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作者曾经发表过一两篇比较好的作品,后来再难以突破那个水平,甚至一篇比一篇差劲。别人说:此人是“江郎才尽”了。他自己也怀疑自己真的是枯竭了。
古代江淹梦笔生花的故事流传至今,谁也不会真相信它;只不过借个现成的词语罢了。而年轻人一听“才尽”二字,就不免紧张,甚至悲观失望起来。
不必讳言,文学创作是需要一点才华的。既然在一个时期能够写出一两篇较好的作品,那么,就证明作者不是没有具备一定的写作才能和艺术感受的能力。因此,大可不必紧张,需要分析一下,是什么原因阻碍着自己。是因为生活积累不厚实,还是认识生活的能力上不去?是对自己要求过高而又“眼高手低”,还是自身的思想、艺术修养不足?……什么情况都是可能的。
生活在不断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有时是巨大的,有时是十分微妙的。一个作家必须具有这样的本领:艺术的敏感。如果他周围的生活以及他自己的生活发生了某种变化,熟悉的变得不熟悉了,热爱的变得不热爱了,他与人民的生活失去了内在的诗一般的联系,那么,创作激情就必然要受到影响,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时间从他身边流走了,再难以写出新的作品来。
须知,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变化是绝对的;要求不变,是脱离客观实际的。问题在于我们能否顺应客观变化,顺应变化着的条件,修正自己主观不适应的部分,找出一条新的路子,立于不败之地,使才华得以充分的展示。
的确,遇到写不出的时候,是十分苦闷的,它甚至使人衣带渐宽,形容憔悴。“写不出时不要硬写”,这是鲁迅先生早就教诲过的。碰到这种情况最好是深入生活和读书,从各个方面丰富自己的积累。
高尔基的《小市民》中的人物捷捷列夫说过一句很容易记住的话:“生活是行进着的,谁要是赶不上生活,谁就要孤独地落后”。高尔基在这里告诉我们:人与生活之间内在维系的奥秘就在于前进与赶超。我们应该懂得这一奥秘,使艺术生命得以更新,得以长久。
过去了的经验,对于现在和未来有着一定的指导作用,但它不能代替未来。“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别君一日,如隔三秋”。一切新的东西需要认真地去获得、去体验、去认识。当然,否定过去的一切,所谓“从零开始”,并不是我们的态度,那是唯心主义的形而上学。绝对的肯定与否定,曾经造成过严重的坏的效果,人们记忆犹新,无须多说。
我觉得“打深井”或“扎老营”的办法,在一个地方、一个基地长期深入生活,对于中青年作者是比较适合的。不要搞蜻蜓点水,不停地变换生活环境。要变换一下,也得隔个三五年变换一次。至于平时偶尔外出参观访问,那当然是必要的。只有这样,才能做到真正的熟悉不断前进着的生活,与生活保持内在的联系,感受到时代前进的脉搏,使自己保持旺盛的创作激情。
做人是件不容易的事。做一个作家,当然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要有一个正确的思想,正确的世界观,要加强自身修养。
读文学史可以悟出一个真谛:为人不甘淡泊,行文贪恋浮华,是可以使才气消耗殆尽的。
人生于世,应该对社会有一点贡献,贡献的大小是另一回事,但是,应该有所贡献。前段时间,不少的同志写文章、写小说探讨“人的价值”,这无疑是一个有益的探讨,但就我所见到的文章和作品(我所见到的当然不多)看来,是过多地强调了个人应该从社会有所得,而忽略了个人应该给予社会的贡献。这是不对头的,至少可以说是片面的吧。
我们知道,生活中常有这样的现象,由于难以说得清楚的原因,以及某种偶然的因素,个人的贡献与所得并不是都成正比的。例如,有的人,他们的“所得”超过了他们的“贡献”;有的人呢,贡献了,却没有得到或没有全部得到他们应有的东西。这种现象当然是令人遗憾的。但,这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宁愿做后者,不要觉得有什么委屈。如果因此而感到委屈,那么会长久地不快活,不舒畅,就很难继续有所贡献了。做人应该淡泊一些,甘于寂寞,潜心于工作和事业。要懂得“有得必有失”的道理,做一个作家,更需要这样。永远保持对生活的热情,保持一颗诚挚的赤子之心。只有把个人对于物质以及虚名的欲望压制到最低标准,精神之花才得以最完美的开放;只有求得内心的平静、纯正,才华方得以熠熠生辉。具有一个无产者的世界观,明净而淡泊的生活态度,是使我们的才华得以充分发挥、发展的极为重要的条件。从事文学创作的人,特别需要具备这样的修养,因为艺术本身需要明净,需要淡泊,需要质朴,需要美,需要给人以温存、体贴、鼓舞、安慰、热情,使人灵魂净化,使人诚实、勇敢、热爱生活,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
除了在认识生活的深度方面以外,一个作家的才华也从艺术地再现生活的技巧上表现出来。
七十二行,各行有各行的技巧。写小说,能不能算是“一行”,暂且不去管它,但是,写小说确实需要技巧的。“小说作法”一类的东西之所以可笑而不可信,是因为它脱离创作实践,用一些僵死的教条或模式使人误入歧途。但是,不能因此而否定在实践中不断地学习、掌握和创新技巧的重要性。
技巧是活的。写小说的技巧决无一定之规,我认为,谁要想用写“大众菜谱”那样的办法写一本小说技巧的书,那一定是徒劳的。一个有才华的作者不需要那样的书,他自己能从实践中掌握一定的技巧。精读前人的小说,使用一定的方法,可以领略其中奥妙,而每一本小说,几乎都是一个新的天地。
自叹“江郎才尽”者,是否也可以反省一下自己的艺术表现技巧的问题呢?处于“创作苦闷期”的青年作者,除了考虑自己的生活和思想修养外,是可以注意一下这方面的问题的。
当前,有的青年作者停步不前的原因,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自己的生活积累甚少,提笔写作又唯恐不多。但也还有技巧方面的问题。
对于材料的占有和积累,应是越多越好,形成作品时则宜材料越精越好。这似乎是一个很普通的常识,可是在写作时却常常被忘记了;写一个短篇,一两个人物,作者花了许多笔墨,调来许多情节,想从各个侧面去丰富和衬托他的人物,结果是,事与愿违,成了一本流水账,不仅不动人,自己写着也没劲了,一来二去,不免怀疑起自己的才华来了。
须知,即使是一个长篇,也是用不了多少材料的。短篇则更不必说了:一两个情节、细节,写深写细就行了。生活阅历很丰富的作家,都占有许多可供写作的材料,但在写一篇作品时常常只取其千分之一或百分之一;这个“千分之一或百分之一”是指数量而言,而它所包含的思想则是作家所占有的材料的思想的大部分。
一篇作品,什么都想写,结果是什么都没有写。“以一当十”最妙。割舍是一种真正的艺术功力,因为它包含着“开掘”。
我们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形:写一个短篇,要走许多弯路。材料一大堆,事件一大串,动起笔来很困难,首先,结构上就很吃力,只好另起炉灶。然而,几易其稿,情形仍然如是。于是感到无路可走了,揪着自己的头发。在这个时候,我们就需要用“我是否贪多”这一问题来检查自己。一检查,说不定就会豁然开朗,就会发现,在那所有的材料中,原来只需其中一点就行了。再次动起笔来,你就会感觉得顺畅多了。看起来,舍去了很多材料好像很可惜,实际上是把那些舍去的材料的“精髓”注入了这个“一点点”之中,这个“一点点”,并非只有一点点。事件、情节都少了,所反映的思想却深刻而清楚了;人物少了,形象却丰满了。
中长篇的构思,也是同一道理。
艺术的奥妙在于以少胜多。
所谓“文思敏捷”,不外乎是掌握了“以少胜多”的方法,能够从大量的纷繁的材料中,迅速地清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选择到最新最适合的表现角度去结构作品,而且写作起来,文字上也不贪多,十分吝惜笔墨。古人咏蜀葵诗中有两句:“欲共牡丹争几许,被人嫌处只缘多。”葵花,单看一朵,也是十分精致好看的,但因为太多,遍地皆是,就不如牡丹那么好看了,这是有道理的。写作时,我们不妨时时提醒自己:莫要贪多。
若能注意以上三个方面的问题,对于目前处于“创作苦闷期”的青年作者,我认为,就能够甩掉“江郎才尽”的精神包袱而轻装前进了。
1982.10.24于川东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