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神,四川民间俗称“土地菩萨”。它源于古人对大地的崇拜,以后演变成具有多种社会职能的地方保护神。土地神按各自不同的职责分为街坊土地神、秧苗土地神、山门土地神、桥梁土地神、镇宅土地神等。
土地会期为农历六月初六日,在农村称为“秧苗会”。届时,地方长官要亲临主持祭祀仪式,率领同僚,穿朝服,列队祭祀。除祭神外,还要敲围鼓、演木偶戏,也有请火居道士做青苗醮的……爷爷的曾爷爷在世的最后一年,自知沉疴在身,已是风中之烛,便捎信给张、王、李三姓族长,要联合大祭土地神。我们曹姓这族人在这一方是大姓,爷爷的曾爷爷善为人处世,德高望重。三姓族长欣然应允并公推他为主祭。
祭礼头天,爷爷的曾爷爷拄了斑竹拐杖,颤颤巍巍走到土地庙。这是座大庙,是我们这族人的骄傲。庙前两棵古榕树,枝叶参天,浓荫盖地,愈发衬得古庙森严显赫。庙顶的筒瓦在日头下放出幽幽青光,四角翘檐如弯月凌空。爷爷的曾爷爷被张、王、李三姓族长迎进雕花的朱红庙门——他们在清扫殿堂,擦拭神座,铺排供桌香案。
“您老过目!”张、王、李姓族长分别是明日的司赞和执事,拱手请爷爷的曾爷爷检查。
神龛正位前摆着香案一张,东西两面分别设笾豆案两张,俎一张、馔桌一张。退后两排香案三张,左右馔桌一张,尊桌一张。每案上覆盖黑绸一匹。爷爷的曾爷爷很满意,老手摩挲绸面,手有些发抖,弄皱了黑绸。张姓族长重新理平,李姓族长将水烟袋递给爷爷的曾爷爷,问:“您老听说了吗?赵家钱庄前天又进了一船洋布!”爷爷的曾爷爷说:“又进了?”张姓族长说:“可不是,张老幺用棉纱换了一段洋布。”王姓族长说:“王金发的一百二十石田开了价,要卖了进城开钱庄。”李姓族长接着又说:“后溪沟赵家粮户大前天又遭棒老二抢了,抢走洋钱三百块,小角号、铜元、小钱没有清点,还有赵家粮户老婆和女儿的钱锞、首饰八十五件。”“人心不古!土地不安呀!”爷爷的曾爷爷连声长叹。“是呀!是呀!”三姓族长跟在老太爷的话后说:“曹老爷倡导大祭土地,扶正世风,高瞻远瞩!”
次日黎明,爷爷的曾爷爷盥洗干净,里外一新。内是漂白布褂,外是宁绸长衫,由爷爷的爷爷扶着去土地庙里。
土地庙前榕树下,密匝匝聚着四大姓数百名参加祭礼的人,全是当家男子。
日上三竿,庙门匐开,一通鼓响,张姓族长在庙内高喊:“执事官就位!”王、李姓二族长整衣束带,步入庙内。二通鼓响,张姓族长喊:“燃烛!焚香!”王、李姓二族长依次点燃香烛,庙堂内一时烟雾缭绕,醇香扑鼻。三通鼓响。张姓族长高叫:“主祭就位!”在此之前,爷爷的曾爷爷白发银髯,面北肃立。王、李二姓族长出来,扶着爷爷的曾爷爷进庙。张姓族长接着喊:“众祭官进庙!”候在榕树下的人便默不作声,雁行鱼贯而入。
爷爷的曾爷爷在神龛正位香案前面对土地爷立定,司赞在左,执事左右一人。众人在第二排香案后依次站好。每张香案上香炉一对,每炉蜡烛三支。司赞叫:“主祭官四拜!”爷爷的曾爷爷于是跪地,对土地爷四叩首。司赞又叫:“众拜!”众人便齐刷刷双膝着地,四叩头。司赞叫:
“平身!”众人起立。司赞道:“行初献礼!”左右执事便在樽桌上拿红绸揩了高脚酒樽,到馔桌上从一瓦罐里倒出清酒,双手捧于正香案上。爷爷的曾爷爷执酒樽,将酒徐徐奠地。完毕,司赞叫:“读祝!”众人又齐齐匍匐于地,爷爷的曾爷爷从香案上捧起祝板。祝板由宣纸做成,长一尺二寸,宽八寸,上书祝文。爷爷的曾爷爷握了祝板跪下,念道:
维神奠安九土,粒食万帮;分五色以表封圻,育三农而播稼穑;恭承守土,肃展明禋。时届仲春,敬修祀典,应芄芄松柏,巩磐石于无疆;芄芄黍苗,佑神仓于不匮。尚飨!
读毕,司赞叫:“平身!”众人起。司赞道:“行亚献礼!”二次以酒奠地。司赞道:“行终献礼!”再次以酒奠地。司赞道:“望瘗!”王姓族长捧了燎炉过来,爷爷的曾爷爷将祝板在火上点了,跪地,把燃烧着的祝板对准地上一个土洞。燃毕,爷爷的曾爷爷用地上准备好的土团,将灰烬掩埋。
爷爷的曾爷爷祭土地时着了凉,病入膏肓,家里急忙着人去找爷爷的堂爷爷。爷爷的堂爷爷名叫代荣,背了家里人,去重庆做生意,爷爷的曾爷爷就是因此得下心病。
“代华、龙贵!”爷爷的曾爷爷喊着我爷爷的爷爷父子俩,交代后事道:“我死了,莫荒了庄稼哟!”
“嗯!”我爷爷的爷爷父子俩含泪点头。
“二月二,祭土地哟!”
“嗯!”
“我死了,杀一头猪,一半待客,一半卖钱,莫抛撒哟!”
“嗯!”
“代荣还没回来?”
“爹,我回来了!”爷爷的堂爷爷一头栽进屋里,牛样般张嘴喘气。
“你回来了!”爷爷的曾爷爷眼睛忽一亮,闪出两点火星。刚想说什么,喉咙里一阵“咕噜咕噜”,像一只按在水里漏气的皮球。
“爹!”“爷爷!”儿孙们一阵忙乱。
“代荣,”半天,爷爷的曾爷爷透过气来,“你莫出去做生意了哟!”
“爹!”
“一本二本,庄稼为本!”
“爹!”
“那个……金砣砣和饭团团的龙门阵,你要记倒哟!”
“爹,我不做生意了!”爷爷的堂爷爷大声回答。
像电突然断闸,爷爷的曾爷爷“咕噜”一声咽了气。
爷爷今年要祭土地神,叫我去给他割韭菜。我把韭菜提回家时,奶奶在用温水洗鱼。鱼是先前用盐腌过晒干的。爷爷在切肉,肉是爷爷昨天进城专门买的猪脊肉。爷爷将肉切成薄片,在油锅里滚过,滤起,拌酱油、拌醋,又撒了葱、花椒、茴香。爷爷吩咐我把韭菜的头、尾掐掉,取正中三寸,淘净。爷爷接过放在铜壶里。铜壶的水沸扬一会,爷爷滤掉渣,在汤里放上盐、油、酱、姜。
太阳不知不觉升上了半空。
爷爷端出一盆清水,先从里面用手浇水把手洗了一遍,然后才落进盆里,拧了毛巾洗脸。他像是要擦掉那层暗褐色皮肤,一遍又一遍地搓。
奶奶说:“干脆拿刀子剐了那层皮!”爷爷狠狠瞪了奶奶一眼,就唠叨起来,说祖宗祭土地规矩礼性才大!前三天就不准吃茶,前两天在祝板上写祝词,前一天用香熏衣服……奶奶送爷爷出门,嘱咐道:“快点回来哟。”
爷爷手提两只竹篮。左边篮里一盘猪肉片,一盘白米饭,一盘高粱米,一盘盐,一盘干果,一盘干鱼。篮子上盖一节青绸缎,绸缎上放一刀火纸、两束香、一捆烛。右边篮里一罐韭菜汤,一罐炖肉汤,一罐清酒。
爷爷的曾爷爷在世时的土地庙,早已荡然无存。爷爷祭的这位土地爷,是大梁子的土地开垦出来后,爷爷的爷爷为了感谢大自然的恩赐和乞求神灵庇护,便在大梁子凿了一个石洞。洞高五尺,宽三尺,深二尺,四周石条装饰。左右石条刻猪、牛、羊、兔、五谷稼禾;顶上石条刻屋脊、筒瓦;屋脊前伸巴掌宽,请人雕了这个老态龙钟的石菩萨。“文化大革命”中,城里红卫兵要来砸土地爷,消息传来,石雕神像不翼而飞。土地爷隐身的夜晚,大伯放在家里的一件军用雨衣,也同时去向不明。几年以后,那土地爷重新回到那里。
爷爷在三岔路口坐下来,往年,祭土地神的爷们都在这里集中。
太阳暖暖地沐浴着大地。老天爷刚下过一场透实的春雨。柳芽儿几天工夫拉长了许多,嫩绿得像要融化。铁线草灰色的茎上,冒着米粒般大紫红的芽尖。桃李花正浓,蜜蜂忙忙地从爷爷头顶飞过。一条蚯蚓从爷爷脚下的泥土里拱出圆溜溜的身子。
篮里食物的热气在慢慢减弱。爷爷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爷爷疑惑道:“我今天来得这么早吗?”
一只大肚子黑蚂蚁爬进了爷爷的竹篮,爷爷用两根指头轻轻把它捉了出来。蚂蚁惶惶地逃奔一会,又折回来攀登那篮子。
又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人来,爷爷的心开始不安。他裹了一杆烟,“哧哧”地吸着。大肚子黑蚂蚁又爬进了篮子,爷爷火了,骂道:“杂种!土地爷还没尝,你就想占先!”一用力,捏死了它。
猛地,一阵“轰隆隆”的巨大响声从爷爷背后传来。爷爷知道,是那叫推土机的怪物在轰叫。爷爷霍地站起来,仿佛那怪物就在自己脚下嘶鸣,整个大地都在不安地颤抖。
时已正午。爷爷知道已经没人会再来了!阳光投下爷爷孤单的影子。
爷爷的腰突然佝偻下去,身躯顿时矮了许多。
我远远看着爷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知道,这是爷爷最后一次祭土地神了。按工程设计,这个土地老儿栖身的地方,将要被推土机铲平,建设起工人生活区。而大伯的建议已被采纳,在那里要塑起一组发展商品生产的创造者形象的大型铜铸雕塑。
爷爷呵……——选自中、短篇小说集《贺享雍小说选》
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