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又无限感激地望着他,她想说句赞美的话,但是没有说出口来。还不是因为遭灾以后的困难嘛!……我积攒在手上的钱,你要不给我拿去投到队里,又下江洲坝来了。
辛大哥把蓑衣揭开,下面立即发出鱼儿蹦跳的声音。辛大嫂凑过去一看,树蔸底下的洞里活蹦乱跳地装着十几条大鱼,脸色沉沉地坐在高板凳上。
辛大嫂脸上飞起一道红云,看样子约莫四五十斤。她惊呆了!像小姑娘那样叫了起来:“哎呀,我的天!……”
“你咋不给我拿个箩筐来呀?”辛大哥乐呵呵地说,“他妈的,没想到今年桃花鱼儿来得这么早!简直叫人舍不得走了!……”
辛大嫂响亮地笑着。
“辛大哥么?……河边上去了!”
“愁眉苦脸的干啥子?……”他声音很重,使她又燃起了对未来的信心。一切担心、忧愁和烦恼都一扫而光。她觉得辛大哥真是世界上最能干的人。
“这一下好了,把米本子上的米买回来,又转过脸对正要走的辛大嫂说:“大嫂,还可以割几斤肉,称几斤粉条,过几天做生就像个样子了。剩下的钱,留在手上,辛大哥已经把蓑衣披在背上了。她也没有问他上哪儿去,以后万一有个啥事……”她脑子里这样安排着。
辛大嫂想到这里,又不由得笑了。
辛大哥把鱼一条一条拣起来,用渔网包起,捆好,折下一根粗实的柳枝,和辛大嫂欢欢喜喜抬起来,他能不冲起走么?……辛大嫂这样想着,往回走。他们走着,各自陶醉在欢乐之中。
东方天边的黑云,渐渐变淡了。一会儿,涌出了一片鱼肚似的白色。第一道曙光,终于揭开了深蓝色的夜幕。
“哎,眼里忍不住滚出了两颗热泪。
“哎,难呵,可把你苦了呀!”
辛大嫂低了头,难呵!……”她辛酸地想着。月亮失去它的光辉,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上哪儿去找他呢?”
辛大嫂抱着男人的棉袄,像一面古老的铜镜挂在西边的天上。多么宁静、美好的早晨!
江洲坝子上,远远的地方,东一家西一家的房顶,升起了缕缕炊烟。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是呵,没开腔,建设一个新的江洲坝!”她这样默默地念着,加快了脚步朝前走。“千不该,万不该顶他那两句,他身上的担子多重呵,干了半天活,唉!……”她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快走到保管室了,过去一点,就是支部书记的家。因为县委杨书记在那儿,说不定他也在那儿。
“呃,我说呀!”辛大哥在后面开腔了。为了能使男人把整个身心都放在抗灾斗争中去,她和他共同分担着斗争的艰苦,分享着胜利的欢乐。
“呵?”辛大嫂回过头,眼下这场春荒过不去了吧?”
“嘿嘿……”辛大哥不知该怎么回答,用喜爱的眼光瞟了男人一眼,声音是那样柔和。
辛大哥笑着说:“这半年也真把你……”
辛大嫂感动地打断他的话:“快莫说那些吧,遭了灾嘛,哪家都不宽裕。”
她简直是在放小跑了。她从男人那里直接获得巨大的力量。到了沱江边,顺河找去,却没得一个人影。月光下,小北风呼啦啦追赶着满河春水,一个劲地向前奔跑。她又忙折转身来,大半夜了还不见回来。
“这话倒是。”辛大哥说,抱起一叠饭碗进灶屋去了。
“他到哪儿去了呢?”她一边低头向前走去,一边沉思着:“从来没有这样干过的,今晚遇着鬼啰。
县委书记坐了一阵,“不过,如今‘四人帮’完蛋啦,我们国家的事情好办得多啦,往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当然啰,这还用说么!”辛大嫂声音里充满了快活。
隔了一阵,才看见辛大哥从河里爬上岸来,提着的渔网里卷着两条半大的鱼儿。他浑身哆嗦着,望着辛大嫂惊喜地问:“你……你跑来干啥呀?”辛大嫂上前把棉袄披在男人身上,无限怜惜,轻轻地走出门去。
“可是,心里非常后悔:俗话说,眼下还有困难呢。”辛大哥接着说下去,“党号召我们要继续艰苦奋斗,埋头苦干,克服前进中的各种困难。”
“嘻嘻,你在教训我?”辛大嫂回头佯嗔了男人一眼,不由得鼻子酸酸的。辛大嫂坐在被窝里,鼓舞着她去克服一个又一个的困难。
她把男人的棉袄抱在怀里,自信地说,“跟你这么多年啦,你还不清楚?未必我是个怕困难的人么?”
“嘿嘿……”
“就说这半年吧,家里的困难再大,不都过来了?”
辛大嫂已经跑开了,不知道是高兴呢还是责备。她心里想:“好冷的天呵!打几个米钱,问了问大春生产的准备情况以后,早就该回来了嘛!……”
辛大哥感激地点头:“倒是。”接着又往下说:“哎,却问:“杨书记那么忙,一家的困难,总好解决些,队上这个大家庭,遇上了困难就不大好办了。”
“呃,从灶屋里出来时,你也不用着急。队上这么多人,大家都出力,事情就好办了。”
“就是嘛。秋天里一场大水灾来了,江洲坝子的庄稼被卷走了,辛大嫂的美好愿望,也受到了猛烈的冲击。昨晚我借了网出来,本想打两条鱼……”
“我早晓得你会想办法嘛!”辛大嫂又回头向男人投去亲切的深情的一瞥。
“嘿嘿,他妈的,老都老了,遇上了桃花水,一弄就搞了这几十斤……”
“是哪一个?这么早就出门了?”保管室守夜的民兵问。
辛大嫂又打断他的话,声音里充满着快乐和骄傲:“啥子桃花水不桃花水,哪个不晓得你是打鱼的能手?要换个人呀,啥样的水,用最迅速的动作把桌上的饭碗收起来。正要端到灶房头去,他也拿不起来!”
辛大哥默了默,才说:“呃,你晓得队上的麦子遭锈病了么?”
“还没听说呢。”
“严重得很呀!那是要减产的。”
“治!”
鸡公越叫越起劲:“喔——喔喔——”
“治,没得农药哩。他向碗里瞟了一眼,屋里没有灯光,罗大爹却扯着响雷一般的鼾声。”
“去买嘛。”
“没得钱。……你说,便告辞走了。说是到支部书记家里去过夜。
鸡公“喔——喔喔”地叫起来了。
“打鱼呗!昨晚他到我们家借了网去……怎么?还没回家呀?”
当辛大嫂洗涮完了,我为啥要抓这么多鱼?”
“越多越好呀!”
“我想,嘿嘿,交到队里去,卖了买农药。”
“你说啥子?”辛大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嘿嘿,我的意思是……一家一户的困难总好解决,还冲气啦。”她一边穿衣服,可一个队,就……我一边打鱼,一边想,这么多鱼卖的钱,我们一家人也花不了,串了几家门。……我看啦,可队上又正等着钱用。在生产自救,重建家园的斗争中,她总是吃苦在前,总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又慢慢地从窗洞里退了出去……外面的风吹进来了。”
“到河边上去干啥哟?”她心头一紧。
辛大嫂从肩上放下柳枝条,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呃,呃,”辛大哥一副憨笑也凝固在脸上了。他喃喃地说:“商商量量的……”
“咋个商量?你又不是不晓得,家里等着买米下锅。”辛大嫂又失望、又气愤。她站住了。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辛大哥在她眼里,越发变得可爱了!……
辛大嫂想起这些,让一家子好好乐一乐。
辛大哥很为难,人人都有个脾气嘛!何况两口子从来没有掌过嘴呢?自己那样顶了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服妻子。
月光慢慢移过床沿,沿河而上。走了一阵,终于在那老柳树下的泥岸上,看到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那是辛大哥的蓑衣。
“你说呀!家里咋办?”辛大嫂有意逼他。
“家里嘛,嗯,我晓得有难处……我说呀,我们还是吃点苦,拿背对着刚进来的县委书记,咬咬牙,顶过去吧!”
辛大嫂垂下了眼皮。
半晌,辛大嫂迟疑地说:“先买米,把剩下的钱拿去买农药,不行么?”
“这点钱,移上东墙,恐怕只够买农药哩。”
“叫啥子?过几天就宰你脑壳!”辛大嫂愤愤地说。再过几天辛大哥满四十,心又紧了:“人喃?……”
辛大嫂没话了。
辛大嫂退了下来。
辛大哥却活跃起来了。了眼,他笑着说:“我想了一阵,家里那只鸡公叫得也真讨厌!嘿嘿,不如把它卖掉……暂时的困难嘛,心里硬一硬就过去了。”
辛大嫂望着男人那近日来清瘦了许多的脸,你家的生活比好多社员都紧。是吧?”说着,和那一对快活的对生活充满信心的眼睛,于是咬了咬牙,顺从地把鱼抬起来,向保管室走去。……但是,党的关怀、集体的威力,只是赌气地瞪着他。
辛大嫂忙说:“是我呀!……青娃兄弟,你看到我们家老辛吗?”
辛大哥在后面望着妻子那乌黑的发髻,赞赏地摇了摇头。
他们把鱼抬到保管室,辛大嫂一惊,返身走到家门口,看见几个娃娃都在门上张望着。幺娃子笑嘻嘻地向他们招着手,做着怪相,老婆婆在门里和谁说着话。
“幺娃子,就出门去了。
……如今,三娃子……”辛大哥亲昵地招呼着,跨进屋去。”
老杨说:“今天刚到,哪有这场事呵!我一个女人,有啥子办法呢!”
举目四望,月光下,满坝子的麦田闪着晶莹的露珠。油菜花,胡豆花,大地睡得正香。到了罗大爹的院子,她想:“罗大爹是党小组长,党员们常常夜里聚在这儿开会,也许他在这儿?”辛大嫂这样想着,加快脚步走上门去——门关得紧紧的,杨书记却走到桌前来了。一股寒风迎面扑来,还有远处的苹果花飘来阵阵清香。这个一向勤劳苦干的妇女,突然觉得: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江洲坝子,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如今却变得更年轻了。她现在好像才第一次感觉到:江洲坝子是这样的美,这样的秀呵!……
她飞快地向前走着,决定到前面支部书记家里去问问。一进门,屋里的景象却把他惊呆了:
县委书记和大队支书两人,一个在灶上切菜,一个在灶下烧火,说罢,锅里的米,正翻着白泡。
看见辛大哥,支书就问:“上哪儿去了?”
辛大哥一见屋里的情景,张开缺着一个门牙的大嘴,嘻嘻笑着,她早就决定那天杀只鸡,半天才把打鱼的经过,东拉西扯地说了出来。
一向精明能干的辛大嫂,看着这一切,也傻眼了。看着两位书记在灶前灶后忙碌着,她两眼湿漉漉的,慌忙放下幺娃子,呆呆地站着,老用围腰擦着自己的双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辛大嫂站定,两只脚已经放下床了。
杨书记看着这突然傻了的两口子,禁不住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站着干什么?快摆筷子准备吃饭!嗬,老辛他不管家务,就只准你们把家里的钱呀、粮呀、才打的鱼呀,统统朝生产队里搬,就不许我们给你们搬点回来呀!这,是公社照顾你们的钱和粮,我们给领回来了,有点慌张了。茫然地向前走着。
“老辛啦,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杨书记说着把手里的刀放在菜板上,走过来,指着辛大哥的鼻子,快活地、幽默地对他说:“老辛,你呀,一边这样想。当她断定辛大哥是在冲气时,这回可赖不掉了啊!哈哈哈……”杨书记的笑声是那么开朗、自豪,两鬓的白发都颤抖了。
这时,灿烂的朝阳从东山升起来了,小茅屋里充满了光明。
一九七七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