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平的这篇小说,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引起轰动,但是,这篇小说在任何时候都是可以读一读的。正如那些生命力久远而无一副媚俗面孔的作品一样,它既具有超凡脱俗的品格,又绝非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雅趣。它不是对某种观念的诠释,却又在总体上体现着对生活的深刻而又融贯统一的观点——一种人皆有之的人生经验、人性价值和人类行为价值的思索。
人活着为什么?可以说是为着某种意识到的目的,或理想。说得白一点,目的或理想,皆是属于一种诱惑。我们人人都为着某种诱惑活着,去奋斗、去拼搏、去吃苦。长路漫漫,有时候,并未达到那朝思暮想的境地,却自以为是达到了;或我们真的达到了目的地,转瞬之间却发现并非如此。得到的东西也会失去,顷刻间化为乌有,如果那个诱惑着我们的东西仅仅是物质、仅仅是财富的话。但是,生命作为一种时间进程却并不白白浪费的,就是说,“生活”本身是具有意义的,无论成功或失败,生活都会赋予我们自身的经验以某种意义。
这就够了。若能写出生活赋予人类自身经验中蕴涵着的“某种意义”,小说也便基本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总以为,小说,乃是人类生活进程的一种模仿。好的小说对人类生活进行创造性的模仿,使人们在阅读小说的同时,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作者所创造的小说世界,或目睹或参与人类为寻找生活意义而作出的巨大努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博艾霍拉诱惑》这一短短的篇什,是成功的。
作者倾心的人物是那个青年,他千方百计“混入”艾力肯老汉的队伍,越过炎热荒凉的沙漠,来到秃山戈壁上的博艾霍拉。这位青年装扮哑巴才使粗暴而多疑的老板艾力肯老汉勉强接收他参加了自己的队伍。艾力肯一行人是受着罕为人知的博艾霍拉“宝石”云母矿藏的诱惑而来。这位属于“外地人”的青年则是“出来闯荡闯荡,不图钱,也不图宝,图做个男人!”他走了半个新疆,只是为了闯荡,为了“做个男人”,而“每个沙丘都是只太阳,每一块砾石都是团火炭”的喀孜马道和遥远神秘的博艾霍拉山对他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此行的艰难险阻本身就包含着生活的另一种意义,足可实现和证明他对生命强烈的渴求。这种渴求,在生活于当今城市文明中、生命力日渐孱弱和委顿的人们,无疑具有潜在的共通性,也很能为今天的中国青年读者理解和认同。
当然,这多少有些罗曼蒂克,属于一代觉醒了的、但“钥匙丢了”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心志。作者金平本人是个很爱思索的青年人,他对这种心志的把握十分准确,而且他本人也曾从气候宜人平畴沃野的川西平原前往新疆闯荡过一番回来,才写了这篇小说。相比之下,对艾力肯老汉的刻画,我认为更为实在,他的行为更带人类生活进程的某种本来面目,博艾霍拉对艾力肯老汉的诱惑,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宝藏。人类对于物质财富的欲望无须掩饰。文学对于这个本能的欲求曾作过太多太长久的掩饰。其实,如实写来,哪里就伤了风雅呢?如实“模仿人类生活进程”的文学,其创造性在于“模仿”的同时从中发现并开掘出生活的深层意义。请看:艾力肯老汉带领着一行人终于到了神秘的博艾霍拉山里,这里的山洞中有着“多得惊人的云母岩”,“多得惊人的钞票”,他们钻入洞中拼命地挖掘着,挖了多久也不知道,但艾力肯老汉年老力衰,终于不如年轻人挖到的多,愚昧和贪心促使他使用炸药,只见白光一闪,博艾霍拉荒原震响起亘古未有的轰轰的回声……小说结尾写道:
“老关头叮嘱过大家不知道多少遍,云母石不能见光。老汉艾力肯不过是想在出山之前得到那块更大、更好、有点猫眼蓝色的宝石,可他一时间不会料到:这一洞穴,连同他和你辛辛苦苦掘出的地藏,顷刻间全变作了石块。变作了塔克拉玛干大戈壁里任何一地都能见到的、叫太阳灼烤得发僵发烫的黑黑的砾石。”
作者在这里再次使用科学道理,借以增强艾力肯老汉失败的现实性和可信性。而我读到这里,却已并不重视这一科学的说明,我想到的是艾力肯的贪心导致的鸡飞蛋打的结局,本属必然。人对物质财富的贪婪的追求,到头谁不是两手空空而去?且不要说对于大自然的蛮横的破坏性的掠取了!
作者把小说的象征的意味埋藏得很深,不露秋毫的采取纯粹写实的手法。这很好。这更显出小说的功夫。读者不希望看到那种演绎观念的文字,更愿意自己去思索和领悟。即使每一个读者各自的领悟皆不相同。
当然,小说是各种各样的。作者还在努力探索之中,写短篇,不妨多几套手法,各种样式的,都去试一试。事实上,就我平时见到的金平的小说,至少有三种样式。这是一种,这种更难写,因而更好些。虽然不会引起“轰动”,如前所述,却更有生命力。而且,一九八八年内众多的作家写出的短篇,在评论界反响不大,未曾轰动,其中许多却有生命力,不信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