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之后,我想着第二天一早要去赶班车,便很快睡下了。但是睡得不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小时候在家里玩,一下子掉进屋子后面那个多年不用了的红苕窑坑里,一股陈旧的腐烂的味儿冲进鼻孔。我向外爬,怎么也爬不上去,而那种陈腐味儿实在闷得人受不了,我就大声叫了起来……
房东大伯把我摇醒了,我问他有什么事,他笑着告诉我:莫把手放在心窝上,要不,会发梦癫的。
过了旧历年以后,局里领导叫我沿着冬天走过的线路再去走一转,实地调查一下那几个点上农田基本建设实施的情况。我便又出发了。
走到甘家大队是正月初五,气候已经有些暖和了,正在修路的社员们已脱去了棉衣,妇女们更不消说,花花绿绿的衣服,使人感到春天确实是到了。路上,我想起了那个甘大爷,心里告诫自己道:“没意思,不要去打听他,那是个古怪老汉,我的工作任务跟他一点也不相干。”
下午,我跟着改土专业队的社员干了半天活路。收工后,青年们邀我一道去打篮球,我就去了。走拢村小学的球场坝子,后面又来了一群姑娘,她们嘻嘻哈哈地跑着,小伙子们指着其中一个高个儿、黝黑脸穿蓝格子短外套的姑娘说道:
“看,那是玉成的‘未婚’!好大方的人,还没有过门就来打篮球……”
“到底是坝上的人,不像我们山的。”
“人家还是个拖拉机手呢!在水库工地上她把玉成看上了,就……”
“呃,看,甘大爷来了!……”
甘大爷果然远远地跟在姑娘们后面来了,他一手拿着长烟杆,一手掠起长棉袄的前摆跑得气咻咻的,姑娘们回头去看他一眼,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甘大爷站在离球场不远的小土墩上,手叉在腰里,秋风黑脸地看着男女青年们欢乐地奔跑跳跃。他那副神态和所有围观的社员都不一样,不知为什么他那样紧张!
晚上,我在支书老王家里谈工作。老王的爱人、儿子、女儿都在场,大伙围着火炉子热烈地谈论着修路和买拖拉机的事。正说着,一群小娃娃冲到门口来了,像带来什么重大新闻似的,一齐向支书报告说:
“甘大爷来了!来了!……”
孩子们说着便各自在门口挨挨挤挤选好最合适的地脚站定,中间留出一条路来,小脑袋紧张地转向外面黑洞洞的院坝,活像这里即将发生一件什么大事一样。
甘大爷真的来了。长棉袄的前摆扎在腰带上,露出又肥又大的青布棉裤,大约因为天气暖和了,那顶“永久牌”的干部帽像一片树芭似的贴在脑壳顶上。
支书老王忙起身笑吟吟地让座:
“甘大爷,稀客稀客!坐坐……消夜没有呵?”
“消啥子夜哇,气都把肚皮气饱啰!”甘大爷坐下,沉痛地埋着脑袋说。
“啥子事这么气嘛!嘻嘻……”老王的大女儿坐在背后的高板凳上纳着鞋底,说,“都说甘大爷福气好,替你高兴呢!”
门口的孩子堆里发出一阵“哧哧”的抑制的笑声。
甘大爷抬起头来,对老王说道:“庄稼人贪玩好耍,能把庄稼人的根底丢得一干二净!我原来就说过无数回的!……打球!——这是庄稼人干的玩意儿么?”
老王笑道:“甘大爷,我也早给你解释过:如今的青年们都是上过学的,他们喜欢打球,只要不影响生产,锻炼身体嘛,你何必去管?硬叫他们整天像你一样过日子,哪能呢!……”
甘大爷的鼓眼睛瞪得更大了,气愤地把头一摆,毅然说:“算了,算了,我甘家可养不起这样的女人!打篮球,叫她回江洲坝打……我肯信,江洲坝的庄稼人就喜欢打球?!”
“唔,这个……”老王听出了他的意思,便说,“这个你何必挂在心上?只要他们两个没意见,就行了。人家是个拖拉机手哩,怎么会吃闲饭?未必要你供养她么?你这是哪个朝代的话哟!哈哈……”
支书的爱人插话说:“甘大爷,你快别那么扯架子啦!这门亲事要真能成功,你甘大爷可算是占了‘赢头’呢!人家姑娘的老子是木器厂的老工人,她妈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姑娘又是初中毕业生,拖拉机手……要不是你家玉成长得聪明能干、老实厚道的话,人家恐怕不会走甘家来呢!坝子上收入又高……”
甘大爷侧过身去,打断支书爱人的话,很是不满地说:“瞒得过我呵?看那个当妈的,哪像个正经庄稼人!——四十多岁的女人,还结实得像条牛,红光满面的!既是农村人,为啥子却穿一身料子衣裳?脚上的圆口儿胶底鞋子,明明是百货公司买的……”
支书的大女儿笑了,说:“甘大爷,你硬是看得仔细呢!”
甘大爷并不笑,一本正经继续发表评论:“妇女不做针线,鞋子都买来穿,必定是懒!那一身贵重穿戴,不要许多钱买么?钱又从哪儿来呀?必定是……哎,我看不惯。”他十分厌恶地摇了摇头,接下去说:“说的话,也不像个做庄稼的妇道人家……你听她开口一个‘四害横行那阵子……’闭口一个‘将来实现现代化的时候……’要不就问:‘你们的八年规划订好了没有?这些山坡坡跟我们坝上不一样,最好是多买些喷灌机,山顶上修建喷灌池,又抗旱,又增产,又节省劳动力……’哼!说起话来倒像个区里来的干部!女人家哪来这么多的话呀?连个鞋帮子都不会做,倒是满嘴新名词!……我家那个死了的,她一辈子说的话总起来,怕都没得这个女人一天里讲的那么多!……”
大家笑起来。老王忍住笑,皱了皱眉头说道:“好啦,莫往下说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甘大爷说:“这门亲事我不能同意!”
“这是你们两家的事情……”
“可玉成那小子不听我的话,迷住了。他爱听你的话,你去教训教训他:别上当……”
“这……”老王为难地笑了,“我怎么去教训他呀?”
“你是支书,还不知道?……”固执的老汉突然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一屋子的人没有一个同情他的,他显然是感觉着这个了。像他这样一个人,一向站在生活的外面过惯了,也许不会有什么孤独之感吧!
果然,他站起身来,说道:“好吧,你不管算啦!我管。我还有一点权呢!——论‘国法’,我是干部,论‘家法’,他是我儿子……”说罢气冲冲拨开门口的孩子们,走出去了。
存心要看热闹的小孩子,似乎很不满足,便一窝蜂似的跟了出去。
屋里,支书的大女儿批评道:“这个老汉真是古怪!人家老远的来了,他连个简单的招待都不办,逢年过节的日子哩!桌子上故意放着一碗酸泡菜,竟比平常日子吃得寒碜!一点人情客气也不讲!到底人家是‘亲家母’呀!”
支书的爱人插言道:“‘亲家母’也不见得喜欢他!今天下午她到猪场来耍,当着我们的面议论甘大爷,她说:‘那个老人太古怪了,看样儿也不会过日子,一件大棉袄的领子油渍渍的,恐怕连衬衫都没得一件吧?看那帽子!跟人家抹桌子布差不多……偏偏还做起那么高不可攀的样儿,秋风黑脸像个门神!未必我还来求他借三个两个么!我的女儿又不是嫁不脱!’——看样子,这门亲事黄了。”
“不会的!”支书的大女儿说,脸上露出那种掌握着什么秘密的神气,“今天下午,我回保管室背榨菜,走菜棚那儿路过,听见她们两娘母说话。妈说:‘看看这些山坡坡,收成哪有我们坝子上好!’女儿说:‘人家的规划早就订好了,坡土要改平,还要开沟,还要栽果树,路修好了就买拖拉机……将来的收成也不见得比坝上差!’当妈的又说:‘这个家庭……太穷了一点吧,什么家具都缺少,恐怕都叫老头子喝进肚子去了。’女儿说:‘我又不图这些!生产搞好了,家具不能买么!’,妈说:‘老头子古怪到顶,将来你们日子怎么过?’女儿说:‘妈,你咋个想的呀?我和玉成结婚,又不是跟老头子对象!……’当妈的长长叹了一口气。”
支书的爱人瞋了大女儿一眼:“好意思!听人家私房话……”接着,便也叹了一口气,“哪个当妈的都一样!女儿别长大,长大了就不听妈的话!”
老王点燃一支烟,也参加评论,不过内容已和甘大爷不相干了。他接着他爱人的话慢条斯理地说道:“是嘛!大凡一个家庭里,有了一个待嫁的姑娘,做娘老子的哪能不多有几分心事!就连最粗心大意的人,在这种时候也不能不对‘亲家’那头的人和事作一个全面的考虑,细致的斟酌;只有当姑娘的自己才会被高兴占据着头脑,生出许多的片面性来,只把眼睛盯在小伙子身上,忽略了小伙子的家庭环境……在这等情形下,当父母的总是耐心地提醒头脑发热的女儿,想要说服她……可惜的是,你提醒也罢,说服也罢,却是十有九回都枉费了一番口舌……”
老王说话间,他的大女儿已经退席,跑进里边小屋去了。只有他爱人颇有同感地笑着听他说下去。
好在工作上的事情我们已谈得差不多,决定明天开个干部会。我便起身告辞,回到房东大伯家去了。
这一回在甘家停留了两天。想也想不到我会和甘大爷发生一场冲突。
二队改土进度落在全大队的后面了。我想去摸一摸是什么原因。一调查,主要是劳动力不齐。社员们对我说:
“我们队有个癞子脑壳,没得哪个剃得了。你要是能把甘大爷‘请’出来,再不会有人缺勤了。”
但是队长的信心不大,他说:“算了,那个人没法。连自留地他都懒得动一动的,这些年我们也没把他算上账。”
我说:“社员有意见,他的影响不好呢!”
队长同意我去试一试。我就去了。在代销店门口,我终于找到甘大爷了,我说:
“甘大爷,你为什么不上工去呀?”
他横了我一眼,把酒瓶子放进袖筒子以后,皱着眉头问我:“你没见我这几天忙得很么?”
我说:“你忙些啥子呵?”
他举起那只空着的手往头上一抓,把帽子仰摊在手板上,递到我面前,说:
“忙啥子,这么多的事情!”
只见那帽子里层层叠叠地放着许多的纸条,有些纸条上还盖着图章,发黄的油腻的纸条上写着什么,很难看得清楚。我正要看看,他却把帽子戴上了,并接着说:
“这都是紧急事呢!还有些没得‘手续’的事情,我还要去理抹理抹:张老四过年分了那么多工分钱,也不知道他存进信用社没有?要是没有存,我还得给他动员说服,要不呀,又像老二家一样乱花了!……庄稼人手上有钱,可是麻烦事哩!……光娃子思想变了,想松活,我找他谈话几回都躲着我,我得赶紧找他……云二娘的老母猪死了,怎么死的?怪事!我就疑心是杀了的,杀了卖肉,这件事不要赶快调查一下么!……”
还说了一长串莫名其妙的事情,说完后,鼓起两个眼睛把我瞪着,倒像是我有什么不是似的。我心里不由得有些生气,说:
“你不劳动可不行,你不也是干部么?干部不劳动,社员就有意见了。”
“我知道他们有意见呢!……”
“再说,你没得工分,怎么把日子过得好呀?多劳多得嘛!”
“共产党不兴饿着人!我靠共产党,不靠谁!我一不投机倒把,二没贪污盗窃,你去访一访,这些人锤得咬得!”
不容我再说什么,他就扬长而去了。
我把这场经过说给老王听,老王笑道:“别管他,甘家没他也一样干社会主义。”
我把这事说给二队队长听,队长也笑道:“嘻嘻,我先就劝你莫去惹他嘛!……”
我想,甘家幸好也就只有一个甘大爷;要不,可真麻烦了。
三
甘大爷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所以说我很不喜欢这个角色。然而,时隔一年以后,他居然能够转变,这倒不能不引起我的兴趣了。他这样一个人,是怎么转变的呢?我简直想不出个道道来。
招待所里灯火辉煌。各个房间里开会的代表们没有休息,大家自动结合成小组,进行着热烈的讨论。甘家的支部书记王良才住的房间里也有几个人坐在床铺上说着话。
老王看见我,忙把我拉到床边坐下,笑道:“我们正在讨论生产计划哩!你来帮我出点主意吧。”
我说:“这会儿是休息嘛!我来请你谈谈其他事。”
“什么事呵?”
“你们那个甘大爷……呃,他怎么转变过来的呀?”
“哈哈……你还记着这个!”
老王大咧咧地笑着,告诉我:
“去年春上,我们区委杨书记到甘家蹲点来了。不几天,他对我好一顿批评!他问我,为什么甘大爷还当干部?为什么你们尽让他老是吃补助?民政救济款是干什么用的,你们也忘了!这个人满脑子‘穷光荣思想’,都是你们把他给娇惯的结果!……”
“嘿嘿,区委书记的批评,当时我还一时想不通呢!可实际也真是这样的。……春耕大忙前整顿班子,二队上甘大爷的干部落选了;评补助时,他的儿子玉成和新过门的儿媳都反对,甘大爷补助款也领不成了。这样,他就下地干活了。”
老王说得很有意思,我忙打开笔记本,拔出钢笔来,说:“请你从头到尾谈,谈得细一点。”
“谈什么?”他奇怪地瞅着问。
“说说甘大爷的思想转变过程嘛!”我说,“像那样一个怪人,是怎么转变过来的呀?”
老王笑道:“这个,我可谈不清楚。也许,他的转变才刚刚开了个头吧?”
“刚开了个头么?……”
“开了个头也好嘛!像甘大爷那样的人,开了个头也不容易呢!”
老王说着,温和的脸上挂着善意的笑容。
我就合上了笔记本儿。
一九七九年四月初稿
一九八〇年八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