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话又说回来,这对“兄妹”,也着实怪异了些。
两人向文昌辞行,自坐了轿离开,秦长歌凝视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诧然道:“静安王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妹妹?他不是孤儿吗?”
“西梁没有人知道,”文昌一笑,“据他自己说,这姑娘是他远房表妹,小时候双亲去世寄养在他家,算是他的妹妹,后来因家变离散,机缘巧合得以重逢,两人容貌有几分相似,所以也没有人多想,既然是他的妹妹,所以阿玦按例给了这姑娘一个封号。”
“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的事?”
文昌自然知道那件事是指睿懿之死,点头道:“是的,那年年末来的。”
点了点头,秦长歌不再多问,和文昌进了内殿,文昌亲自帮秦长歌看了看后背,有些擦伤,不过不严重,取了药膏来涂了,问道:“你今日怎么了,怎会突然有此一举,吓了我一跳。”
“废后有问题,”秦长歌淡淡道:“所以我抢先下手了。”
倒抽一口冷气,文昌道:“难道是太后和废后安排好的?”
“也未必,”秦长歌懒懒道:“总之,江照微以后应该不会再有麻烦了。”
她岔开话题,道:“今日是个好时机,不可浪费,你宫里我记得有个偏僻的边门,现在还能打开么?”
“能,怎么?”
“派个可靠的下人,去寻了皇上来,从边门悄悄进来,请他掩在飘香殿纱屏后不要现身,他要问,就说请他看一幕戏。”
“你的意思是……”
“等下,咱们按计划来捉奸。”
对着文昌瞪大的眼睛,秦长歌促狭一笑。
“奸细的奸。”
“今日我回来,见着你们将宫中照应得很好,各处职司各安其位,金瓯宫一切如前,不因我不在而有所懈怠,我很满意。”文昌高坐殿中,身后盘凤牡丹紫檀纱屏色泽鲜艳,衬得她越发颜色霁和,微笑雍容。
底下跪着的满宫宫人参差不齐的磕头,乱糟糟一片表白谦谢之辞。
文昌静静等着声音止歇,才安详的道:“我现在出宫修行,也算半个出家人了,作为公主受赐的那许多珠玉首饰器物,如今对我也没什么用处,难得你们如此尽心,我想着,赏些给你们,也算主仆一场的情分。”
底下众人皆露出惊喜之色,面面相觑,似乎都不敢相信有如此好运,谁不知道文昌长公主蒙帝恩深重,但凡诸州或外邦进贡后宫诸物,除了按例先送太后处外,便是她这里先挑,什么好东西都是头一份的,逢着节庆之日,赏赐也是可着最珍贵最精致的来,文昌公主拿出来的东西,随便哪件,只怕都抵上寻常百姓半辈子用度,这可真是飞来横财!
当下一连声的磕头更响表白更动听,文昌只是笑吟吟听了,命秦长歌捧出一个描金盒子来,道:“但凡金银珠玉之物,难免有价值高下,我若是随意分了,未免不公,若是因此心里存了什么想头,反为不美,所以干脆些,就抓阄吧,外头二门外洒扫粗活的,另有赏赐,不在此例,你们在内殿的,都是我的得力宫人,一共一十六人,我安置了十六个盒子在这箱子里,你们自己来取,遇着什么便是什么,得着好的,算你运气,若是不如意,也别怪我吝啬。”说着便笑。
底下连连谢恩,都说不敢当公主厚恩,金瓯宫总管太监付大全陪笑道:“公主言重了,照应好金瓯宫,本就是奴才的分内事,不敢求赐的,再说您降下赏赐,哪怕是一根草芥儿,奴才们也是不胜感恩,惟有拼死报效,怎敢计较厚薄?倒是公主今日既有兴致,咱们陪着玩玩也好,至于赏赐,那是不敢受的。”
好会说话的大太监,秦长歌看了看他,笑道:“公公先请吧。”
又谦谢了一番,终究是依次来取了盒子,有人故作雍容随意拣取,有人闭着眼睛一拿便走,有人抖抖索索摸了这个又那个,举棋不定,但哪里摸得出好坏?终捱不过后面人催促,咬着牙拿了。
不多时,分发完毕,宫人太监们又欣喜又兴奋,抱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抿着嘴谢恩。
文昌笑道:“好了?都打开来看看吧。”
宫人们再次面面相觑,原都想着回自己房里再打开,彼此互相保密,也省得拿了珍贵的惹人觊觎嫉恨,拿了次等的看着人家发财心里不甘,但公主既有吩咐怎敢不从,俱都开了盒子。
便见金光灿烂宝气升腾,哗然惊喜赞叹之声响成一片,羊脂玉瓶、千层玛瑙串、紫檀嵌玉如意、黄玉佛手,赤金茶具……喷彩吐霞瑞光霭霭,眩得人满面红光两眼昏花。
却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秦长歌和文昌就等着这一声。
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肤色微黑的清秀宫女,怔怔瞪着手里的东西,满面奇异,众人此时都已发觉,齐齐看过来,见她手里拿着一柄金光灿烂的小巧弩箭,俱都一怔。
所有人看过来那一刻,秦长歌目光如电,飞速一扫,轻轻落在殿角一位石青长裙宫女身上。
那宫女紧紧盯着那金弩,一脸掩饰不住的紧张。
秦长歌极轻极微对文昌一点头。
文昌会意,在座上微微倾身,看了看那宫女手中金弩,讶然道:“咦,这是陛下的幼时玩物,我珍藏在内殿的,怎么会把这个也放进来了?”
秦长歌啊了一声,露出惶然之色,急忙跪下,颤声道:“是奴婢见这盒子在箱子底部,形制仿佛,以为是预备赏赐的物件,误拿了的,请公主恕罪。”
“哦,”文昌淡淡瞥她一眼,道:“我想起来了,上次出宫我原打算带着的,开了箱却又忘记了,今日绮陌不在,你不熟悉我东西放置位置,也怪不得你,曼霞,这个不能给你,等会换个物件吧。”
曼霞急忙跪下道:“是,请公主收回,也不必其他赏赐了。”
文昌一笑,目注那金弩,神情突现怅然之色,缓缓下了座,自曼霞手中接过金弩,轻轻道:“这小弩,是陛下当年爱物……大约是六岁那年吧,他第一次射箭便得了彩头,叔叔悄悄送给他的,陛下自幼好武,也很有天分,自此这小弩和他形影不离,有时射了雀儿,巴巴的跑来送我,我看着那雀儿可怜,多半都放了……他还和我生气……”
她微微笑着,因那些少年少女纯美缤纷记忆而轻扬唇角,修长手指轻轻抚过流线光亮的弩身,秀美容颜上,目光晶莹变幻,满蕴深沉如海的怀念与追忆。
似是完全无意的,她一边追忆,一边在宫女群中缓缓穿行,漫无目的的向殿角行去。
那宫女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瞬间想起按规矩自己不能擅自走动,咬着唇站住了,眼看文昌低头看弩越走越近,额上已微微沁出汗来,映在着殿内光芒淡白的夜明珠,反射着幽幽暗光。
文昌行至殿角,随意站住,轻笑道:“这弩,当年陛下还教过我使用呢,珍藏了这许多年,今日握在手中,不知怎的,竟突然很想亲手再射一次。”
秦长歌行了过来,笑道:“这还不容易,奴婢将那箭头用布裹了,公主便在这殿中试射便是。”
两人有商有量言笑晏晏,根本不看身侧那石青衣裙宫女一脸惨白如死,双腿战战,想逃却不敢逃的模样。
文昌嗯了一声,道:“也好,”手指扣上弩机,侧头对身侧宫女笑道:“彩昙,你看我这手势可对?”
此时金弩后端,正对着文昌和彩昙两人,文昌笑意满满,手指缓缓扣下弩机。
“不!”
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心怀鬼胎,被文昌和秦长歌两人步步进攻的心理攻势彻底压垮的彩昙,发出了一声摧肝裂胆的恐怖尖叫。
哐当一声,黄玉佛手同时滚落在光滑坚硬的嵌金云砖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声音吓得众人都是一跳,付大全已瞪目喝斥道:“彩昙,你失心疯了?这什么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
文昌诧异的偏头,看着彩昙。
“你怎么了?好好的叫什么?”
“我我我……我……”彩昙砰的一声跪下,不顾黄玉碎片刺入膝盖扎破肌肤,渗出殷红血珠,只伏在地下,语不成声,“奴奴奴……婢奴婢走走走……走神了……请公公公主……恕罪……”
“哦,”文昌怜悯的蹲下身,金弩仍然端在手中,弩柄正对着她的眉心,“……昨夜没睡好么?差事太忙了?……可怜见的,怎么慌成这样?”
爬跪几步,膝下拖出长长的血痕,彩昙惊恐的瞪大眼睛,慌乱的摆着头颅,试图逃离那恐怖的弩柄笼罩的范围,“不不不……不……”
她眼神惊惧慌张,行止仓皇失措,怎么看,也绝不可能是因为什么“走神”,此时殿中气氛诡异,端着金弩的文昌,似笑非笑的秦长歌,涕泪横流瘫软如泥始终在躲避金弩的彩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别说付大全,便是其余宫人也都已察觉,不自主的都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