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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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影响的诗学与诗学的影响(11)

庞德从费诺罗萨论文中推演出来的诗学原则,在创作实践上最重要的还是意象并置组合。这个问题发展的实际情况,上面已经详细介绍过,而且我们说明了,并置结构实际上是从中国古典诗的句法中推演出来的,而不是从象形文字构造中推演出来的,换句话说,并置结构来自中国诗的“拆句”,而不是中国字的“拆字”。费诺罗萨-庞德的论文,却为并置结构提供了似乎大有根据的理论基础。

意象派的诗,由于只在感觉层次上展开,所以很难处理事物之间的复杂关系,甚至写不长。只有弗莱契写过意象派长诗,但读来也像一连串的短诗的堆砌。由于意象派诗人不让抽象成分进入诗歌语言,意象之间的组合关系就成了问题。“叠加关系”虽有两个意象参加组合,其中一个是说明性的,因此全诗实际上仍在一个平面上流动。

而中国字向费诺罗萨和庞德提示了新的组合方式。费诺罗萨举了几个例子:

太阳隐藏在生长的树后——春;

太阳被树枝所缠绕——东;

稻田加上劳作——男

船加上水——涟漪——洀

这里,意象组合并无一正一副的比喻关系,它们的关系也不是叙述性的,或逻辑性(因果性)的。意象的并置本身,不需要任何解释就构成一种崭新的关系,也构成一个崭新的事物。

当新诗运动诗人越来越自觉地使用复杂并置代替单意象并置,代替意象叠加时,我们可以说,中国式的诗学渐渐取代了日本俳句的技巧。“当意象派原则由于庞德对汉语的研究和他对汉字的理解,技巧就开始发展成原则。”

我们在《神州集》中看到庞德后期作品中大量出现不用连接词的铺叙式并置。卢照邻《长安古意》中的一段被译成这样:

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

双阙连甍垂凤翼。

Trees that glitter like jade,

Terraces tinged with silver,

The seed of myriad hues,

A network of arbours and passengers

and covered ways

Double towers,winged roofs,

Border the network of ways:

A place of felicitous meeting.

庞德的译文基本方法是把原文一个意象(两字或三字)写成一行,这样就形成了大量的并置句式。而英文最后一行“胜会之地”实际上是移用原文上一行中的“作合欢”一语,以形成一个总结性的“叠加”。

意象派是反对使用任何抽象词的,庞德在1913年有一段公案:他在《诗刊》上发表的《意象派的几点禁忌》(A Few Don"ts)竟然拿他的好朋友,实际上是他的前辈先师福特·马道克斯·福特(Ford Maddox Ford)的诗来开刀。福特的诗《沼地路上:冬夜》(On a Marsh Road:Winter Nightfall)的第二节是这样的:

越过所有蜿蜒的暗淡忘谷,

越过逼近山口的云层,向西,

是金色的平原,是广袤的天际,

是永远的沉寂,是和平的朦胧土地。

庞德说“和平的土地”这样的措辞要不得,因为“和平”是个抽象词,“它使意象变得不鲜明,抽象与具体相混”。这个批评太苛刻,如此严禁“抽象词”也不可能,庞德自己也做不到。现代诗只能要求尽可能少用。

但此后,庞德就开始摆脱这种过于僵硬的立场,他开始思考如何在不损害诗的具体性的基础上,展示事物之间更复杂的甚至抽象的关系。

经过《神州集》的实践与对费诺罗萨论文的研究,“象形字式并置结构”开始在庞德的作品中展现了各种复杂的可能性。

在《诗章》中,复杂并置的例子更多,有的论者甚至认为整部《诗章》就是按此结构原则组成的。我们只看《诗章》的头上几章,因为这几章正是在译《神州集》时起草的;我们可以发现大量类似于上面引过的中国诗译文式的并置构造。

此段来自《诗章》第3:

而水中,有杏白的泳者,

银色的水使朝上的乳头发亮

就像波齐奥说的那样。

绿松石上绿色的条纹,

灰色的石级攀向松林。

我们上面已详细说明了费诺罗萨-庞德的“表意文字说”提供了意象并置的理论基础,但是我们也看到,在实践中,这些特点并非从模仿象形文字中产生,而是从模仿中国诗的各种特点中产生。

理论与实践的不一致,造成了批评界和文学史界许多混乱看法。不少论者以固执对付庞德的固执,在汉字的构成上纠缠不清。如果我们就事论事,那么费诺罗萨的论文可以说根本无法成立,庞德的辩解和推演也完全是捕风捉影。而历史都告诉我们:正因为并置结构在实践上有中国诗的支持,所以庞德成为对本世纪影响最大的诗人。休·肯纳称现代诗运动为“庞德时代”。二三十年代艾略特的影响逐渐替代了庞德;然后霍普金斯、奥顿和狄伦·托马斯等英国诗人的影响补充了艾略特,但50年代后威廉斯与庞德的影响又在美国诗中居主导。从整个美国现代诗歌史来看,庞德无疑是比其他任何诗人更重要。

庞德自己认为“表意文字法”是他对现代诗歌所做的最大的贡献。他自己声明:“如果我对文学批评有任何贡献的话,那就是我介绍了表意文字体系。”

为什么这种出于对中国文字的无知所形成的理论,能够取得如此大影响呢?应当指出,这是整个美国现代诗发展的总趋势所致,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和中国文字提供的暗示只是缘此而发挥作用。

庞德为费诺罗萨论文所写的序指出,“近年来的艺术运动证实了他的理论的正确性。”Ernest .庞德认为,法国诗人很早就走向这个趋势,法国诗人“追求中国象形字式的力量而不自知”。

庞德早期的同伙弗林特在1912年所说的一段话可以说明庞德上述看法。弗林特认为象征主义是努力在“发掘生活中的潜意识成分,用意象的巧妙位置,来使我们心中无限的东西振荡起来”。

因此,意象派诗人实际上已认识到,隐藏逻辑的联系,取消字面上的因果顺序在法国诗人那里已经是自觉的实践。

尔后,在意大利未来主义的宣言中也出现类似的主张:“比喻的绝对自由表现在词之间不必关联,也不用句法的联系线索……诗歌应当是新的意象的不打断的序列。”

与庞德、艾略特等人很接近的英国诗人福特·马道克斯·福特1913年也提出了相似的见解。他认为诗歌的任务,与其说是感伤的发泄,不如说是把某些现实情况放在一定角度上。他认为这也就是“把一事物与另一事物并置”,因为“这样的并置揭示感情”。

弗莱契也摸索到相似的路上来,虽然他的认识相当模糊。他把他的方法称作“不相关方法”(unrelated method),而且他认为这不是一种诗歌展开的方法问题,而是“诗人对其素材的关系问题”。从他这段时期的诗歌创作来看,这种方法主要是把印象的片断并置。

意象派的激烈反对者康拉德·艾肯也提出一种类似的主张。他要求把各种“诗调”(poetic tones)并置,以产生一种复杂的结果。也就是说,在他的诗中并置的不是意象。而是不同色调与情调的诗段,而这种并置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效果,使某些部分像浮雕般地突出在其他部分之上”。

可以看到,摆脱逻辑联系,把意象或诗段直接并置,在当时已是大势所趋,是很多诗人自觉的要求。这个潮流之所以与庞德的名字连在一起,只是一个似乎有根有据的理论支持,以及从一个历史悠久的诗歌王国取来的范例,以及他自己迥出流辈的诗作。

5.蒙太奇与拼贴法

在这个时期刚开始萌芽的电影艺术,产生了与庞德象形文字说最接近的思想——蒙太奇。

第一个成功地使用蒙太奇技术的是苏联电影大师爱森斯坦。据说他在内战期间乘坐火车,同座的是一个日语教师,作为路上消遣,那个人教他认一些汉字,他立即得到启发,想到电影中可以使用同样的并置法,舍去镜头之间的联系,观众自己会补上。

他把蒙太奇方法首先使用于电影《战舰波将金号》,从而使这部电影成为电影史上公认的里程碑作品。

爱森斯坦在《电影意识》一书中详细解释了这种方法,他称之为“镜头并置法”(juxtaposition of shots)。他下面这段话可以使庞德点头称是:

整体的最终的效果无法预见,而是突如其来地出现的……在这种情况下,整体作为“第三者”出现。整体的画面既是由各镜头决定,也是由蒙太奇所决定的,它既使各镜头的内容生动起来,也使蒙太奇的内容鲜明生动起来。

他把蒙太奇(并置结构)本身看作是与镜头(意象诗段)一样有实质性内容的东西。

在小说技巧中,最相似的可能是多斯·帕索斯(Dos Passos)写《美国》(U.S.A)三部曲时所用的“剪贴”(Collage)技巧。小说这种体裁对时空和因果的连续性,比诗歌要求高得多,因此这种“剪贴”技巧似乎局限性比较大,偶一用之,效果很好,能否作为一种创作原则就很令人怀疑。

多斯·帕索斯早期是个诗人,1922年他发表诗集《路边的手推车》(A Pushcart at the Curb),其中有中国内容诗歌一组,总的情调很接近伐切尔·林赛或威廉·罗斯·倍尼特那种浪漫的中国故事,可是其中却有一些使用并置法的段落。

皇上的右手金色的长指甲

抓住权笏的顶端

姿势明察秋毫。

雪片几何状的闪光,

黄肤女郎尖尖的乳头

染着散沫花的绯红

这些意象的排列相当突兀——其中某些与宫廷饮宴场面有关,有些似乎无关,但细想一下,可明白它们是比喻。而整段诗的并置构造,使语言明快,场面生动。

6.“汉字诗学”之延伸

“表意文字法”所造成的影响是深远的,美国现代诗的主要抒情长诗,如庞德的《诗章》,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斐德森》(Paterson),祖柯夫斯基的《A》,恰尔斯·奥尔森的《麦克西慕斯》(Maximus),加里·斯奈德的《无尽山水》(Mountains and Rivers Without End)都明显地看得出这种手法的有意识的应用。但使用这种方法最成功的人之一是从未承认“象形文字法”的人,这就是T·S·艾略特。在《神州集》出版后两年内,艾略特发表了一系列短诗,1917年收于诗集《普鲁弗洛克》内。这些诗都有明显的意象并置,我们试看一首短诗《序曲之一》:

冬夜带着牛排味

凝冻在过道里。

六点整。

烟腾腾的日子烧剩的烟蒂。

而现在阵雨骤然

把萎黄的落叶那污秽的碎片

裹卷在自己脚边

还有从空地上吹来的旧报纸。

阵雨乱敲

破碎的百叶窗和烟囱

在街道转角

一匹孤独的马冒着热气刨着蹄,

然后路灯齐亮。

这里的并置结构非常接近电影的分镜头剧本。其中除了第四行“烟腾腾的日子烧剩的烟蒂”是个叠加意象,其余全是并置的。

当然,有人可能说:这与庞德关于并置法的鼓吹和实践不一定有直接联系。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在1915年前艾略特的作品中,例如在《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即使是景色的描写,例如关于黄昏的雾像猫那一段也是连绵的、延续的,像舞台剧本而不像电影剧本。此后,并置就大量出现了。在1922年的《荒原》中,出现了诗段并置。似乎是独立的互不关联的场面,不加解释地排列在一齐,读者要把全诗看懂,才能把它们连接起来。《荒原》可以说是大单元并置法的范例。

因此,读现代诗与读19世纪之前的诗歌,对读者的要求相当不同,用批评家麦克卢汉(MacLuhan)的话来说,现代诗是一个“自己动手的工具箱,而不是制作完备的商品”。

“中国诗”为源头之一的并置美学,是现代美学的一个关键概念。兹维坦·托多洛夫在《诗学》一书中举过一个例子:

他扔了一块石头,把窗子打破。

他扔了一块石头,窗子破了。

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一样的,只不过第一句明言两个短语的关系(目的,结果),第二句只是暗示。这两句的差别,却是“前现代”文学与“现代”学的根本差别。笔者斗胆推论一句:西方前现代的美学是环扣式的,而西方现代美学的根本点就是并置-摆脱环扣,解放释读。

庞德花了很大力气想让费诺罗萨论文早日面世,但这篇东西太惊世骇俗,庞德一直没成功。1915年耶鲁大学出版社拒绝;1917年《七艺》(The Seven Arts)杂志拒绝刊登;直到1919年才在《小评论》上连载,1920年收入庞德的文集《煽动集》(Instigations),但单印本始终没能出版。直到庞德读到此文20年后,即1936年,庞德才得以出版此文的第一个单印本。

在出版界所受的冷遇,应当使庞德灰心。可是越是挨退稿,庞德热情越高。1916年,他称此稿是“诗人可遵奉的最好的理论”,1917年他的评价就升级为,“当代最重要的论文之一,一切美学的基础。”

此文大行其道,还要到当代。1960年出现了意大利译本;1972年出现法译本和德译本;中译本我在1986年译出,但到1992年才刊登于《诗探索》,但至今无单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