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芹:
别来无恙,起居佳胜为盼。
今天是十月二日。才记得,我们一同乘坐的那一辆车沿着岷江行驶,有一个时候从车窗望出去,下面深深的山谷里是人们说得很多的叠溪海子;以后呢,是九寨沟,是黄龙寺;但跟着也就是成都车站一别,现在我眼前再没有川西北的高山大水,也不见你及同行诸君。这样看来,老例的说法,人生如梦乎?
但是,当然,人生并不如梦。真要如梦,那就好极了,那样人们似乎可以活得更轻松。马克思不是说过,在其现实性上,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现实性,实则是包括历史性在内的。所有的现实都是历史的延伸和结果。梦醒了,梦也就过去了;但历史过去了,却表现为今朝。一时间想到人生如梦,似乎倒也无妨;但这不过提醒人们说,时乎时乎不再来,因此不要蹉跎,不然它就永远逝去了,并且不像梦那样过去之后就拉倒,还留下来成为铁石一样的历史,制约着一个人的现在。
那么,相形之下,我们身上因袭着的历史的重负,是不是更多?
贤亮不乐意去九寨,终于留在成都了。他说他更愿意和众多的人们待在一起。是的,缘由无须追究了,许是过去许多年的曲折的日子所致?能使我们系心、唯使我们系心的,终了还是人,和着人的日子。也许不能说黄龙与九寨的风物不美,这庶几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或许我们浑身都是俗骨了,它们确乎并不曾使我们从内心深处真正激动过,这实在又是毫无办法的。九寨美,松潘境内的黄龙更美;一个美得那样清隽,一个美得那样奇丽,兀自地在一旁美着,于是也就和人要隔上一层;倒不如日暮里无言的烟霭,黄昏时初上的灯火,虽寻常到极点,却因了和人的踪迹相连,一瞥之下即能使人情思绵绵。倘不是“终日望君君不至”,纵有“风乍起”而“吹皱一池春水”,其实又“干卿何事”?没有情致,也就难有景致。而一说到情致,我说过了,浑身俗骨而至于我辈,这后面又跟着长长的历史。因此,虽置身于黄龙与九寨胜景,始终牵引着我们的,到底又还是人。一路上,我们不是那样歆慕着那些不相识的朋友们?他们忘情山水,又那样年轻,正是“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也如是”。于是我们开始寻思起来,我们过往的那些风和阳光,而今在哪里?而我们所倚属着的一份日子,又是怎样逶迤地过来的?
我这样说,并非老例的哀伤。人非草木,有时候总难免会有那么一点哀伤,既无可厚非,也于大旨无妨。但我这里要说的并不是哀伤,而只是一种积习一般的思量,是说到头来又还是归结到人和人的历史上。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缘故,黄龙与九寨的印象总是有些隔膜,而一条始终相伴着我们的岷江,使人的遐想却是更多。
它好曲折啊!有时候,透过车窗望着江水,我不禁有些恍惚起来:它为什么沿着这条峡谷?而不沿着另一条峡谷?但跟着也就恍悟,它在千山万壑中选定的这条道路,也就是它的必由的、通向海洋的道路,山势和水势决定着它的路途,这一点正与历史相仿佛。那么你瞧,那些沉浮在江流里的水运的木材,也仿佛和倚属于历史的人们一样,一路地急行慢行着,在这历史的长河里奔赴着自己的归宿。
在都江堰,在宝瓶口,我倚在桥栏上,看见水运的原木和滚滚的江流连踵而来。初见之时,我以为这顺流而下极其自然。等到后来我溯江而上,一路上看见不知有多少原木在这儿那儿搁浅,才明白当初是所有的木材都从起跑线上出发,能历尽千难万险而运行在主航道上,终于如期抵达宝瓶口的,似乎还不是多数。要不是一路上都有人从旁催促,或者哪一天格外的山水迸发,那些搁浅着的,算来就要长久在那儿搁浅。
事情正是这样。江流时而开阔,时而又显得那样艰难,常常厉害地弯曲起来,或者又石块嶙峋,露出一大片浅滩。在那些痛苦地弯曲的地方,许多的原木留下来了,不堪拥挤,又挪动无力。浅滩上呢,长长短短的原木也横竖留着,徒然地让江水从身旁流过去。有时候,湍急的江流中兀现出一块平整的巨石,那时一棵原木兴冲冲地划上去,一下子摆脱了激流,还仿佛顶惬意似的,那么当然,从此也就留在那里。至于遇到跌宕,连江水本身也积下来而成为“海子”的时候,原木们更驻足不前了,一根根排好位置,一个个神情俨然,深以为看透了一切,有一百条理由留上去似的。但这些还不使人触目心悸,使人好不心悸的,还是这样的景象:我们回来的时候,离茂汶羌族自治县不远,一段江流是十分湍急的;江水像通常所说的那样,是翻腾着,撞击着,热烈地倾泻下去;但就在这奔腾着的江流的一个侧面上,还襟带着一个小小的、不停地绕着圆圈的回流;在江水的呼唤声中,十几根原木就志得意满地留在那里,并且追逐着,嬉戏着,神情也很急迫、很忙碌似的。这景象一直留在我心里,不知为什么久久也不能忘记。
这样,当我们回到灌县,在离堆上眺望着滚滚江流的时候,就禁不住要像那些连踵而来的原木顶礼。它们穿过宝瓶口,无异穿过凯旋门。当然了,一路来,细看之下它们已遍体鳞伤;但只有留在原地的木头们才会完美无缺,跋涉者遍体鳞伤又有什么关系?荣耀着战士们的恐怕还不都是鲜花,征战归来的人们也很难是衣冠齐楚的。不断地抵达了,不断地抵达了:总之在出发,总之有搁浅,总之有抵达!而岷江木材水运局的报表,却要根据抵达的数目来填写。
那么,克芹,我们不是也还没有走完我们的途程?且让我们走下去吧,难免慢一阵,或者急一阵,总之,生命会牵引我们,历史会牵引我们。
祝你健康、愉快。
士光1984年10月2日上
士光:
来信收悉。身边杂事纷繁,迟至今日才得以静下心来写回信,想必你是能够原谅的。
我一向固执地认为,给好友们回信,必须在一个安静的环境和清净的心境下执笔。纵然不必沐浴更衣,但也需暂时完全丢开琐事。仿佛是,不这样便对不住好友们的一片盛情。此刻,我把自己关在这间斗室里,泡一杯香茶,抽的是平时舍不得抽的好烟,让思绪回到我们相聚的日子,去搜寻那些飘散在川西北大山丛中、小路尽头,以及秀丽的风光里、荒凉的原野上的记忆。短暂的相聚又离别,想起来,不免有些叫人怅怅的……
是的,我们并未走完我们的路程。我们走过的路,的确是曲曲折折、坷坷坎坎。既然历史是这样,又有什么可说呢?生命还没完结,就还得走下去。与历史为伴,即便仍有坎坷,仿佛也并不怎样的可怕,并不至于一筹莫展。虽说是慢一阵急一阵,急一阵又慢一阵,大家总是在往前走着。
我呢,好像是过于地慢了些,急行的时候太少太少,总是慢慢走、慢慢行、瞻前顾后。有时,会感到疲倦。幸好,被生活牵引着,被理想鼓动着,不曾懒怠、更不曾躺下去。像那些不曾被岷江的滔滔流水弃置在半途乱石滩上的木材,那么,就继续漂吧,继续往前走。
我想,那些未达终点的漂木,孤寂地滞留下来,会不会将永远地孤寂地滞留下去,直至腐朽?如果真是那样,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它们厌倦那喧腾奔放的激流?担心那无日无夜的漫长旅途的劳顿,到头来还将遍体鳞伤?也许,它们本来也无心停留,只是因为它们太懂得爱惜自己、而又万分的聪明,它们机智地离开了激流和波涛,让自己游弋于一旁平静的水中;当它们看着在激流中拼搏的同伴怎样地被波涛高高举起、又怎样地从浪尖上重重地摔将下来,当它们眼看着自己的同类在如何地受到冲击、甚而如何地受伤致残,它们会暗暗庆幸自己的稳健、欣赏自己的高明,满意于自己的成熟……然而,它们未必知道,当它们离开激荡的洪流的那一刻起,它们的前景就已伏下了危机,当它们正逍遥得意之时,终于就搁在那儿了。洪流不再冲撞它们,而洪流却也不再载着它们去领略前面沿途的风光、到达那朝思暮想的目的地了。
说到“回流”,的确是。我的记忆中,好像还不止一处呢!那些漂木在回流之中欢快而又忙碌地追逐着,那情形,令人可笑而又可悲。它们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什么境况么?知道自己忙忙碌碌却永远未曾前进么?显然不知道啊!要不然,它们一定会警觉起来、跃回主流去。它们既然是那样的志得意满地绕着圆圈欢乐地追逐和嬉戏着,那么一定是认为自己在前进着。唉……要是有谁提醒一下它们,或呼唤它们一声就好了。只怕喧闹欢腾的追逐中的它们,不能听见善意的呼唤。又有什么办法呢?
然而,感谢驾驶员同志,我们没有在途中“搁浅”,更没有遇上什么“回流”。汽车从成都出发,经灌县、汶川、茂汶、松潘诸县进入南坪境内的九寨沟。在抵九寨沟之前,我们曾在古城松潘小住,为的是一睹黄龙寺风光。
说实在的,我见过的寺庙,大大小小的,已不算少了,本无多大兴趣。到了那里,才知情形大不一般,妙处全不在寺庙,(寺庙早已塌的塌,破的破了)妙在大自然本身的独特和奇丽。古老苍郁的森林自不必说,那一坡碧水划破林莽,从山顶直泻下来,“高山流水”哗哗有声,绝非一切“瀑布”可与比拟,壮观的景象,为世之罕见。从山脚涉水拾级而上,十四华里的路程,全在水中跋涉。水过之处,遍坡岩石上生就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梯池”,池中水绿如蓝,胡杨、水柳生机勃勃,有人把它比作盆景,其实,那些窗前廊下的盆景哪里比得!最重要的是:它不是人工制作的,也不是如神话中的仙人创造的,它的风韵乃是“天成”,乃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
那么,九寨沟呢?九寨沟也真美。是一种秀丽、静谧、安详的美。汽车从羊峒进沟,至诺日朗瀑布,再向左去日则沟,或向右去则查洼沟,有着许多碧绿的海子、滩涂,大小瀑布,坐落于高山密林之间。只见湖山相傍、林水相依,波光、云影,多姿多彩,相映成趣,而这……又是大自然的恩赐。
久居闹市的人们,初来乍到,耳目一新,无不为这里居然保持这样原始的自然风光而惊叹。的确,它不失为一个游览休息的好场所。有的人把这种“原始美”、“古朴美”,赞得过了头,说是“人们进入这样的境界,顿觉心胸坦荡、杂念俱消,摒弃了一切无谓的烦恼,产生了一种回归本璞的身心愉悦的感觉……”谢天谢地。我不想附庸风雅,说实在的,我没有产生出那种“入仙”的感觉。我身临其境,在仅有那点新鲜感消失之后,立即想到历史、想到现实、想到我的小说写不好、想到烦恼……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诺日朗招待所的情形么?我们讨论着“美”,你说,最美的还是人本身、是人和人的日子。我说,平心而论,黄龙、九寨的景色与众多的风景胜地比较,的确可算佼佼者、够美的了;然而,它们都是大自然遗留下来的,而牵动着我们情怀的却是另外的东西——是创造。我们的讨论无意间远离了那古朴、原始的美景,又回复到我们经常在念叨着的人,以及人和人的日子上去了……也许,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真是不堪救药了?
在明秀宜人的自然风光里,我们竟像匆匆过客一般,告别时似乎也没有什么留恋。汽车按着原路回转,于是,我们又看见了岷江。
岷江!这时我才猛然明白了,我们来时,是溯江而上,归时,是顺江而下,公路始终与滔滔的岷江做伴,盘旋于丛山之间。一路上,我想着:设若没有这条江,也许就不会有这条路吧?看它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浩浩荡荡而来,探寻着自己可以通过的路,前面横亘着大山,它就绕山脚而流,去寻找那山与山相接的谷口;别看关山重重,谷口却总是有的。它终于千曲而百折地走了出来,流经川西沃野,去浇灌禾苗,去参与人的生活,并最终注入长江奔向大海。那么,人们在这万山丛中沿着岷江的岸边走出一条路来,不是方便而又自然的事么;试想,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没有这条劈谷凿崖而先行的岷江,我们的前人怎么办呢?当然也会有一条路,但却不是如今这条路了,那就得一切都由自己一步一步去探寻,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险峰。比较起来,总不如有这条河流作导,道路傍水倚山而筑,更为省力些。可见,历史的选择,并非全无依据,也并非全无条件。回首望去,长长的历史逶迤而来,深深刻在我们心上的,已不仅是那堆积如山的事件本身,而是它赖以生存、发展和兴亡浮沉的众多的、蛛网般的依据和条件。历史受着制约,何况我辈乎?在历史面前,个人的能力是太渺小,太微乎其微了……当然,这不是悲观主义的论调。我们没有理由去悲观或伤感,那是一种“高级时髦”的玩意儿,我们享受不起的。我只是说,我身上是不是也因袭着某种历史的重负?否则为什么步履这样迟慢,即便在春日载阳、道路好走的时候,我也常常落伍于同行诸君?士光,你回答我。
再见。
祝你诸事如意。
克芹1984.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