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这本书的序言极其丰富,包括了这位被忽视的作家为三个版本写的三篇序言,而三篇序言发表的间隔又很长。它们分别写于1818年、1844年和1859年。这些序言傲慢尖刻,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安。相反,深邃的思想和尖锐的讽刺在书中比比皆是。它们具有歌德的抒情性和俾斯麦一针见血的现实性,具有德国文学罕见的典雅优美和从容不迫。弗里德里希·尼采被书中散发出来的高贵气质、艺术情感和完全自由的精神征服了。叔本华写道:“我认为一个人所发现的真理,或者他投射到某个幽暗地方的光芒,总有一天会打动另一个思考者,令他感动、欣喜,给他安慰。似乎他所说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这个人,这正如那些和我们相近的灵魂在人生的荒漠里曾经对我们诉说,安慰过我们一样。”尼采被这些话深深地感动了,因为这个天才的话深深地触到了他的心灵。
★尼采的妹妹少女时(1865)
在叔本华的描写中,世界是恐怖的。世界不是由万能的神掌控,而是被链条般的法律牵引着,但是世界的永恒本质是驱使人们投入生活的盲目意志,而这就决定了世界对法律和理智分析的漠视。这种盲目性促成了宇宙中的一切现象,正如太阳促成一年中所有的白天一样,而空间则受到这种意识的分割和制约。“它是一种饥饿的意志,在自身基础上成长,因为除它之外,别无它物。”所以,它只能陷入对自己的痛苦折磨当中,生活中有着无限的欲望,而欲望带来无尽的折磨。19世纪的伟人信仰人的力量,但没有掩盖他们在潜意志中对人类的蔑视,蔑视这些“最后来到地球,大多只有三十岁的生物”。在大众的煽动下,哲学家们将发展这一愚蠢的发明提了出来,这个观点与理性的意志相对抗,反驳理性意志的无生无死是一种荒唐的谬论,而在发展的前提下,宇宙是客观的,没有意识的……这就是尼采在这两千多页的形而上学的小册子上读到的内容。在19世纪,这个观念是十分可怕的,因为它冲击了人们长久以来天真的信念,击碎了人们大脑中幼稚的美梦。尼采在书中体验到了叔本华那令人惊讶的激情,虽然他谴责生命,但是他在自己的作品里灌注了强烈的生命力,这样的矛盾让人们吃惊,人们在叔本华进行的声讨里发现的和敬畏的却依然是生命。
足足两个星期,尼采终日将自己泡在这本书和钢琴里面,他的睡眠时间很短,他总是在凌晨两点睡觉,然后六点又起床,阅读之后他常常沉思,并在深思的间隙将自己的感想写成一篇《启应祷告文》。他的灵魂充实了:他看到了自身可怕的真相,但他自己却并不畏惧,因为在很长的时间里,他的本能就不断提醒他,让他提前做好了接受这个真相的准备。在很早的时候,他写信给妹妹说:“我们是在寻求宁静与快乐吗?不,我们寻求的只是真理,尽管它很邪恶。”尼采对叔本华书中那阴郁的世界表示承认。童年的沉思,埃斯库罗斯、拜伦和歌德作品的阅读已经给了尼采这样的预感,他甚至在基督教的象征中瞥见过它。这一邪恶的意志,欲望的奴隶,或者换个说法,使徒曾描绘的,现今连救世主赋予的神圣光芒都被收回具有悲剧性的堕落的本质是何物?尼采曾经担惊受怕,恐惧自己由于年轻和轻率而坠入这样的无间地狱,可现如今他敢于正视它,不再感到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独一人,叔本华是和自己并肩而战的。尼采折服于叔本华的智慧,并实现了自己多年来想要找到一个导师的深切愿望,对此,他感到心满意足。由于童年丧父,他甚至将叔本华称为了自己的父亲,这种表现虽然有点过分,但父亲早年的去世已经让他将“父亲”这个称呼看得神圣而又温柔。他万分欣喜,但随即却又感到了深深的遗憾,因为叔本华刚去世不久,六年前,叔本华还活着,那时尼采还有接近他,甚至亲耳倾听他的教诲,向他表达自己最崇高的敬意的机会。但是命运之神残酷地把他们分开了,这种得到导师的欣喜和失去导师的悲哀交织在一起,将尼采完全淹没了。尼采开始变得神经质,想要重新回到正常人的生活,就必须要有一种强有力的努力才行。
年轻人对爱的崇拜是爱的一种形式。崇拜和爱带来的兴奋和喜悦,能够减轻生活中一切苦役的痛苦。尼采正处于这样的阶段。因为有了叔本华这个导师,他不再厌烦语言学,甚至参加了由里奇尔的学生成立的研究会。1866年1月18日,在阅读叔本华的作品几个星期后,尼采在研究会上向会员们展示了自己的成果,他详尽阐发了自己对西奥格尼斯的一些手稿及其《诗歌选集》的研究,他的讲演挥洒自如,充满激情,受到了会员的一致好评。尼采从来就是一个带着虚荣心的人,他喜欢成功,因此演讲收到的良好效果令他感到愉快。随后,他把这篇论文交给了里奇尔,里奇尔对这篇文章表示赞赏并且热烈地祝贺尼采,这使得尼采更加高兴了。自此之后,无论是尼采希望的还是在事实上,他都成为了老师最看重的学生。
事实上,尼采从来都把学习语言学视作自己的次要任务,在他的眼中,语言学只是训练智力和谋生的手段。他的灵魂和所有深邃的灵魂一样饥渴,同时,和所有年轻的热烈的灵魂一样,在结束一天的枯燥工作后,他常常陷入忧伤的状态。现在他的悲哀已经不再是对虚度时间的哀悼,他总是在书信的开始抱怨,可最终却变为热烈的情绪,这种奇怪的转变不代表情绪的痛苦,而是代表着过度充分。以下摘录即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封写于1866年4月的信:“有三件事在安慰我的情绪,它们实在十分难得——叔本华、舒曼的音乐和孤独的散步。昨天,天气阴沉,一场大暴雨转眼即到,我快步走向邻近的小山,(谁能给我解释下它的名字——洛伊施——的意思?)往上攀登。山顶上有一个棚屋和一个男人,男人正在屠宰两只羔羊,他的孩子则站在一边观看。一会儿,暴雨夹杂着轰隆的雷声和冰雹倾盆而下。暴雨让我全身畅快,充满了力量和激情,而且我完全明白,只有远离一切忧虑重负,才能像我一样了解自然,在自然中获得解脱。当物我合一时,那些尘世纷繁与我何干?永恒的能动与使动又与我有何瓜葛?闪电、暴雨和冰雹与这一切迥然有别,伦理无法约束它们,因此它们自由自在!这种状态让它们如此幸福并且万分强大,它们即是不受心智扰乱的纯粹意志!”
1866年夏,尼采泡在莱比锡的图书馆里,他手里有一些深奥难懂的拜占庭时期的手稿,他将为它们作出解释。突然,他的注意力被一幕类似奇观的事件吸引了:普鲁士韬光养晦五十年,等到重出江湖时便扮演了一个好战者的角色。俾斯麦成为腓特烈大帝王国的新一个领袖,俾斯麦是一个感情热烈、性情暴躁、精明圆滑的贵族,他统一天下,建立大一统的帝国,实现所有德国人的梦想,在一次和奥地利发生争执的时候,俾斯麦命令毛奇领兵奋战二十天,打败奥地利。而就在这一时期,尼采在一份备忘录里写道:“这个星期是萨多瓦节,我刚刚为莱茵博物馆完成了撰写《西奥格尼斯》的工作。”虽然尼采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但这些政治大事件却让他印象深刻,他自认为是普鲁士的一员,他热爱祖国并为民族的胜利感到骄傲,但是他在快乐之后依然冷静:“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快乐,我们胜利在望,可是只要巴黎仍是欧洲的中心,那我们的努力就都是徒劳的,我们必须做的是努力打破这种平衡,就算不成,我们也要尽量去打破它。如果我们的斗争失败了,那么就让我们大家一起为国家而死。”这是尼采对胜利的反思,他洞见了胜利的后果,并把它清楚地表达了出来。
★在锡尔斯-玛利亚的房子。尼采在这里度过了很多个夏天
对未来的展望并没有扰乱尼采的心智,这种展望正好契合他那忧郁悲观的趣味。他精神抖擞,赞美之情喷薄欲出。
“有时候,”他这样写道,“我努力让自己清醒,不让自己因为一时的情绪和对普鲁士的情感而被冲昏了头。在我所看到的,这种完全由某个政府、某个领导主导的事情,是被历史的前进所推动的行动。我很清楚,这种行动一点都不道德,但是对那些期待着它的人来说,这种结果充满了美感,并引人奋进。”
这种感情,和尼采在那个暴雨天里站在洛伊施山顶上,平静地看那位农民宰杀两只羔羊时几乎一样。“不受心智扰乱的纯粹意志!它们是如此幸福又是如此强大,它们就是不受心智扰乱的纯粹意志!”
在莱比锡度过的第二年,也许是尼采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导师叔本华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安全感,这让他享受其中。他在给朋友杜森的信中写道:“你要我证明叔本华的正确,打个简单的比方,导师就像我脚下的土壤,让我扎根其中,有了他我才能怀着勇气和自由平静地看待生命。形象地说来,导师就像我脚下的阶梯,让忧郁的潮水无法淹过我的头顶,不能将我冲出路边。因为有了导师,即使在那些人迹罕至的领域,我依然能够感到像是在家中那样悠闲自得。”
这一年平静而又充满了友爱,公共事务并不让尼采发愁。普鲁士在取得短暂的胜利之后,重新走回到了平庸的正常的日常道路中,而此时评论界和新闻界依然对普鲁士官方的行动喋喋不休,对此,尼采一概置之不理。他写道:
现下没有多少人在忙那些具有真正重要性和真正意义的事情,他们大多智识庸常,这种思潮值得人们警觉。”产生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因尼采为自己参与了这场戏剧性事件而后悔,至少导师叔本华就教导他历史和政治都是虚幻的游戏,这一点尼采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但是他的评论是为了肯定导师叔本华的思想,解释平庸、激情的意义和价值。
历史就是一个人们为了数不胜数的利益而进行永无尽头的生存斗争的过程。许多人自认为有信仰,这样他们就能从中找到了斗争的直接动力,但实际上,这所谓的信仰,不过是在历史汹涌澎湃的海面上一闪即过的反光罢了。对于大海来说,它们微不足道,但人们放大了它的作用,认为它修饰了海浪,这是很常见的情况,但人们没有注意这束光是从月亮或是太阳或是某个灯塔上照过来的。真正的结果是海浪只会在它掠过之际忽明忽暗而已。
尼采对艺术、思考和古代语言学本质特征的研究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到了这几方面上。他喜欢里奇尔老师,认为“他是我的科学良知”。尼采积极参加研究会举行的各种晚会,这些晚会气氛融洽,他参加了研究会演讲和讨论并制定出了工作计划,虽然这些计划需要大量的时间,但他依然将这些计划推荐给了他的朋友们。他选择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原始文献作为研究课题,而第欧根尼·拉尔修的最大贡献就在于他为后人编辑保存了古希腊哲学家们的珍贵信息。尼采期待自己能够写一篇具有远见卓识的研究报告,在他的设想中,这个报道要论证严谨却又行文优美。他写信给杜森说:“你一定也已觉察到,一切重大作品都具有精神层面的影响。那种全心全意为材料寻找和谐形式的努力和石子投入水中的效果相同,它泛出的波纹由小逐渐扩大,并不断产生着更大的波纹。”
4月份,尼采将全部的笔记集中了起来并加以系统化,他沉浸于文章的美感之中。他不喜欢学究们的写作方式,因为那些文字失去了词的韵味,而句子的过分匀称让文章看起来显得很空洞。他期望着深奥优雅的语言。“所有限制都从我眼前消失了。”他写道,“这个国家不讲究文体风格,我在这种恶习中浸淫已久。但我在‘你应当写作,你必须写作’这一无条件的命令中惊醒。我曾经试图出色地写作,但离开普尔塔后我完全忘掉了这件事,长久的生疏让钢笔在我指间突然变得生硬。我感到绝望,情绪失控。我听见莱辛、利希腾伯格、叔本华说过的原则在我的耳边回响,斥责着我的懒惰。不过我还记得这三位作家都认为优秀的写作是件很难的事,在写作上没有天才,文风的获得要求持之以恒,像砍伐坚硬的树木一样……首先,我希望我的文字流淌出一种欢快的情绪,我会将留恋弹琴的毅力运用于此。我希望我最后弹奏出来的不仅是乐谱本身所记载的曲调,还是充满自由奔放情感的幻想曲,它要尽可能自由,但同时又要合乎逻辑和美感。”
★尼采在SilsMaria的写作间
尼采发现了一个朋友,这样的喜事让尼采感情上的欢乐变得更加圆满。尼采忠诚于与童年玩伴间的友谊,但此时,他的那些朋友中的一个已经去世了,另一个则由于生活和职业的关系已经与尼采分别了十年,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让尼采生疏了这段友谊。在普尔塔的时候,尼采又结识了好学的杜森和忠诚的格斯道夫,如今他们中的一个在蒂宾根读书,另一个远在柏林。尼采怀着巨大的热情,一直保持着和朋友们的通信,但是通信远不能满足朋友之间对问题的交流和对感情的倾诉的需要,因此尼采十分渴望友情。最后,尼采结识了欧文·罗德,此人精力旺盛,聪明颖悟。尼采一眼就喜欢上了对方,并对欧文崇拜备至。尼采的友谊建立在崇拜之上,他用高尚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新朋友,并钟爱着对方。每晚结束了紧张的工作之后,这两个年轻人就聚在一块儿,他们喜欢在一起散步或者骑马,时刻都保持着交谈。“这种建立在精神交流和哲学基础上的友谊令人感到非常愉快。”尼采这样写道,“我们的很多观点都不一致,经常进行激烈的辩论。这样的辩论会使我们双方的思想发生更深刻的变化。争论之后,我们互相抵触的思想静默了下来,洋溢着静穆的情绪,在互相包容。”
尼采和他的朋友定了一个约定,他们决定假期的前几个星期要一起度过。等到暑假来临,他们离开了莱比锡,前往人烟稀少的波希米亚边区作徒步旅行。波希米亚边区是高原地带,林木丛生,景色和法国的孚日山脉非常相似,只是没有那么壮观。尼采和罗德带着极其简便的行装,终日漫游,他们连书都没有带。从一个旅馆走到另一个旅馆,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旅途中,他们以叔本华、贝多芬、德国和希腊为话题,带着年轻人的机敏对各种问题作出了评价和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