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题材创作琐议《青年作家》的编辑同志,要我回忆整理一下前几天我在一个座谈会上的发言。那天我说了些什么呢?
我说了一个未免偏颇的看法:我们反映转折时期农村现实生活、描写农村变革的作品,其数量、质量,没有前几年出现的反映十年动乱的作品那样多,那样深刻。这样估价,并无否定成绩的意思,而是我作为一个农村题材的作者,多少有些自省之意。同时也是我听了许多农村青年和基层干部中的文学爱好者的呼声之后,才敢于这样说的。我认为他们的意见是公正的。
找原因可以凑上十条八条,主观的、客观的都有。我正在找自己的原因。初步找到的是两条。一条是自以为熟悉农村生活,殊不知这两年农村的飞快的变化,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我成了个“半罐水”了;因为不够熟悉,所以,第二,有时我就不免“打马虎”,无力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用功,吃“主题饭”,写的东西往往不是形象大于思想,或思想融于形象,而是相反。归纳起来,一是生活问题,二是没有遵循艺术规律的问题。
一
“生活”二字怎么解释呢?过去我是学农业的,习惯从自然科学的角度考察问题,“生活”二字在自然科学上意义十分明确,它不过是“生命活动”这一特定概念的简单表述,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含混不清的。在社会学上,“生活”二字的内容,就复杂多了。那么,作为文学创作活动这一特定范畴内的专用词,“生活”二字的内涵是什么?
文学创作活动是人类社会活动的一个方面。在这里,生活应是指人类的生命活动。马克思说:“有意识的生命活动直接把人跟动物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是指人类一切社会实践及其由此而产生的各种情感和理念的复杂过程和经验。这些“过程”和“经验”,可以说是我们文学创作所需要的全部“素材”。文学不仅反映和描写这些“过程”和“经验”,而且参与其中,成为其中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文学作者怎样获得这个“素材”——即“生活”呢?
必须参与其中,这是第一;仅仅参与其中还不够,还必须借助于观察而获得某种感受。
由此,我们可不可以认为,文学创作所需要的第一要素“生活”,指的就是作者对生活的“感受”呢?我们看到一个虚假的编造的作品,指责作者“没有生活”,这种批评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那位作者的鼻孔还在进气出气,他正在和人们一道从事着一定的社会实践,怎么能说他“没有生活”呢?其实,他不是没有生活,而是没有对于生活的独特的感受。
感受是被作者自己感情上接受、思想上理解了的对客观世界的知觉。它是客观的,因而是可以获得的;它又是主观的,所以是独特的,是任何技巧、方法乃至愿意为你效劳的任何人所无法代替的,只能依靠自己对人们社会实践经验的了解、理解、积累、思考才能获取。
二
那么,我们对于目前农村正在发生和发展的、有亿万农民参加的伟大变革,我们了解多少? 进行了一些什么样的思考?理解了没有?一句话,有何感受?
我们不是曾写过这样的作品么:作者满怀热情地通过人物之口诉说着“生产责任制”带来好处,如盖新房、娶新娘、包产地里收割忙,欢欢喜喜卖余粮……作品主题的正确性,作者对政策掌握的准确性,都是无可指责的。山水田园,日月星光,树林子,拖拉机,各种道具无一不突出地表示了时间是当前,地点是农村。但是读者看不出作者的真实而独特的感受。这样的作品再多,也无法使人了解和感受当前农村变革中的各种人情世态、新矛盾和新问题,因而人们依然不爱读。农村里有文化的人看这种作品,完全有理由相信“作家”的水平不如他们高。城里人平日里谈起农村大好形势时,往往眉飞色舞、心情激动,但是读着这些歌颂农村大好形势的作品,却又激动不起来,甚至付之一笑。人们希望从文学作品里得到关于农村的种种感受应比他们从新闻报道中得到的更多、更深刻些,但使他们满意的机会却不是太多。
读者读文学作品,既是为了“长知识”,更多的是情感方面的要求,通过作品得到情感方面的某种满足或启迪,并从这里出发去了解和感受作者暗示给他们的东西。因而,对于文学作者来说,生活问题,说到底,就是一个感受的问题。一篇作品发表了,读者从中看不出作者有什么新的感受,这样的作品是失败的。新的感受促使作者扬弃旧的题材、人物、情节、细节以至表现手法,而选取新的题材、人物、矛盾来表现它。
文学作者的感受来源于客观世界,它的基础是对于客观世界的观察、了解和认识。对于近年来我国农村这一场波澜壮阔的变革,我们了解多少呢?对它的历史渊源、来龙去脉,对它的各种形态、内容、矛盾,对经济、政治、文化、道德伦理关系,以至人们的心理变化,我们观察、了解得都不够,研究得更不够,谈何感受呢?我们写了一些比较肤浅的、表面化和简单化的作品,这些作品的毛病就在于缺少感受;即使有,也多半是肤浅的、一般化的。前面提到的那种简单化的颂歌便是一例。面对以家庭承包为主要形式的农村经济承包制,有的作品唱出了一首又一首古老安宁的田园牧歌,仿佛千百万农民向往的、奋斗的就是那种“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耕田为食,掘井为饮”的古朴沉寂的日子,就是那种“朝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的封闭式的小农生涯。这种现象表明作者缺少对于当今农村生活的真实感受。
肤浅尚可鉴谅,曲解则是大不该。我们读到过这样的作品,其作者以他固有的道德观,拒绝接受伟大变革中出现的与先进生产力相适应的新的道德观念,对那些将被变革的浪潮所淘汰的旧事物,唱出了一曲曲缠绵悱恻的挽歌,表现过多过浓的失落感、惆怅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为什么面对这场历史性的改革,我们会得到这种感受,写出这种作品呢?
应该明白,作家对生活的“感受”,本是主观与客观的结合。当主观思想感情近乎凝固的时候,变化多端的客观世界往往被认为是任人安排的客体;既然客观变成了“人为的”,那么主观就高于、胜于客观了。这时候,我们的头脑就会僵化半僵化,我们就可能成了瞎子、聋子、无嗅觉者、表皮细胞硬化症患者,对外界的一切失去感觉,唯有一颗亘古不变的心,“痴著如一,恪守终身”,可见,这个带着浓厚情感因素的感受,并不能视为“才华”一类的东西。“鼻子高不过眼睛”,感受,作为主体时,离不开世界观、历史观的支配;而作为客体时,则受着客观世界的制约。比较准确的感受,只能属于具有进步世界观和历史观的文学作者,属于自觉改造与客观现实不相适应的既成观念的文学作者,属于既能历史地对待现实,又能清醒地看待历史,既向历史获得教益,又向未来吸取诗情的文学作者。三
可惜,我还不属于这样的作者。我对于昨天的农村比较熟悉,对今天的变革不能说一点不了解,但总的来说,我的感受还有些迟钝。我知道,要获得准确感受,除具备马克思主义世界观,还得有比较敏锐的艺术感受的能力。艺术感受能力是一个具有一定认识水平的文学作者打开生活之门的一把钥匙,而我还没有掌握这个钥匙。另外,要把自己的感受传达给读者,还需要掌握一些艺术规律。
艺术的特征首先是形象性,其次才有各种附加语,诸如情感性、典型性、复杂性等等。关于农村人物形象的创造,我们的现实主义文学有着丰富的经验。前辈作家不仅为我们留下了很多的农村题材的优秀作品和众多的生动感人的文学人物,而且,还为我们积累了十分丰富的艺术经验。一是大凡流传至今,还将流传久远的作品,都是着力于紧扣时代,表现只有那个时代才可能有的特殊的人情世态、矛盾冲突、人物心理。二是不需要描写具体政策的外在形态及实施进程,就可以使读者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一切。这些经验值得我们好好学习。我们写当代农村的历史变革,就应该注意这两个方面:强烈的时代感和时代的形象感。通过形象、性格、矛盾冲突,使人们看到今天农村的特点及其发展的来龙去脉。
文学作品不是某一变革进程的具体过程的档案记录或为人们提供什么使用方法的说明书。它解决不了具体问题,也不需要解决具体问题。读者要求我们的也不是这个。可是,我们在写作时往往不厌其烦地去写那些人们并不需要的过程。这又何苦呢!这样才有时代感么?不!时代感,体现在文学作品中,应是烙印着时代特征的人的感觉、感情、情绪、思想之类的抽象的东西。这种抽象的东西一经文学表现出来,则是体现着强烈时代气氛的生动的人与人的关系及人物自身的矛盾冲突。陈奂生这个人物,不消说是新时期文学人物画廊中塑造得很好的一个,在他身上,无处不显现着时代变化发展的踪迹。而这种时代感,绝非凭借贴标签或吊“布景”来实现的,作家主要是通过人物性格与外界环境的一系列的“心的冲闯”而发 生的“内心独白”,或者说是靠了人物自身的矛盾着的内心世界与看去又顺理成章的生活方式之间的“对比”,而体现了农村这块“复苏的土地”上鲜明的时代特征。高加林这个人物也很有意思。作家并不直接告诉我们农村怎样地变革,而是让我们从这个人物的充满着悲剧意味的人生历程中看到:中国农村的历史到了这个时刻,必须改革。人们的生活方式与内心失去了平衡。田园牧歌的时代不为当今农村青年所留恋,是因为它限制了年轻人的思想、精力和才智的发挥。物质生产方式的变化是怎样地催促着人们快快前行,道德的力量又是怎样地教导着人们注意脚步稳妥。文化这个东西既来自传统,又冲破传统,一切都是时代的。高加林的生活是充满了时代感的,他受着时代的鼓动和制约。作为文学形象,他除告诉我们一些古老朴素的道德原则外,更主要的是让我们看到时代的特征——躁动不安的、改革前夜的农村画图。我不认识这个艺术形象的创造者,但我猜想,他必定认真研读过《红楼梦》。在《红楼梦》里,一群青年男女的躁动不安的内心世界与动荡、矛盾的生活方式告诉我们,一种经济形态及其上层建筑就要结束,一个新的时代将要开始。后来的红学家从社会发展史和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研究《红楼梦》的历史背景时,说是当时新兴的手工业、商业已在中国出现,新的资本主义的经济机构要求冲破封建主义的板结土壤,封建社会到了日暮途穷的境地……但是,曹雪芹并未告诉我们这些,他只是现实主义地描写了那样一群人物的生活起居、交往应酬、啼笑争吵,等等。
我们描写当今亿万农民参与的这场由传统农业走向现代化农业的伟大变革,为什么会忽略了过去的艺术经验,离开艺术本身的规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