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卡门(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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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蓝色房间(1)

小说讲述了一对情人在外地一家旅店度蜜月的曲折经历。莱盎和他的情人费尽心机住进了蓝色房间,甜蜜的情爱之旅先是被一群聚会的军官们惊扰,接着又碰到了隔壁的谋杀案……

在铁路车站的前厅里,有一个年轻人来回徘徊着,神色显得有些激动。他戴着一副蓝色的眼镜,手中拿着一个手帕,虽然没有感冒,但是却不停地凑向鼻孔。左手里掂着一个小黑包,那里面装着一条土耳其长裤和一件丝质的睡袍。他掏出手表,不时地看看,然后又望一眼车站的大钟,接着又走向门口张望。这列车的头等座不多,它不是那种赶忙做生意的人的最佳选择。大概一个小时以后,火车才启程。这个时候,即便是证券经纪人下班后着急赶回到乡下的别墅吃晚饭,也不用这么着急。巴黎的人总能从旅客们的言谈举止上分辨出他们来自哪里。陆陆续续的人纷纷涌到这里,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庄稼汉,哪些是郊区的小商贩。每当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或者一个女人走进车站的时候,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就高度紧张。他那颗悬着的心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气球,随时都有可能爆裂。两条腿不住地哆嗦着,手中的黑色小包似乎也摇摇欲坠。最为滑稽的是,他的眼镜很不安分,总想从鼻子上滑下来。其实自从他来到这里以后,眼镜就一直没有戴正过。

情况并不看好。很长时间过去了,突然旁边一道很不起眼的门有了动静。那是一个几乎没有人注意的地方,从那里走出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年纪轻轻,容貌秀丽。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头上盖着厚厚的面纱,手中还提着一个棕色的羊皮包。那里面装着一件睡袍和一双高跟拖鞋。

这个女人和青年彼此径直走过去,眼睛似乎却不断往旁边张望,并没有看着对方。他们走到了一起,沉默了几分钟,只是四只手轻轻地握在一起。两个人都很激动,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这样的场景,估计一个哲学家活上几百年也无法解释清楚。

过了一会儿,大概他们已经恢复了平静,只听见那个年轻的女子说道:

“莱盎,你戴着这副眼镜,我简直都不敢相认。看起来,你很幸福啊!”

“你也很幸福啊!”莱盎说道,“你不是也戴着一块黑色的面纱吗?我差点也认不出来。”

是啊,我们彼此都很幸福!”那个年轻的女子接着说道,“火车快开了吧,咱们赶紧上车吧!”她紧紧地握住了青年的胳膊,“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他们都以为我与克拉克夫妇去了乡间别墅。‘明天’我才与他们分别……而且……”她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笑着说道,“她已经离开了,在一个小时之前,并且明天再和她‘待一个晚上’……”说到这里,她又使劲地握了握莱盎的胳膊。“她明天上午就送我到车站,去我的姑妈家。余姝尔已经提前被我打发到了那里,我们在那里碰面……啊,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我们赶紧买票吧。放心吧,没有一个人会认出我们来的……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到了旅店之后,万一人家问我们的姓名可怎么办啊?这个之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那就叫杜律先生和夫人吧!”

“不,不行,别叫那个名字。我们寄宿学校曾经有个修鞋的人,他叫这个名字。”

“那……你觉得‘杜蒙’怎么样呢?”

“行,就杜蒙吧!”

“那就这样吧,反正别人一般是不会问起咱们的名字的。”

车站的大钟敲响了,列车的门打开了。年轻的女子继续戴着黑色的面纱和她的年轻同伴喜气洋洋地冲进一个头等车厢里。第二次钟声敲响,列车的门都关闭了。

“看来,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了!”两个年轻人肆无忌惮地欢呼起来。不过,还没有等他们回过神,一个男子就走了进来。那人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他慢慢走着,严峻的脸庞露出无限的惆怅。他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此时,火车开始鸣笛,驶离了站台。

两个年轻人的防备心极其严重,远远地躲开这个男子,并用生硬的英语小声地说着话。

“先生,”那个旅客说话了,一口地道纯正的英语随即而出,“如果你们有什么机密的事情要谈,请不要在这里使用英语,因为我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当然,我贸然来到这个车厢,打扰了你们,对此我表示歉意。不过,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刚才所在的那个车厢,只有一个单身男子,我出门在外,从不和陌生的单身男子在一起。要知道,那个家伙长得很像于德。而我拿的这些东西,很怕出现意外。”说到这里,他用手指了指扔在一旁的旅行包。

“不过,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去看书。应该不会妨碍你们什么的。”

看来,他确实是想睡觉。他打开旅行包,从那里找出一顶便帽戴上。接着,坐在那里,闭上眼睛。过了几分钟,他似乎睡不着觉,便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重新打开他的旅行包。这次,他从里面拿出了一本书和一副眼镜。那是一本希腊文书,他戴上眼镜,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从包里拿书的时候,他翻动了好多东西。其中,在旅行包的最底下,他拿出了一捆英国钞票,放在面前的小桌上。在把这些钱重新放回原处之前,他询问了一下那个年轻人,他想兑换这些钞票,但是不知道N镇有没有那种地方。

“应该有的,这趟车是开往英国方向的列车。”

那个英国人所说的N镇,也是这两个年轻人要去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旅店,算是比较干净的,而且只有到了星期六的晚上才有客人入住。店主和在那里经常入住的人很少打听别人的私事,总算那里距离巴黎不是很远,因此外省的一些坏习性并没有沾染他们。

前文中已经有些许介绍,那个戴着蓝色眼镜的年轻人叫莱盎,在出发之前,他其实就已经到那个旅店看过了。不过他去旅店的时候并没有戴眼镜。后来听完他的介绍,他的女友十分想去看看。这一天终于来了,今天她的心情非常好。在她的眼里,即使那里是个监狱,只要她能与莱盎在一起,她就心满意足了。

这时候,列车急速向前飞奔着,英国人端起自己的希腊书,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头几乎连动都不动,更别说往那两个年轻人的方向转一转了。两个年轻人低声细语地说着,那种声音只有情人彼此间才能听到。如果说他们是一对情人的话,想必读者也不会感到惊讶。他们确实是一对情人,不过令人同情的是,他们并没有成婚。当然,他们现在之所以这样,并不是空穴来风。

火车到了N镇。英国人首先走出车厢,莱盎和他的情人紧随其后。莱盎小心地扶着他的女友,生怕下火车的时候别人看见她的小腿。这个时候,从旁边的一个车厢冲过来一个男子。他很快就到了月台这边。这个男子胡子拉碴,脸色异常苍白,甚至都有些发黄了。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里面布满了血丝。他的衣服倒还好,不是那么脏,但却早已磨损得破败不堪。原先的礼服一定是黑色的,但是现在衣服的后背和两肘都变成了灰白色。可能是为了掩盖礼服里面更破旧的背心吧,他一直把扣子系到了下巴处,紧紧地包裹着整个前胸。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经常出入监狱的人。他看到那个英国人,急忙走到跟前,低三下四地喊了几声:“叔叔……”

“快滚开,你这个十足的恶棍!”英国人大声吼道,眼中蹦出愤怒的火花。他真想一下子就走出车站。

“你不要让我走投无路啊!”那个人又说道,哀求的语气中似乎又隐藏着威胁。

“请您帮我看一会儿旅行包。谢谢!”说着,英国人就把包扔到了莱盎的跟前。

那个男子就在英国人的身旁。他一把抓住那个男子的胳膊,拉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很明显,他不想别人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他与那个男子说了一通话,不过他的心态并不平和,总是大声吵嚷着。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皱巴巴的,直接塞给那个喊他叔叔的男子手里。那个人也没有说什么道谢的话,拿起纸张就走了,不一会儿连人影也看不到了。

事实上,N镇只有一家旅店。几分钟以后,从这列火车走下来的人们,又在那里碰面了。因此,读者看到这里不用感到奇怪。在法国,只要你守护在一位衣着整洁的女士身旁,在任何旅店都能住上最上等的房间,这对出门在外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所以,这个国家的人们历来在全欧洲的口碑最好。不过,即便莱盎住上这家旅店最上等的客房,但如果说到舒适的话,那这种说法明显有失公允。他们所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那床是用胡桃木制成的,罩着波斯式的帷幔。帷幔上面印着一套花纹,依稀可以分辨出是庇拉姆和蒂斯贝的爱情故事。墙壁上挂着那不勒斯的风景画,其中还有不少的人物肖像。不过令人可气的是,一些闲来无事的房客,竟然用笔给画中的男男女女添上了胡子和烟斗。画中的大海和天空那里也遭遇了同样的灾难,包容着一些无知的蠢话和乱七八糟的打油诗。房间里还挂着几幅雕刻,有《路易·菲利浦向一八三○年的宪章宣誓》、《朱莉和圣普乐的第一次约会》,还有几幅雕刻如《遗恨》和《期待幸福》等,是仿照杜比夫的手法创作而成的。

房间里有两张扶椅,分别放在壁炉的左边和右边。椅子都是用蓝色的天鹅绒做成的。那种天鹅绒产自有名的乌德勒支。正因为如此,这个房间被人们称为蓝色房间。不过,这么多年以来,在天鹅绒的外面一直蒙着椅套,是由一些灰红相间的细布做成。

这家旅店的女仆一看到这对情侣的到来,便热情地迎了上去。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的莱盎走到厨房,准备预订晚上的美餐。只留下他的情人一个人待在那里,和一个喜欢讨好客人的女仆说话。莱盎晚上想和情人单独吃饭,于是向厨房管事的央求了半天,最后还花费了一些小钱。那天晚上不巧的是,驻扎在N镇的第八猎骑兵团就要离开这里了。新来的第三轻骑兵团特地为他们践行,并在莱盎所住房间的旁边大办酒席。知道这个消息后,莱盎大惊失色。幸好店主信誓旦旦地保证,那些骑兵团的军官们在镇上以守军规而出名,因此在晚上十二点钟之前,他们一定会离开的。再有,他们的纪律严明,即便晚上在旅店内逗留,也不会惊扰到夫人的。

听完这番话,莱盎那颗惊魂未定的心才稍许安定下来。在回蓝色房间的时候,他发现与他们一起下火车的那个英国人就住在隔壁。英国人的房间敞开着,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那上面放着一个杯子和一瓶酒,而他本人却一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天花板上面有几只苍蝇爬来爬去,他好像在细数它们的数目。

“隔壁的那些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莱盎独自寻思道,“眼前的这个英国人马上就喝醉了,而那些骑兵团的军官们在半夜之前就会离开。”

走回蓝色房间,他又仔细查看了一番。房间的门都已经关好了,还上了栓。紧挨着英国人房间的那面墙有两层门,而且墙壁很厚。紧靠骑兵团办酒席的房间的那面墙,门上有锁和栓,尽管墙壁比较薄一些,但是终究可以有效地阻挡好奇人的眼光,比马车上的帘布不知强了多少倍。不知你们体会到没有,坐马车的人一般都有一种感觉,只要进去以后,就觉得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当然,这一对情人待在蓝色房间里,此时此刻感到无比的幸福,恐怕天底下最具有想象力的人都无法猜想出来他们现在的心境。在这之前,不知他们经过了多少漫长的等待。现在,他们可以单独待在一起,远离尘嚣。那些嫉妒他们的小人和流言蜚语也无法打扰到他们。他们期待这个晚上,能够倾诉衷肠,体验彼此苟合的完美与甜蜜。但是,可恨的魔鬼总能想方设法在幸福的酒杯中添加几滴苦涩的烈酒。在约翰逊的故事中,曾经转述了古希腊一位伟人的话。这位伟人认为,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地说:“今天,我一定很幸福。”在约翰逊之前,已经有其他人承认并论述了这条真理。可惜的是,古往今来不知还有多少人没有意识到这条真理。这其中,自然包括大部分谈恋爱的人。

吃饭的时间到了。在蓝色房间里,莱盎与他的情人共进晚餐。他们所吃的这几道菜,有些还是从骑兵团的宴席上弄过来的。对于这几道菜,他们并不满意。不过,更让他们两个人头疼的是,隔壁那边的军官老爷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他们不得不一边吃着,一边听着那些谈话。

军官们的谈话内容,与打仗作战没有丝毫的关系,在这里就不必多说了。他们谈论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的还十分搞笑,加上他们时不时哄堂大笑,引得这对情人也忍不住笑起来。莱盎的女友并不是一个不谙世故的人。尽管与心爱的男友待在一起可以无所顾忌,但是当听到那些难以入耳的话后,她也情不自禁地难堪起来。情况越来越糟糕了,莱盎实在忍不住了。他趁着给军官老爷们上甜食的当儿,跑向了厨房。在那里,他请求店主告诉那些军官们,说话声音尽量小一些,因为隔壁有一位生病的夫人正在休息。

其实,这种事情在旅店中经常出现,何况那群军官又都是同事。在店主看来,莱盎的要求恐怕难以实现。不过,他又不好意思拒绝莱盎的请求。恰巧在这个时候,客店的一个仆人过来告诉店主说,骑兵团那边需要一瓶香槟葡萄酒;而另一位女侍说,那个英国人要波尔图葡萄酒。

“我已经告诉那个英国人,咱们店里没有那种酒。”女侍最后又特别补充了一句。

“你真傻,我们店里什么酒没有啊!波尔图酒,好的,我马上就给他送去。来,你去把那瓶果子酒拿来,就是十五个苏一瓶的那种,另外再拿一瓶烧酒。”

不一会儿,他就把波尔图酒弄好了。接着,他走进大厅,准备去骑士团那边反映一下莱盎的要求。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话惹来了无数的抗议声。后来,骑士团中的一个有力声音冒了出来,他询问隔壁的女士长得怎么样。顿时,其他的人都鸦雀无声。

店主有声有色地回答道:

“我的上帝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各位老爷描述,不过她看上去端庄优雅,言谈中又透着几许羞涩。据说她手上戴着一枚新婚戒指,因此她极有可能是个新娘。估计你们都不知道吧,我们这里经常接待一些举行婚礼的客人。”

“是新娘啊!”四十个人齐声喊了起来。“那她应该过来与我们喝一杯酒才对。我们会祝福他们,并为新娘的健康而干杯。还有那位丈夫,让我们教导他一下如何尽职尽责地照顾好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