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人生了病或家中有不顺之事,便要请巫师神婆收鬼。巫师神婆将脸抹黑扮“黑煞神”,手持一土罐俗称“禁罐”,用红布(纸)封口,用香火烧一孔,撒米粒于其上,然后关闭门窗。巫师(或神婆)一手摇动师刀,一手在桌上拍击令牌,一边作法,一边大声吼叫……然而,下面讲述的汤府驱鬼,却是另有隐情……下午,丫头小凤兴高采烈地冲进屋子,抓住云姑的手高兴地说:“少奶奶,少奶奶,老爷给你请了一个神婆,为你驱鬼呢!”
云姑一激灵,抬头看着小凤。小凤继续天真地说:“真的,少奶奶,神婆正在老爷的书房里和老爷商量呢!老爷说,兴许是过月半节时,有阴魂附到了你的身上。少奶奶,只要把你身上的鬼驱走了,你就好了!”
云姑看着小凤这么天真地为她高兴,心里掠过一丝感动。她真想把自己的不幸、痛苦,都告诉她。可她还小,什么也不懂。正说着,就听见从巷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似是被什么追赶着一样。小凤停住了说话,走到门前望了望,回头惊喜地对云姑说:“少奶奶,神婆来了!”
话音刚落,神婆旋风般走进屋。
云姑看这神婆,先惊吓了一跳。这神婆大约五十岁年纪,长得牛高马大,腰像小桶一般粗,脸上有着一绺一绺发横的紫肉,嘴巴很大,目光凶狠。上身穿了一件红花间白边儿的短褂儿,下身着蓝绸子宽裆裤子。满脸涂着锅底灰一样的青色脂粉,两张厚嘴皮却抹了口红,像是刚生吃过活人一样。头上戴了一朵石榴花,手中提了黄表纸、香烛、净水、柳条、铜铃、三仙刀,还有一根短木棒等物件。她一进屋来,就忍不住想打哈欠似的,张开了涂抹得红猩猩的厚嘴唇,“啊哟”了一声,随即惊乍乍地说:
“果然这屋里鬼气好重!”声音粗哑,把云姑又吓了一跳。
神婆开始将手中的物件摆设起来。她先在屋子四角和云姑房前,插上香烛,点燃。正要作法,忽然瞥见屋里还有小凤,便向小凤瞪了一眼说:
“屋里容不得生人,你快快出去!”
小凤还想看看稀罕,听了神婆的话,生怕冲撞了神,误了治少奶奶的病,便朝云姑说了一句:“少奶奶,我走了!”说完,走了出去。在门外,又回头看了云姑一眼。
神婆“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小凤一走,云姑立即感到屋里阴森恐怖起来。
神婆回到云姑床前,双手合在胸前,眼皮耷拉,口里开始“叽叽咕咕”地念叨起来。念些什么,没人能够听清。念着念着,突然一声大叫:
“我来也——”叫着,忽然双掌飞开,空中一劈,做了一个武术中常见的空掌霹雳的潇洒动作。
云姑被神婆那声大叫,吓得头皮发麻。还没等她从惊恐中回过神,神婆已经转过身,一手抓了铜铃,一手握了三仙刀,猛地在屋里跳了起来。
一边跳,一边摇铃、挥刀,发出种种凄惨吓人的怪叫、做出许多恐怖的动作,一时倒真把屋里搞得鬼气森森,让云姑不寒而栗了。
神婆开始唱了起来,这回唱的言词让云姑听清了,唱的是:
三元将军听吾令,四元枷拷随孤征。五昌兵马做个神,六丁六甲传押人。七雄猛将手提刀,八大金刚拿捆绳。九天玄女当判官,十大元帅来施刑。若有地方为吾敌,即刻送你见阴灵!
原来,神婆是感到自身的力量不够,在请求天兵神将来助阵呢!唱完,神婆停止了跳动,又把双掌合在胸前,耷拉着头,眼睛半睁半闭,嘴里一边不断往外吹着气,一边又喃喃地发着呓语。过了一阵,神婆浑身忽然像打摆子似的哆嗦起来,双脚摆成八字步,在地上打着顿。
云姑知道天兵神将的神威已附在了神婆身上,正惶恐得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神婆子突然睁开眼,朝云姑大喝一声:“少奶奶,我看见了,鬼已跑到你身上去了!”
云姑一听,立即吓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在床上颤抖起来。
这神婆忽然拿起床前的柳条枝子,一把掀开了盖在云姑身上的薄被子,就将柳条“呼呼”地向云姑身上抽下来。
云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身上已经挨了好几下。神婆一面抽,一面又唱:
天也黑,地也黑,雷公起火,黑煞请过。人过堂堂,鬼过灭亡,穿鬼心,破鬼肚。留人路,塞鬼路,人过成龙,鬼过气终!
唱完,又厉声问:“快说,你是哪里的恶鬼,从实招来!”
云姑不知自己身上挨了多少下了。大夏天里,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柳条有拇指般粗,刚折下来的,又柔又软,抽在身上,撕心裂肺般疼痛。她被抽得在床上打起滚来,可总也躲不掉神婆手中的柳条,她觉得身上的皮肤肯定全抽烂了,周身感到火燎燎地痛。神婆又抽了一阵,自己也抽得乏力了,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云姑以为自己的灾难已经到头了。可她不知道,更大的痛苦将要向她降临。她呻吟着,刚刚想从床上坐起来看看身上的伤痕。可这时,神婆子突然一声惊叫,把云姑镇住了。
“不好了,鬼钻进你的肚子里去了!”神婆子惊惊慌慌地叫着,一只大手掌已经按住了云姑的肚子,另一只手迅速撩起云姑的衣裳,又将她的裤子拉到大腿根,将云姑一片白生生的肚皮全裸了出来。接着,就从床前拿过了那根桃木短棒。
云姑身上的伤痕还火烧火燎的痛,看见神婆手中像擀面棒一样的木棍,不知她又要干什么,便不由自主惊恐地大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神婆子手中的木棒落在了云姑小腹上,接着将按住云姑肚子的手拿过来,握住木棒两端,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木棒上,然后像碾轧面饼一样,将木棒在云姑小腹上来回碾着,口里恶狠狠地叫道:“恶鬼恶鬼快出来!我看你敢不出来!”
霎时,云姑只觉得肚皮被碾到了后背上,里面的五脏六腑像被碾碎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剧痛使她发出了一声连一声的惨叫。
在这种难以忍受的惨痛中,云姑的意识里忽然掠过了在娘家时听人讲过的用扁担刮胎的事:贫穷人家的女人怀上了孩子,不愿要,就用扁担在女人肚子上刮、碾、压,把胎儿生生地压下来。这是一件很残忍、痛苦和惨烈的事,女人不死也要脱层皮。而更多的时候,是母子俩一同去见阎王。脑海里掠过了这事,云姑忽然产生了疑问:这个神婆为什么要用木棒碾轧她的肚子?会不会是那个蒙面强盗故意派来的,借这个机会弄死她……一想到这里,云姑立即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对,一定是那个强盗想自身落个干净,要弄死她。可她尽管知道摆在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但当死神降临时,她却还是眷恋生的。她不想死,尤其不想这样痛苦、残酷地死。顿时,对死的恐惧和不堪忍受的剧痛,一下子激起了她对生的渴望和对这个故意装神弄鬼的神婆的反抗。在锥心般的疼痛中,她双手抓住了神婆握木棒的两只手,然后用尖硬的指甲,用力往神婆的肉里掐。
神婆的手背被掐出了血,痛得大叫了一声,松开了木棒。
在这一刹那间,求生的本能使云姑爆发出了神奇的力量。她顾不得疼痛,从床上一个挺身坐起来,双脚朝神婆猛地一蹬。神婆正照顾着手痛,猝不及防,趔趄几下,倒在了屋角里。云姑再也不犹豫了,跳下床,肚子痛得直不起腰。她就弯着腰,提着裤子,赤着脚跑到门边,打开门,没命地逃了出去。一边逃,一边喊叫:“救命呀,救命呀——”跑到天井里,云姑不知该往哪儿去了。她一眼看见三太太的房门开着,就一头冲了过去。
三太太正在屋里做针线活。自从三太太得宠以后,她为了收买人心,孤立二太太,一直对云姑不错。不知就里的三太太一见云姑这副模样,立即将云姑一把揽过,大惊失色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云姑恐惧地伏在三太太怀里,断断续续地回答:“神……神婆说是给我驱……驱鬼,在我身上……我受不了,太太,救救我!”说着,一边撩起衣衫让三太太看,一面伤心地哭了起来。
三太太一看,云姑那娇嫩的身子上,遍体鳞伤,肚皮红得像用开水烫过一般。
毕竟是女人,三太太见了,也不觉心酸起来,拉了云姑的手说:
“这死神婆,怎么下得了这样的手?走,找她去!”说着,就拉了云姑走了出来。
神婆还坐在云姑的屋角里,失魂落魄般痴望着屋顶,看见三太太牵了云姑进来,眼珠才转了两转。
三太太气愤地盯着她说:“你是哪里来的疯婆子?看把人家折磨成什么样了?”
半天,神婆才站起来,诚惶诚恐地回答:“太太,是老爷……”
三太太仍气冲冲地打断她的话,说:“老爷叫你来驱鬼,没叫你来杀人。她是鬼吗?她是人,是汤家的少奶奶!”
神婆不知所措了。
三太太说:“还不快滚!惹恼了老娘,叫下人来也将你打个皮开肉绽!”
神婆的脸一阵黄一阵白,听了三太太的话,回答了一声“是”,忙拿起东西,慌慌张张地走了。
——选自长篇小说《豪门少妇》
四川文艺出版社1996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