:“这是我们地方自治局的保险代理人。”

“原来就是他……他就是里瑟涅茨齐……”勒仁现在才明白过来。

他想起了里瑟涅茨齐的低语声和走路的样子,感觉到身边好像真有一个人在学里瑟涅茨齐走路,不禁吓得心里一阵冰凉,于是惊恐地问:“谁?”

“巡警。”

“你来这儿干什么?”

“老爷,我是来向您问话的。您刚才说过,不需要乡长过来,可是我担心他知道了这些会生气。他本来吩咐我给他传话的。我要去一趟吗?”

“走开!别拿这种事烦我……”勒仁郁闷地说,然后重新盖好毛毯。

“他可能会生气的……老爷,我还是去一趟吧。希望您在这儿能睡得舒服。”

罗赛利走了出去。不久之后,前堂里传来咳嗽声和低语声,像是证人们回来了。

“这些可怜人……天一亮我们就动手验尸,好让他们早点儿离开这里。”侦讯官想。

他刚刚昏沉沉地睡去,外面又传过来了脚步声。只是,这一次的脚步声不再像刚才的脚步声那样胆怯,而是既急促又大声。接着,房门就发出“砰”的一声响,然后是说话声和划火柴声……

“您睡了?”医师斯德尔齐科生气地问,他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这时正在一根接着一根地划火柴,浑身的雪还在向外冒寒气,“您睡了?快起来,跟我一起去冯·德伍涅茨家,他派来接您的马车正在外面等着呢。走吧,到了那儿,您至少可以好好吃一顿晚饭,再睡上一觉。您看看,我可是亲自过来接您了。驾车的马很好,不出二十分钟,我们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现在是什么时候?”

“十点一刻。”

勒仁已经有些睡意了,所以他很不情愿地穿上了毡靴和皮大衣,戴上了皮帽和长耳风雪帽,然后跟着医师一块儿走出了小木屋。外面虽然不再是严寒天气了,可是风还冷得刺骨。街道上,风卷着雪花飞舞,使得雪花看上去就像正在逃跑似的。围墙旁边堆着高高的积雪,台阶上也一样。浑身是雪的车夫见医师和侦讯官坐上了雪橇,就弯下腰把车毯扣到了他们身上,他们这才觉得暖和了一些。

“走!”

他们坐着雪橇在村子里穿行。“‘掘开一道道松软的垄沟……’”侦讯官一边慵懒地想一边瞧着拉边套的马迈动四蹄。所有的小木屋里都是亮的,好像在准备过节似的。他知道,这是因为农民们都因为害怕那个死人而不敢睡觉。车夫也一言不发,而且一脸阴郁的表情,也许是因为刚才他在地方自治局的小木屋门口等得太久了,所以现在也在想那个死人吧。

“刚才,德伍涅茨一家听说您要留在那间小木屋里过夜,都责怪我了,怪我为什么不带您一块儿走。”

已经到村口了。就在转弯的当儿,车夫忽然扯开嗓门大叫起来:“让路!”

一个人从大路上闪了过去,然后站在齐膝的雪地里看着这辆三套马的雪橇。侦讯官看见这个人拄着一根弯柄的拐杖,留着一把胡子,腰里还斜挎着一个包,好像还在微笑。侦讯官心想,他会不会是罗赛利呀?可是,才一眨眼的工夫,这个人就不见了。

这条路原本是沿着树林边缘向前延伸的,后来就插进了树林里。他们眼前闪过一些老松树,然后是一片小桦树林,接着是一些橡树。这些橡树又高又细,孤零零地站立在一片空地上。不久以前,这里还长着很多大树,如今它们已经被砍伐了。没过多久,一切就在雪雾中混成了一团。车夫说,他看见了一片树林。侦讯官则说,除了那匹拉边套的马之外,他什么都看不见。风吹着他们的后背。

忽然,马停了下来。

“喂,出了什么事?”斯德尔齐科生气地问。

车夫一言不发地下了驾驶座,绕着雪橇快速地奔跑,并逐渐扩大包围圈。他那副样子,就像在跳舞一样。最后,他跑回来,驾着雪橇拐向了右边。

“怎么了?是不是迷路了?”斯德尔齐科问。

“没——什——么。”

他们来到了一个黑灯瞎火的小村子。又是树林和田野,这就代表着他们又迷路了。于是,车夫又跳下雪橇开始跳舞。接着,这辆三套马的雪橇就上了一条黑暗的林荫路,快速地奔跑起来。那匹拉边套的马性子很烈,一边跑一边碰击着雪橇的前部。树木发出呼啸声,叫人一听就害怕。周围一片漆黑,雪橇好像冲进了一个深渊一样。突然,他们看见了门口和窗户里的灯光,听见了忽高忽低的狗叫声,还听见有人在说话……他们到达目的地了。

到了前厅,他们脱下了皮大衣和毡靴。楼上有人在弹《一小杯柯里科酒》,还有孩子在跺脚。这是一座古老而又干净的宅子,里面充满了温暖的气氛,令在里面生活的人们感到既温暖又舒适,好像外面根本不是冰天雪地似的。

“这样才好,”冯·德伍涅茨一边说一边握了一下侦讯官的手,他是一个留着一把络腮胡子、脖子奇粗的胖子。“这样才好啊。欢迎您,很高兴能认识您。您不知道,我们说起来还算是同行呢。我曾经做过两年的副检察长,后来才来到了这里,一心料理家事,不知不觉就变老了,是个十足的老家伙了。欢迎啊,”他接着说,只是声音压低了一些,显然是怕说话太大声了。然后,他就和客人们一起上了楼,“我的妻子已经过世了,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女儿们给各位认识。”

说完这些,他就转身对楼下大叫起来:“告诉伊可纳德,就说我明天早晨八点钟会用雪橇,要他提前把雪橇准备好!”

他的四个女儿都在大厅里。她们个个都长得年轻貌美,都穿着灰色的连衣裙,就连发型也是一样的。她们的表姐也在,她也是个招人喜爱的年轻人,还带着几个孩子。斯德尔齐科已经认识她们了,所以立刻就请她们高歌一曲。有两位小姐一再声明她们不会唱歌,而且没有乐谱。后来,她们的表姐就走到钢琴旁边,坐在椅子上弹了起来。小姐们这才颤声唱了起来,唱的是《黑桃皇后》里的二重唱。接下来弹的又是《一小杯柯里科酒》,于是孩子们就用脚打起了拍子。斯德尔齐科也跟着跳了起来。大家都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