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尼采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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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最终的孤寂(7)

1888年8月11日,他在给彼得·加斯特的信中说:“我希望这本具有冒险精神的小册子能让你感到满意。对我来说,你的意见不仅仅是一种安慰。总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可能会说出那些愚蠢而无情的话语,我在考虑一些段落的写法。或许我走得太远了,这是指我对这件事的表达方式,而不是指我写这件事。那些关于瓦格纳家庭的段落也许不能发表出来。”

大致也是同一时候,他给弗罗琳·冯·梅森伯格写了一封信。

尼采这样写道:“我为整个人类写出了最深刻的作品,我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得先付出生命才能够成为不朽。而拜洛特的呆小症患者总是挡住我的去路。那个到处勾引人的瓦格纳已经死去了,可是他却依然能够把接受我影响的人从我身边抢走。可是在丹麦——而不是在德国,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我却已经出名了。乔治·勃兰兑斯博士很大胆地在哥本哈根大学开设了关于我的讲座,成果很好。听众总是超过三百人,听完之后也总是热烈鼓掌。纽约据说也在筹办这样的讲座,我是欧洲‘最独立’的思想家了,而且是‘绝无仅有’的德语作家,多么了不起啊!”

他在附言中写了这样一段话:“要理解我的作品,一定要有一颗伟大的灵魂。这样我就可以很高兴地看到那些虚弱的和有道德的人一起站起来反对我。”当然,宽宏的弗罗琳·冯·梅森伯格在这些话语中看到了针对自己的观点。她还是跟往常一样很友好地给尼采回了信:“你说那些虚弱的和有道德的人都反对你?请不要自相矛盾。道德不是虚弱的,而是有力量的,这个单词本身就能说明这一切。你自己不就是反例吗?因为你就是有道德的人,要是人们能理解这一点多好啊。我敢说,你的生活比你的作品还有说服力。”尼采回答说:“亲爱的女士、亲爱的朋友,我带着真挚的感情读了你的信,当然你是对的,可我也是对的。”

尼采每天都是匆忙啊。他每天都在散步、寻找词语的节奏。他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当旅馆老板早起去山野里寻找食材的时候,尼采还在工作。“难道我不是在寻找食材吗?”尼采这样想,然后就继续他的工作。

一写完《瓦格纳事件》,尼采就开始着手写另一本小册子了。这次他并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把矛头指向了所有的观念——那些人们用来指导自己生活的观念。他认为根本就没有形而上学的世界,理性主义者都是些空想家;也根本没有道德世界,道德家们也都是些空想家。还剩下什么呢?“还剩下现象的世界吧。但是不是呢,我们已经用真实的世界取代了现象世界。”“查拉图斯特拉”说过,除了能量之外,一切都不存在。弗里德里希·尼采为他的小册子命名:刚开始他想到了《一个心理学家的闲暇时光》,又想到了《偶像的黄昏》,或者说是《哲学之锤》。9月7日,他把手稿寄给了出版商。他这部短小精悍的作品一定能敲击、震撼人们的心灵,让他们为接受这部伟大的作品而做好一切准备。

他因为总是在想这部作品,而第二本小册子还没写完的时候,他就开始了这项艰巨的工作。他曾希望这是一部平静的、歌德式的作品,现在它已经面目全非了。他想了几个新的标题:《我们其他的非道德主义者》,《我们其他的北极人》,后来他又换回了原来的题目,并最终确定了下来——《强力意志——对一切价值重新估价的一种尝试》。9月3日到30日之间,他起草了第一部分《反基督徒》,这样一来,它就成了第三本小册子。这次他干脆利索地说出了是与不是、正确的路线以及对最野蛮力量的歌颂。一切道德都是谎言,不管是谁定下来的,摩西、摩奴、平民或者是贵族。尼采写道:“公元16世纪初,当恺撒·波吉亚有望当上教皇的时候,欧洲几乎接近了伟大。”这是尼采最后表达出来的思想,我们可不可以把这个当做是他总结性的思想呢?

起草《反基督徒》时,他想起了1884年草拟的《酒神狄奥尼索斯之歌》,现在他把这首诗完成了。其中明确表达了他的焦虑不安,造成这种结果的是他的预感。

太阳西沉,

你很快就不会感到焦渴了,

燃烧的心!

空气中有清新在弥漫着,

我呼吸着陌生的嘴里发出的芬芳,

一种伟大的凉爽就要来临了。

那里是正午的太阳,它在我头上灼烧,

我向你致敬,为了你的到来,

哦,迅疾的风,

哦,午后的清新的精灵。

空气在流动,安静而纯洁。

那向我投来的一瞥,

那摄人心魄的眼神,

不是在今夜才有?

坚强、勇敢的心灵。

不要问为什么?

我生命的黄昏!

太阳正在落山。

9月21日,尼采正在都灵。22日,《瓦格纳事件》发表了。到现在,终于有几家报社谈到了这本书。可是这些评论仍然把尼采激怒了。因为除了一位瑞士作家卡尔·施皮特勒以外,根本没有人理解他。那些评论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人们对他的作品一无所知。十年以来,他一直在探索自己发现的思想,德国评论家却不知道。他们知道有一个尼采,是瓦格纳的信徒,曾经是个作家。他们看了《瓦格纳事件》,猜测尼采跟他的老师闹了别扭。另外,他新结交的朋友也对他进行了指责。一向拘泥礼节的雅各布·布克哈特收到小册子之后就再也不跟尼采联系了,仁慈的梅森伯格写了一封语气严肃的信给他。

尼采回答说:“在这些问题上,我不允许别人进行反驳。关于‘颓废’的话题,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威的人。现代人带着他们退化了的天性,应该为他们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感到高兴。这个人在他们最忧郁的时候给他们提供了美酒。瓦格纳用谎言使大家都信仰他,他的确是个天才,一个说谎的天才。我作为他的对立面,一个讲真话的天才,感到十分荣幸。”

不管尼采究竟有什么样的不安,他的信中却流露出了少有的欢快情绪。信中他赞美一切能看到的东西。美丽的秋天、都灵的街道、娱乐场、咖啡馆。这里食物很充足,价格也不贵。尼采食欲好,睡眠也很安稳。他去听比较轻松的法国歌剧,没有什么比这些轻快的歌剧和“这座包罗了所有优雅的乐园”更完美的了。他听了一场音乐会,会上每个片段都给他带来庄严的感觉,不管是贝多芬、舒伯特、朗萨罗、戈尔德马克、范伯克还是比才。他写信给彼得·加斯特说道:“不管是音乐的冠绝,还是其他各方面,都灵都是我所知道的最可靠的城市。一想到这些我就满含热泪。”

有人希望尼采因为这种精神上的陶醉而变得无法预测自己将来的命运,可是他的一句不同寻常的话却显示出了独特的洞察力。他已经意识到了那正在步步逼近的灾难。他的理智开始不受他的控制,最后肯定会消失。1888年11月13日,他希望彼得·加斯特能够呆在他的身边。可是彼得·加斯特没有满足尼采的愿望,因此尼采又感到十分遗憾。这是他经常会有的哀叹,可是因为太经常,就没有了其中包含的意味。尼采知道这些,所以他经常在信中告诉他的朋友说:“不要太乐观地看待我所说的话。”11月18日,他又寄出了一封语气看似很快乐的信。他提到刚刚听完的裘迪克和米列·梅尔的歌剧,他这样写道:“亲爱的朋友,这种轻松的巴黎人的陶醉可以拯救我们的精神和肉体。”他在结尾时写道:“我恳请你用悲观的观点来看待这封信。”

这种身体上的欢愉是由即将到来的疯狂引起的,所以尼采无法摆脱不详的预感,也无法扔掉面前的痛苦。他希望能够创作出一部奇异而又绝望的作品,由他生活中的回忆来作为素材。看看他写的章节的标题吧:“我为什么这么聪明——我为什么如此智慧——我为什么能写出这样的佳作——我为什么是灾祸的集中地——光荣与永恒……”他最后把这本书命名为《瞧,这个人》。尼采有什么用意呢?他是一个反基督徒,还是另外一个基督呢?或许两者都是。像是基督一样,他把自己献了出去。基督既是人也是神,因为他战胜了自己的欲望。尼采是人,也是超人,他知道自己的每个懦弱的念头。在他以前,从没有人这样脆弱又这样强大,任何现实都不能使尼采感到害怕。他承担的是人类疯狂的激情,而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罪恶。他这样写道:“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是生活给我们的一个诅咒,而被撕碎了的狄奥尼索斯是新生活的一个承诺。”孤独的耶稣也会崇拜上帝,而尼采只有他自己;狄奥尼索斯也有朋友,而尼采则总是独自一人。可是他仍然在生活,仍然能够唱出狄奥尼索斯的颂歌。“我不是圣徒,我是森林之神。”他还说过:“我已经写了这么多优美的作品,我应该感谢生活。”

尼采只是一个受到了伤害、渴望死亡的圣徒,而不是森林之神。他说他会感谢生活,这也是假的,因为他的内心极度痛苦。有时候人要取得胜利就只有去说谎。阿里亚自刺身亡前把剑交给了丈夫,还告诉他说“这并不痛苦”,她就在说谎,可是这个谎言是她的荣耀。我们可以把尼采对阿里亚的评语放到他自己身上:“她的谎言是那么的神圣,一切临死之人所说的真话都没有那样的光辉。”这是尼采1879年写的。尼采已经感到身心疲惫,可是他却不会承认。作为一个诗人,他希望自己因为痛苦而发出的呐喊会变为一首歌。最后一种狂喜的力量使他再次说了谎。

我生命中的太阳啊。

你已经没入了黄昏。

你眼中流动的微光

已经有些伤痕;

你滴下的露珠,

像眼泪一般洒落,

成为一条河;你灿烂的爱情

悄无声息,流进浑浊的大海,

你最后的,迟到的幸福……

四周,只有波浪和欢笑。

曾经艰难的一切

已经在蓝色中遗忘——

现今我的小船,它搁浅了。

风暴与航行——多么陌生

希望早已被掩埋,

灵魂像大海一样静卧。

第七重的孤寂。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

更甜美亲切的静谧,

更温暖的阳光,

——甚至是那闪耀的,峰顶的坚冰?

迅疾、洁白,像条美丽的鱼,

我的小船驶向远方。

尼采已经感觉到,他所期待的名誉即将来到。乔治·勃兰兑斯又打算开设关于他的讲座,还要发表讲稿。他甚至为尼采找到了一个新读者:瑞典的奥古斯特·斯特林堡。尼采很兴奋地写信跟彼得·加斯特说了这个好消息。他说:“斯特林堡已经给我写了这封具有世界性、历史性意义的信。”他们在圣彼得堡准备翻译尼采的《瓦格纳事件》。希波莱特·丹纳在法国巴黎替尼采找到了一个记者:《辩论》和《两个世界的评论》的撰稿人吉恩·波尔多。尼采说:“通向法国的巴拿马运河也开通了。”杜森给了他两千法郎,这两千法郎是一个不知名的人为尼采再版作品提供的资助。萨丽斯—玛雪琳丝夫人给了尼采一千。弗里德里希·尼采感到高兴,可是这些太晚了。

★老年时的尼采

我们不知道尼采最后的时光是怎么度过的。他住在一个下层家庭的一套带家具的房间里,他们提供住宿。如果尼采需要的话,他们还提供饮食。尼采修改了《瞧,这个人》的书稿,在原文基础上增加了一篇附录,又写了一首赞美希腊酒神的诗歌。同时,他还准备出版一本叫做《尼采反对瓦格纳》的小册子。他给出版商写道:“在我那本伟大的作品出版前,我们要让公众做好准备。因此我们要制造一种紧张的气氛——或许这又是一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2月8日,尼采写信给彼得·加斯特说:“我又读了一遍《瞧,这个人》,对其中的每句话都做了详尽的思考,我把人性的历史分为了两个部分——这正是威力最大的地方。”12月29日,他给出版商的信中说:“关于《瞧,这个人》,我跟你的看法是一致的,印数不要超过一千册。对那些德国人来说,这种严肃的书籍只印一千册是非常明智的。可是在法国,我希望发行四万册或者是八万册,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1月2日,在另一封字迹潦草的信中尼采写道:“把那诗歌还给我吧,我们开始印《瞧,这个人》。”

还有一种无法证实的说法,就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尼采经常给旅店的主人们演奏瓦格纳的音乐。他还告诉他们说:“我认识瓦格纳。”这样的事可能会发生,因为那时的幸福应该再次回到了他的脑中,尼采也许会将这些幸福的回忆拿出来,跟这些毫无关系的人共同分享。他在《瞧,这个人》里也写过这样的语言。

我应该为当时跟瓦格纳亲密的交往而感到荣幸,那是我最持久的快乐。我绝对不会把那些在特里伯森的日子忘记,那些愉快的、让我的思想大放光芒的日子。我不知道瓦格纳对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曾经是我天空中的太阳。

1889年1月9日,在巴塞尔市弗兰兹·欧维贝克家的宁静房子里,两个主人正在窗口坐着。他们看见布克哈特站在门口按门铃,他们猜想可能是尼采让这个不熟悉的朋友前来此地。弗兰兹·欧维贝克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收到尼采的让人感到不安的信了。布克哈特给他带来一封很长的信,这封信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尼采疯了。“我是费迪南德·德·雷赛布,”尼采写道,“我是普拉得,我是张毕格(这两人是当时巴黎新闻集中报道的暗杀者),我在秋天里被埋葬了两次。”

★尼采肖像在Stoeving(1894)

不久之后,欧维贝克收到了一封类似的信,尼采所有的朋友都得到了这个消息。尼采给每个人都写了信。

他在给勃兰兑斯的信中写道:“致我的朋友乔治,因为你发现了我,所以要找我就不是那么困难。但是要想摆脱我,那可不成。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

★尼采的妹妹Elisabeth(1894)

彼得·加斯特则收到了一封电报,可是他没有看出其中的悲剧意味。

“致我的艺术大师皮尔特罗阁下。为我唱一首新的歌曲吧,让世界变得美好起来吧。”

尼采给科西玛·瓦格纳写信道:“阿莉阿德尼,我爱你。”

欧维贝克在旅店里找到了尼采,当时旅店主人正看着他。而尼采用手肘弹着钢琴,高唱着他写的狄奥尼索斯颂歌。尼采被欧维贝克送到了巴塞尔的医院里,尼采的母亲也过去了。

尼采在剩下的十年里经常会回忆起自己的作品,他的病前几年比较严重,后来便有所缓和了。

他说:“我没有写出过优秀的作品吗?”

也曾有人给他看过瓦格纳的肖像。

他说:“我非常热爱他。”

本来恢复这样的记忆对尼采来说是很可怕的,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有一次,陪着他的妹妹忍不住哭了。

他说:“伊丽莎白,你为什么要哭?我们不幸福吗?”

★1900年的尼采在病床上

他的理智已经完全丧失了,可是他纯洁的心灵依然美好。

有一次他跟一个编辑出门散步,尼采被路边一个小姑娘吸引了。他停下脚步,走近了小姑娘,用手把她的头发向后面拢了拢。接着,他微笑着注视小姑娘那张真诚的脸,说道:

“这不正是一副纯真的图画吗?”

1900年8月25日,弗里德里希·尼采在魏玛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