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方上门做女婿,俗称为“招赘”“招郎上门”“男嫁女”。入赘的男子俗称“承户婿”或“养老婿”。由于入赘男子常常改为女家之姓,所以此种婚俗又称“抱儿子”。龙家寨“寨主”龙祥云只有一个女儿秀芝,为承宗接嗣和养老,便招杨洪生上门做养老女婿。龙家寨人把龙家招婿这天当作了自己的节日……龙秀芝和杨洪生结婚的日期很快就定下来了。这与其说是百年好合的佳期良辰在那儿等着,还不如说是龙秀芝的父亲龙祥云担心夜长梦多,杨洪生又变了主意,所以就急急地想把自己这桩心愿了结。这自然是龙家寨的一件大事,龙家寨人把龙家招婿这天当作了自己的节日。他们为山上这件破天荒的喜事,也为他们崇拜的偶像、敬仰的权威——老叔家里的这件大事而振奋、自豪和激动。人人都像生长起了一股豪情,像攥足了一股劲,都想为这个日子中的这件喜事做点什么,否则,心里就会有一种落寞的难受感觉。凑份子、喝喜酒自不说了,跑路、帮忙、迎亲、抬花轿,那也是分内之事,应尽之责。这些事都没有等龙祥云吩咐,大伙儿就自觉自愿地忙开了。山上婚丧娶嫁的“套路”,大家都是熟悉的,也用不着向人请教。遇到这样的一次喜事,也是一次淳厚民风的大演习和民俗文化的大展示。等不及的人们在头天下午,就把大红的灯笼挂起来了,把鲜艳夺目的喜联、喜字贴起来了,把一张张笨重而古老的八仙桌也给摆起来了。晚上,自动来帮忙的人更多了,借甑子、蒸笼和劈柴的男人,淘菜洗涮的女人,以及围着灶台和厨案忙碌的红、白两案师傅,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一个个显得格外年轻与高兴,高声说话,脆声欢笑。那早早就请来的“铰子”班,天一黑就摆开了架势,还没等龙祥云开“喜钱”,就按捺不住地吹打开了。先吹了《望天香》《中三眼》《四方凳》这些祈求神仙保佑的曲目,又忙不迭地吹奏《大开台》《小开台》《蚂蚁上树》这些热烈欢快的迎宾曲。这忙碌、这笑声,这“铰子”声,使整个大山都处在了喜庆气氛里。
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两个重要的人物,一个是五爷爷,一个是三婶娘。这两个人一辈子不知操持了多少红白喜事,因而也就成为山上民俗文化的活化石。五爷爷自不待说,就是三婶娘,别看她平时脑子有些犯糊涂,但一到了这种场合,那脑子就特别的灵光了,几百年前那些“吉言”“口市”,不但倒背如流,而且不会漏掉一个字。所以,这两人一遇这样的喜事,就会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主外的当然是五爷爷,主要充当迎亲的“押礼先生”。老人有病,平时都是躺在床上将息的,可这天应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古话,他的病竟然轻多了。但龙祥云还是怕累着了老人,不让他远行,只在寨门外面等候。主内的就非三婶娘莫属了,她主要在家里负责布置洞房、铺床、送红蛋等一应事物了。当然,在这天还有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凤兰。她是被龙祥云以“总管”的身份请来的。即使龙祥云不请,她也一定会来帮忙的。一大早,这些人都各就各位了。
三婶娘赶到龙祥云家时,早有人在那里忙着了,便用不关风的口齿高叫了起来:“哎呀,你们怎么这样早呢!”好似别人不该来这么早。
几个在水槽边洗菜的女人听了,哈哈笑着说:“三婶,你那过去的老皇历不中用了!你以为我们年轻人贪睡,是不是?我们半夜就睡不着了呢!”又一眼瞥见三婶娘用胸前的衣襟捧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忙又停下了手中的活问:“三婶,你捧的什么?”
三婶立即神秘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才压低声音说:“别声张,是‘五子果’呢!”说着,就把捧“五子果”的衣襟下摆稍稍亮开一点。
大家偏头一看,里面果然是一大包粒粒饱满的枣子、莲子、松子、瓜子、麦子。
年轻人就有些不明白了,说:“婶,弄这些做什么用?”
三婶娘又嗔怪地看了她们一眼,说:“你们年轻人呀,连老规矩也不懂了!把这些装到秀芝的枕头里,这孩子以后,就准能多子多福呢!你们看——”她拨拉着几样果实说:“枣子、莲子、松子、瓜子、麦子,五子登科呢!”
女人们急忙感动地笑着说:“婶,我们还真不知道这些规矩了呢!多亏你老人家,你就去给秀芝装进枕头里吧!”
说着,三婶娘就进秀芝的新房去了,女人们也神秘兮兮地跟了过去。
新房里早已焕然一新,新床、新被、新蚊帐,新箱笼家具,女人们走进屋子,她们早已见过秀芝的嫁妆,已不再惊讶。她们现在要的,只是开心一笑的欢乐。走进屋子,她们又围着三婶娘要看热闹。三婶娘说:“要看热闹,等新人到了再说吧!”
女人们说:“新人到了我们都忙。婶,你就先演习给我们看看吧!”
三婶娘遇到这样的事,表现欲就特别的强烈,想了想,就说:“我就做给你们看看。先做撒帐。”说着,就一边用手做撒东西状,一边“咿咿呀呀”地念唱起来:
一撒洞房——一世如意一世昌;二撒二人上花床,二人同心福寿长;三撒新人心意好,三阳开泰大吉祥!
因为年老,加上牙齿不关风,女人们并没有听清她念唱的什么,却都听得津津有味。念完,女人们又一齐拍掌叫起好来。然后又要她表演吃红蛋和喝交杯酒时的动作和词儿,于是,三婶娘又分别做起献蛋和敬酒的动作来,同样是一边做一边唱:
夫妻同吃福圆汤,同心同腹同心肠。夫妻食到两百步,双双偕老坐琴堂!
交杯换盏团团圆,夫妻恩爱到百年。老君送来麒麟子,明年生得状元郎。生个状元包文正,生个清官海大人!
念罢,女人们又拍掌叫好。正在这时,忽然一阵悠悠扬扬的唢呐,混合着号锣、鞭炮的热烈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大家明白迎亲的队伍就要到了,顿时屋里屋外的人都沸腾了,纷纷跑了出去。没多少事的人就往寨子外边奔去,有事没法离开的人,也拉长了颈子,往小路的尽头望着——尽管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没过多久,那支只听见声响不见人的迎亲队伍,终于慢慢地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里。这哪是迎亲,分明是在迎接一位国家元首呢!逶迤的人流,前面有头,后面无尾,山寨的男人女人,除了在龙祥云家里帮忙的,几乎全去了。阳光照着他们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大红的花轿,大红的披带,使蜿蜒的山道像在燃烧。唢呐声悠长而活泼,号锣声铿锵而明快,鞭炮声热烈而紧凑,汇成了一条欢乐的河流。这河流慢慢地“流”近了,那欢快热烈的声音也越来越现出了章法和套路。那号锣走在彩旗和彩伞队的前面,演奏的是幺、二、三的点子。那唢呐,前吹奏的是《迎亲曲》,然后是《闹花堂》。正在这曲牌潇潇洒洒、活活泼泼、热热闹闹发挥到极致之际,忽然那号锣曲调一变,开始演奏起了大巴山特有的“翻山铰子”
来。顿时,只听得一阵吹奏和击打的声音,如雷霆骤雨,如万马狂奔,如浪涛翻涌,如山呼海啸。那些由古老的宫、商、角、徵、羽等不同的调式和它们各自相异的色彩及表现功能,在这些民间艺人手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这高昂、热烈的吹奏,吹醒了沉睡上亿年的群山,群山也不愿寂寞,道道沟壑都响着它的回声;吹笑了太阳,太阳也就格外的灿烂;吹欢了鸟儿,群鸟也在他们头上盘旋、舞蹈;吹开了遍山的野菊,因而沿途都流溢着清新的芳香……队伍走得更近了,一股股欢乐的热浪朝人们扑了过来。人们果然看见五爷爷今天格外矍铄,他虽然也还拄着拐杖,虽然也还要人搀着,但那脸上分明也洋溢着喜色。近前了,大伙蜂拥地围了过去,五爷爷一见,手在空中挥了挥,鼓乐便停止了吹奏。只听老人喊了几句:“天地开张,六礼开光,新人在此,车马停缰!”喊完又对众人舞了舞拐杖,众人便“哗”地朝两边闪开让出了一条路。老人没停,继续指挥队伍前进,又念了一段词:
东方一朵红云起,南方一起紫云开。两朵祥云共结彩,花轿抬过姑爷来!
后面的轿夫是龙德林、龙华、明忠、龙成等汉子,听见号令,轿头龙德林就喊:“新郎新娘,相貌堂堂,美满和睦,地久天长!联手,抬头望呀——”
众人就跟在他后面喊:“往上升呀!”接着,就“蹭蹭”地几步迈上石梯,走上了平路。这时,龙德林又喊:“路上一对新人过,天上朵朵白云飘,要多好来有多好,要多高来有多高!联手,平阳大路——”
众人又应:“甩开两步!”喊完,一阵小跑如飞,花轿像腾腾蹿动的火焰。
前面有一座小石桥了,龙德林又喊:“三块石头一座桥,青石桥儿砌得好。新郎新娘桥上过,二人情意万年牢!”喊完,又接着提醒大家,“联手,天上明晃晃呀——”
众人立即明白了,回道:“地下水凼凼!”
喊着,众人绕过水洼,稳稳地走过了桥面,不久就到了龙祥云家。落下轿子,扶出了龙秀芝和杨洪生。在唢呐、号锣欢快的《闹莲花》的曲子中,一对新人在五爷爷的指挥下,进入了堂屋拜堂成亲。这一切都按照预定的程序进行得十分顺利,而且也非常欢乐。但在拜完堂进洞房时,却引起了送亲客一方的不愉快。原来当地的又有一个风俗,那就是新郎新娘拜完堂后,男女双方都要抢着进洞房。民间认为,谁先进去,谁就会在将来的生活中“占强”。话是这样说,可又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一般新娘都要让新郎先进去——男人主外,是家庭中挑大梁的人嘛!可今天一拜完堂后,龙秀芝就毫不客气地抢先进了房。这就让送杨洪生上山的父母、哥嫂闹起了意见,认为龙秀芝的做法是今后要欺负杨洪生的表现,就坚决不去入席。最后还是杨洪生出来反复安慰和劝解,才把父母和哥嫂的气消下去。
尽管这样,并没有影响大伙欢乐的情绪。喝过喜酒,大家都聚在龙祥云的院子里,尽情地说着、笑着,继续吹奏着唢呐,直到天全黑了,众人才兴犹未尽地散去。
——选自长篇小说《怪圈》
重庆出版社2001年8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