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回到家后,发现了一封信,这封信是一张便条,指明要我亲自开启,信上写的是:“如果你想见到理查·瓦格纳,请在三点三刻去剧场咖啡厅——温德西。”我真的是被这条消息搞得晕头转向,就好像一股旋风向我冲击过来,击中了我那样。当然,我立即出门去找温德西,因为我知道他会给我更多的信息。后来,温德西告诉我,瓦格纳现在正隐居在莱比锡的妹妹家里,这个消息极为隐秘,甚至连新闻界对他的到来也一无所知。布罗克豪斯家的仆人们对这个消息都守口如瓶,就像过世的人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一样。瓦格纳的妹妹布罗克豪斯夫人只向哥哥推荐了一位客人——里奇尔夫人。这位夫人的判断力和洞察力你是知道的。如此一来,布罗克豪斯夫人获得了双赢,她既可以在哥哥面前展现自己那令人骄傲的朋友,又可以在朋友面前炫耀自己哥哥的伟大,她非常享受这其中的乐趣,并为此感到了快乐。当里奇尔夫人去做客时,瓦格纳演奏了自己《音乐协会》中的抒情曲,我相信你对这抒情曲也是十分熟悉的,这位优秀的女士告诉瓦格纳,在我的影响下,她对这出音乐已经非常熟悉了。对于里奇尔夫人的话,瓦格纳感到既骄傲又惊讶,于是他急切地想要私自会见我。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在星期五晚上邀请我前去拜访。温德西也向他们转达了我的意思,但是很遗憾,由于职务、工作和其他的限制,我无法在那天前往,因此我建议他们将会见时间改在星期天下午。那天,温德西和我一起去了那幢房子,教授一家都在那里,可独独就缺了理查·瓦格纳:他化了妆,用某种巨大的头饰盖住自己的脸出门去了。里奇尔夫人将我介绍给了这个杰出非凡的家庭,我接受了他们一家要求我于星期天晚上到访的诚挚的邀请。
你可以想象得到,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会有多么的激动。你得承认,在我新加入的这个社交圈内,肯定有着某些类似传奇的东西围绕在这位难以接近的英雄周围。我将要出席的是这样一个重大的场合,对此我十分重视,因此我要好好地修饰一下。凑巧的是,我的裁缝答应在星期天给我送过来一件新做好的黑色燕尾服,真是万事顺利啊!星期天那天,天气恶劣,雨雪交加。一般人都不会想出门,因此R下午的来访让我万分感动,我非常兴奋,没有感到一点懊恼。他和我喋喋不休地谈了一大堆诸如埃里亚哲学及其哲学中上帝之本质等问题。他是学校奖学金的候选人,正在着手准备一篇由亚伯伦斯命题的《亚里士多德之前上帝思想的发展》的论文,而他当时真正的工作是在解决有关意志的问题。夜幕降临之时,罗默特起身告辞了,可此时裁缝却并没有赴约。
我陪着他出门,一直走到了裁缝店门口。一跨进店门,我便看到裁缝的伙计正在缝制我的衣服,而他们再次向我保证一定会在三个小时之内就把衣服送到。我离开了裁缝店,对事情的一切进展都深感满意。在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了京茨西,买了份《风言风语》,报纸上的一条新闻让我颇为满意,文章大意是说瓦格纳正在瑞士,政府正在为他建一所漂亮的房子。这条新闻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因为我知道自己马上就可以见到他,我甚至知道昨天他收到了那个年轻国王的来信,国王在信封上写道:伟大的德国作曲家理查·瓦格纳收。
我回到了家里,可是裁缝却依然没有到来。我坐了下来,开始惬意地读着一篇研究欧多西亚的论文,远处不时传来令人讨厌的噪音,这极大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最后,我听到了那道关闭了的古旧的铁格栅被敲击的声音……
敲门的人是裁缝,他给尼采带来了新的燕尾服,尼采试了衣服,觉得非常合身。他向这位巧手艺人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可是裁缝却站在原地,要尼采当即将报酬付给他,当时尼采正处在经济窘迫的时候,只好提出了另外一种支付意见,可是裁缝却拒绝了这一方案,面对裁缝的意见,尼采也采取了强硬的态度,裁缝见尼采并不付钱,便又拿着衣服离开了,只留下尴尬的尼采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他垂头丧气的,却突然地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件黑色礼服,在尼采眼里,这件衣服似乎无法被穿着“合适地去见理查”,但最后他还是把那件衣服穿上了。
此时已经是八点一刻了,门外还下着倾盆大雨。再过一刻钟我就要和温德西在剧院咖啡馆见面了。我冲进了这黑漆漆的雨夜,此时的我是个穷光蛋,穿着一身黑,连件像样的燕尾服也没有,但这并不妨碍我情绪的激动。命运女神眷顾了我,在这个寒冷的雪夜里,我觉得平日里普通的街道被罩上了神秘和不同寻常的气氛。
当我们走进了布罗克豪斯家舒适的客厅时,客厅里坐着几个他们家的近亲,除此之外,别无他人。他们将我介绍给了理查,面对他,我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向他表达了我的敬意。他对我成为了他的音乐的忠实信徒这一件事非常感兴趣,一边不厌其详地问我整件事的情况,一边高声诅咒他自己创作的所有作品,当然这些被诅咒的作品不包括他在慕尼黑写的那些令人称赞的作品。他滔滔不绝地嘲笑了弦乐队的指挥们,他认为那帮家伙总觉得自己很懂音乐,老是作出忠告:“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先生们,再多一点激情。来吧,情绪再饱满一些,朋友们。”他操着惟妙惟肖的莱比锡口音说。
我是多么想与你共享那晚的欢乐,它是如此的生动如此的特别,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以至于到如今我都无法恢复原有的平静,使我无法用优美的语言向你叙述这件令人激动的事情。在晚饭之前,瓦格纳亲自演奏了《音乐协会》中的所有主题音乐,并自己模仿了全部的声音,这个过程我无法描述,只能留待你自己去想象了。瓦格纳说话时思路异常敏捷,表述生动活泼,他那充沛的感情和幽默可以打动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我们。其间,我还花了很长时间和他聊了叔本华,他深情款款地将他所取得的所有成就都归功于叔本华,他对我说,叔本华是所有哲学家中唯一可以理解到音乐精髓的人。天啊,你可以想象得到,听到他这么说时,我是何等的高兴。接下来,他又问我目前哲学界对叔本华的看法是什么,并且尽情嘲笑布拉格的哲学协会,后来他还谈到了哲学家的家庭生活。在谈论了哲学之后,他又为我们朗读了他正在写的回忆录中的片断。回忆录中所写的是他在莱比锡的学生时代,那个场景十分有趣,即使是现在,我一想到他的描述也会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他思路的敏捷、语言的幽默,简直令人惊异。
最后,温德西和我准备告辞时,他热情地同我握了手,并非常友好地邀请我下次再去跟他畅谈音乐和哲学。他委托给我一个任务,就是向他的妹妹和双亲讲解他的音乐,这是一个让我十分满意的任务,我相信我会满腔热忱地去完成任务。当我在不久的将来,心情能够完全平静下来时,我会更为客观地回忆这个夜晚,在信中详细地给你讲述今晚的事情。最后,真诚地问候你,并衷心地祝你健康。
尼采并没有等待到内心沉静以至于可以好好回味的那一天。他结识了一个圣人,内心受到这个天才的强烈冲击,而震撼的感觉则一直都在他的心里没有消失。他详细地研读了以前被他忽略了的瓦格纳的作品,并认真思考了其艺术作品里所表达的理念,瓦格纳采用了一种方法,可以把诗歌、造型艺术以及和声的分散美融于一体。通过瓦格纳的理想,他看到了德国精神复兴的方向,从此,他那敏感的心灵也开始朝着那个方向奔驰。
一天,里奇尔对他说:“我有一个让你大吃一惊的消息,你愿意成为巴塞尔大学的教授吗?”这个消息确实让尼采感到极为惊讶,因为那时他才二十四岁,资历尚浅,甚至还没有获得毕业文凭。里奇尔不得不把这个令人震惊的提议再次重复了一遍。他解释道,巴塞尔大学向他寄来一封信,在信中他们向他询问发表在《莱茵博物馆》上那篇出色论文的作者弗里德里希·尼采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否能够胜任大学语言学课程教授的职务。里奇尔在回信中向他们解释,弗里德里希·尼采先生非常年轻,但他确实已经具备了去做任何他自己选择的工作的能力。他甚至在信中这样写,说尼采先生是一个极富天分的年轻人,尼采应聘大学教授这件事虽然没有最后敲定,但从目前的情况看,巴塞尔大学对他很满意,应该很快就会发来聘书。
对于这个消息,尼采深感不安,一方面他为这件事而感到骄傲,另一方面他又十分难过,因为这就意味着他最后一年自由的时光即将消失了,而他为最后一年制订的学习计划、广泛阅读和旅行的设想也都统统泡汤了。眼看着种种幸福生活在眨眼间就要化为泡影,尼采深感悲伤,但是他又怎么能够拒绝这样一个令人倍感荣幸的建议呢?在里奇尔眼中,此时的尼采对即将到来的工作感觉良好,反而对未来有着种种的疑虑,因此他必须要先打消尼采内心的疑虑。这位年长的学者真心诚意地喜欢着他这个天才学生,里奇尔先生兼见解独到的语言学家、形而上学家和诗人几种身份为一身。但他依然喜欢尼采这个年轻的弟子,他喜欢并且信任他。但是里奇尔先生内心深处却有着一丝忧虑,他怕尼采迷失在自己过多过好的天性之下,兴趣广泛却浪费了天赋。因此在尼采学习的四年时间里,他不断地向尼采重复着同样的告诫:要强大自身就必须约束自身。现在这个时候,他更为迫切地给尼采重复着这个理念。尼采理解老师的苦心,所以做了让步。他立即写信给自己的朋友欧文·罗德,他在信中这样说道:“不要再想我们的巴黎之行了!我肯定要去巴塞尔大学任语言学教授,因此我不能去了。我这个人兴趣广泛,甚至想过要研究化学呢!从今以后,我必须得学会放弃。去到巴塞尔,我会多么孤独啊,我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人能跟我在思想上产生共鸣,就像音乐中的三度音调、小调或长调那样的共鸣。”
考虑到尼采一直以来的优异表现和眼下特殊的情况,莱比锡大学同意他没有经过考试就毕业,莱比锡大学的教授们可不愿刁难他们的巴塞尔大学的同行。
之后,尼采回到了瑙姆堡,他花了几个星期跟家人们呆在一起,对于这个结果,全家都倍感欢乐和骄傲,在他们看来,尼采如此年轻就已经获得了大学教授的职位!可是尼采总是不耐烦地驳斥她们:“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教书匠而已。”4月13日,他给格斯道夫写信说道:
这是我在家里度过的最后的假期,最后一个夜晚。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家庭,去投身于这个大世界了。从此之后,我要开始承担责任和义务,我全新的职业生涯即将在沉闷的气氛中开始。我不得不再对我的过去说声再见:永别了,我那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黄金时代,那时的每分每秒都纯属于我一个人。从此之后,艺术和世界就只是纯粹的图景,只存在于我的精神之中——这一时代将永不复返。现在,冷酷的责任女神开始主宰我的生活,而我悲伤的时代自此也拉开了序幕。你还记得那首忧伤的学生之歌吧,是的,是的,现在我已经和歌词里所说的一样,变成了一个庸人。
无论何时何地,谚语总是会得到应验。要想得到回报就必须要付出。但是必须要明白,束缚自己的东西是阻止你前进的铁链还是帮助你向上的绳索。面对生活中的未知环节,我仍然有勇气去打破它,我愿意冒着这样或是那样堕落的危险去尝试危险的生活。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在我身上看到任何可以胜任教授这一职位的特质。宙斯和缪斯垂青于我,让我有机会与众不同,免去流于平庸的命运。我无法想象出自己成为我所不齿的人的场景。除此之外,我更害怕自己落入成为职业动物的庸俗之中,但只要投入于工作当中,堕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每日工作,持续专注于整件事和某个问题,这种生活状态就像秤砣一样压迫着我的心灵,让我无法感受到自由的感觉,我相信这种感觉完全能够毁掉我心中那哲学感的根基。尽管如此,相比大多数哲学家而言,我相信自己能够更为平静地面对这种危险,因为我心中有着哲学家所特有的严肃,伟大的神秘教义者叔本华已经清晰地向我揭示了生命和思想之真实和基本的问题,以至于我决不允许自己可耻地背叛自己的思想。我的愿望很简单:我想用这种新鲜血液使我的科学研究重焕青春,并向我的听众宣讲叔本华的真诚,让这位高尚的思想家的前额焕发出异彩。这样的期望很大胆,因为我所要做的不仅仅是老师。我一直在对我们这个时代老师的职责进行思考,我急切地关心着我们的下一代,这使我十分向往老师这个职业。我们无法逃避人生,因此我们必须忍受然后竭尽全力地去利用它。当我们解脱之日,我们至少还能够告诉别人我们生命中的价值。
弗里德里希·尼采简直是在杞人忧天,要是他能够预知未来的生活的话,他的心情就一定不会如此悲伤,反而会十分兴奋。理查·瓦格纳,他所崇拜的伟人,住在离巴塞尔不远的地方,并且即将成为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