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旅游者只能乘车越过圣·歌达德山脉,尼采的旅伴健谈幽默,极不寻常,他就是马西尼,这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马西尼引用了一句格言:“弃绝中道,坚定地活在整体、全部和美之中。”尼采此后一直都没有忘记这个格言的传诵者,也没有忘记那天健康而又短暂的旅行。
愉快的旅行对尼采的健康是很有帮助的,到达卢加诺时,他已完全康复了。尼采的性情依然温和而又年轻,他开始变得容光焕发,快乐的激情也被再次燃起来了。一位普鲁士军官与尼采住在同一家旅馆内,他将自己作品的手稿寄给尼采看,并常常向尼采谈起德意志帝国的命运赋予贵族战士们的使命,这对于尼采来说无异于一个美好的春天。二月来临时,战争结束了,欢乐的人群从焦虑中解脱了出来,沉浸在喜悦之中,尼采加入了他们共同欢庆。
尼采给罗德写信说,他常常为一种沉重抑郁的情绪所困扰,灵感使他的手稿获益,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入哲学领域,但他无从知道命运将会把他引向何方,他每一次反诸自身,都会发现自己处于一种最和谐的状态之中,一些纷乱的想法纷至沓来,在他搞不清楚真相之前,这些想法是无法安顿的,这便让尼采无法平静,令他处于精神上的失眠状态。
四月十日,尼采回到了巴塞尔,他重新整理了笔记,把文章主题限制到了古代悲剧当中,据说这也是瓦格纳的希望。尼采似乎被太多的念头所缠绕着,他已经开始在美学、历史和政治之间信步徜徉,他需要限制自己,瓦格纳在这一点上帮助了他——这是尼采所完成的唯一一本真正的学术著作。
尼采打算对古希腊人抒情精神的起源进行分析,他用彼此斗争的希腊方式,展示了两个冲突的德国,一个是民主主义者和专家学者的德国,另一个是战士和诗人的德国,人们必须在这两者之间做出抉择,尼采宣布了自己的选择:他把瓦格纳作为象征指示给了自己的同胞。当和平条约在法兰克福签署时,在内心深处建立了和平的尼采也完成了他的初稿,在他看来,他内心的冲突和外界的民族革命具有同等的重量。
但法兰克福合约并没有终止所有的纷争,法国内战的震撼开始变得更为深广,尼采听到卢浮宫被烧的消息时,心情非常沮丧,那些最美的作品都遭到了毁坏,尼采所有的恐惧都得到了证明,他写道,没有等级秩序,文化就不能够继续存在,只有奴隶制才能给社会以力量,社会才能以优雅、仁慈和美作为回报。
他突然想起了布克哈特,并且十分想见他,他去了布克哈特的家,但是布克哈特却已经出了门,尼采就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徘徊在路上,最后回到家时,他却发现布克哈特正在书房里等他。这两个人长久地呆在一起,独自在隔壁的伊丽莎白透过关闭的房门听到了他们的啜泣声。尼采在给格斯道夫的信中说道:“要是我们带着平和的自负来看待一场反文化战争的爆发,要是我们仅仅把这种错误归咎于那些作出这些行为的不幸者,那我们就错了……当我看到最优秀的艺术作品竟然毁于一旦,生活便在我面前呈现出一片荒诞。”
尼采恢复了原来的生活方式,他每星期都要去瓦格纳家中做客,他察觉到,自德国胜利以来,太多的陌生人涌了进来,打扰了尼采原本喜爱的宁静,但瓦格纳却和所有的人都慷慨陈词,滔滔不绝,他认为现在是着手唤醒德国人的最佳时机。
尼采怀着不安的热情加入了讨论,他孤单的灵魂时而为这个圈子所困扰,时而为之惊呆。瓦格纳非但不感到痛苦,反而非常振奋,尼采惊讶之余便是失望,他再也找不到心目中的英雄了。
★桀骜不驯的尼采
一天,瓦格纳为在场的人表演了一支《齐格弗里德田园乐曲》,这让众人大吃一惊,瓦格纳想把这个角色传给尼采,因为他不想看到尼采的落寞。
瓦格纳的建议并不容易做到,因为《悲剧的诞生》找不到一个出版商,尼采的努力落空了,他在给罗德的信中表示了这是痛苦的折磨。
10月初的时候,尼采呆在莱比锡,在那里,他见到了自己的老师里奇尔和罗德、格斯道夫,他们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几天,但书的命运还是无法被确定。尼采那些神话式的保证不能满足书商的胃口,最后,他不得不写信联系了瓦格纳的出版商,最终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悲剧的诞生》即将出版,尼采一刻都没有怀疑过这本书会被阅读、理解和赞赏,他思想的力量一直都受到朋友和老师的承认,但他却从未想到过公众是无情冷淡的,他为了对公众产生深刻影响,想出了一个新的计划,那就是做演讲。演讲作为更为鲜活的武器,是他梦寐以求的。十二月,他在巴塞尔宣布,在1872年1月,他将做一个名为《我们教育机构的未来》的系列讲座。十二月中旬,他陪瓦格纳去了曼海姆,那里正在举行为期两天的瓦格纳音乐会,他写信对罗德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与艺术的东西相提并论,没有一样东西可以使他像音乐一样被感动。他回到了巴塞尔的住所,对所有不能够转换为音乐的一切都感到厌恶,对现实感到恐怖,在这种情感的压力下,曾经盘踞在他心头的那些问题获得了更为清楚的认识,去教育人意味着要按照一种品质去塑造他们的精神,即天才之作应当得到保证,至少应当得到所有人的敬重。
跟往年一样,瓦格纳邀请他去特里伯森过圣诞节,但是他却谢绝了,他把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准备演讲上,他把其创作的《圣·希尔维斯特节之夜狂想曲》恭恭敬敬地奉献给了瓦格纳,并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评价。
1871年的最后一天,他的作品《起源于音乐精神的悲剧的诞生》出版了,现代版本的副标题《希腊文化和悲观主义》是1885年发行第二版时加上的,尼采把第一册书赠给了瓦格纳,并立即从他那儿收到了一封道贺信:“我还从未读到过一本比你写得更为出色的书,这真是棒极了,我急切地给你写信,因为我被这本书深深地打动了。”1月10日,瓦格纳又写信说:“你刚刚出版了一本无以伦比的书,它迥异的地方便在于深刻的个性,它是带着完全的自信表现自身的。”
1月16日,尼采做了第一次演讲,他的欢乐和安全感达到了极致,他知道这本书受到了来自于瓦格纳、罗德、格斯道夫和欧维贝克的称赞,因此丝毫都没有耽搁,便开始了构想他的第二步工作,希望可以发表自己的演讲稿,使之成为一本由《悲剧的诞生》转化而来的通俗读物。当时德国正准备兴建新的斯特拉斯堡大学,他们打算在一块被士兵征服的土地上供奉教授,这便激怒了尼采,他质问:我们的士兵已经征服了法国士兵,但我们的文化已经使法国文化丢脸了吗?谁能这样说?
几天过去了,他仍没有把质问写下来,为什么呢?除了几个理解这本书的朋友之外,再也没有人阅读和购买这本书,更没有一份评论和报纸注意到这本书,连伟大的语言学家里奇尔也没有发表意见,尼采写信希望得到他的评价,而他的回信则是严厉的批评和指责,罗德给《文学中心》投了一篇评论,却没有被录用。他写信给格斯道夫说:“除了恶意和蠢话,不要再指望什么。但是,正像以前我给你说的,我想在这种乱世中建立起我的思想,并让它流芳百世,我有这样的自信,因为在这本书中首次提到了一些从前被人忽略掉的永恒真理,即使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它们也会发出光芒。”
尼采显然没有对失败做好心理准备,因此当失败真的来临时,尼采感到不安而又震惊。他患上了咽喉炎,这使得他的演讲被迫中断了,但尼采却是从意外中找到了乐趣。尼采一直都任由那些高尚、微妙、甚至连他自己也都觉得费解的思想在引导自己。他希望建立两种学校,一种是面向大众人的职业学校;另一种是精英学校,这种学校面向那些经过精心挑选的优秀人才,他们的课程会一直延续到三十岁。如何建立起这种鹤立鸡群的孤立圈子,这些精英们又如何受教育呢?弗里德里希·尼采重又回到了老地方,即他的贵族政治理想。这是他过去常常思考研究的问题。不过,要想把这个理想付诸于实施则需要足够的力量,还需要能够和他产生共鸣的听众。而这本书的失败则影响了他实践的进程。尼采咽喉的不适没有持续多久,但他还是中止了自己的演讲。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有人能够强迫他,因此他断然拒绝了演讲的邀请,他甚至拒绝了发表演讲稿的邀请。瓦格纳还对此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但是尼采却巧妙地回绝了。尼采在这段时间的笔记受到了其状态的影响,因此它们呈现出一种零散混乱的状态,这看起来有些不幸,仿佛是梦境留下的痕迹。
目前国家控制着科学,因此掌权的贵族就必须要保持清醒并且控制其内心的完全自由。
其后,人们将不得不筑起新文化的讲台……接下来便是摧毁学院和大学……建立起审判精神的最高法院。
未来的文化针对社会问题的理想。美和崇高之必要世界……对社会主义的必要防卫……
最后,用三个词组成的疑问就可以概括他所有的怀疑、愿望、全部作品的主旨,即“崇高是否可能”?
尼采最终还是勇敢地放弃了自己的希望,他早已失去了自己的祖国,因此他沉默了。在普鲁士,抒情不可能所向无敌,得到欢迎,而德意志帝国也永远不可能成为那个“美和崇高的必要世界”。4月30日,新的斯特拉斯堡大学落成了,对此尼采写信给罗德说:“在这里,我听到群众的心花怒放,他们的口里满是爱国主义的论调。”早在1月份,尼采便收到了一份工作邀请,但是他却拒绝了,因为如果他接受这个工作的话就会离开巴塞尔。但到4月份时,尼采却产生了离开巴塞尔,到意大利去呆上两三年的想法。“我那本书的第一篇书评终于出炉了,我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很精彩。但是我要把它发表在哪儿?是一份意大利刊物《欧洲评论》!这件事情既令人高兴又富于象征意义。”
★“疯子”尼采
还有一件事让尼采感到忧郁:瓦格纳将离开特里伯森,准备举家迁到拜洛特。瓦格纳夫人给尼采写来一封信,告诉了他离别的消息:“是的,我们将前往拜洛特!……别了,亲爱的特里伯森——《悲剧的诞生》的构思地——以及那些令人难忘永不再来的事情!”
三年前的此时,正值春暖花开,尼采第一次冒昧拜访了特里伯森。此时他想要故地重游,所以他去了,此时在他眼前的是满目的荒凉。剩下的不多几件家具被布盖着,散落在各个房间,仿佛是几个世纪前的老古董。所有精致的小玩意、小摆设都不见了。窗户没有了帘子,阳光强烈而又粗野地直射了进来,瓦格纳和妻子正在做最后的装包工作,将剩下的几本书扔进最后的篮子里。对于他们忠心耿耿的朋友尼采,他们表示了欢迎,并请求他能够给予帮助,尼采立即便答应了这个请求。他把瓦格纳的信件、珍贵的手稿都捆进了包裹里,接着又去捆剩下的书籍和乐谱。在做这些事时,尼采突然感到沮丧,失去了勇气。在特里伯森的一切都结束了,这里已经失去了价值!他曾在这里呆了三年,那曾经是怎样的三年啊!出乎意料、激动人心、美妙有趣的三年,而就在这短短的一天中,这些美好的时刻就将全部逝去。现在他必须离开这位他追随至今的老师,忘掉特里伯森的工作。从今以后,为了将来,他只能想着拜洛特。当尼采第一次听到拜洛特这个神奇的地名时,尼采就为之着魔了,但他心里也感到不安。特里伯森的时光如此美好,在这里只有安静和沉思、充满工作和静默的时光,同时这里还有一对杰出的夫妇和一群可爱的孩子,他可以和他们在这里进行无休止的愉快交谈——所有这一切都是特里伯森所赐予的。那么在拜洛特,他会得到什么呢?众人会前去那里拜访瓦格纳,他们会随身带去什么呢?想到这里,尼采便停止了整理,他离开那堆自己正在捆扎的书籍。客厅的中央还是那架豪华的钢琴,他打开了琴盖,弹了一段序曲,接着便开始即兴演奏。瓦格纳和夫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认真倾听着尼采的弹奏。一支忧郁难忘的狂想曲从房间中传了出来,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萦绕回荡。尼采将这首曲子作为了献给瓦格纳夫妇的离别曲。
直到1888年11月,已经深受精神病折磨的尼采在自传中还这样写道:“留存在我记忆中的那些生活的安慰,令我最应该铭记的便是和瓦格纳之间的交往,这份友谊持久而又深刻。我希望自己这样说不会使我的其他朋友感到不开心,但是我绝对不能把在特里伯森的日子从我的生命中抹去,在特里伯森的日子总是充满信任和愉快,并且还闪烁着深刻崇高的思想。我不知道,在其他人的眼中,瓦格纳意味着什么,但是我俩却从来都是心意相通,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