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把汗湿的灰布衣服脱了,换上一件月白色的确良衬衫。新的,绷得紧紧的,怪不舒服。她扣完最后一个扣子跨出小屋。
堂屋里新装的电灯雪亮。三妹放下饭碗,惊叫了:“姐姐好漂亮哟!”
嫂嫂正好收拾碗筷,可她在一瞥之间就发觉一个问题,忙说:“容儿穿上白的不好,脸皮子越发的显得黑了呢!”
容儿淡淡的一笑:“是么?”她扯了扯衣服的下摆,故意挺起胸脯来。
三妹又嘻嘻地笑了,用羡慕的目光盯着姐姐。
母亲蹲在门口切猪草,抬起头来看,不由皱了眉。问道:“又上哪儿去?”
“出去。”容儿这样说。
“出去干啥子?”母亲站起来了,手上拿着菜刀,直挺挺站在门当头,“黑天墨地的,不上床睡觉,还出去东串西串的?”
嫂嫂忙说:“娘,人家有事情嘛!”
“啥子事情?”母亲的声音很大,“如今各家各户做庄稼啦,还要你们管什么闲事?不开会,你是过不惯么?”
容儿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了。
自从“各家各户做庄稼”以后,母亲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了,好像早已逝去的青春又在她身上复活了,起早贪黑,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儿女们在她手下,没一会儿偷闲的工夫。小春庄稼收上手了,除了交队里,还超产一千多斤,大春就要下种了,她心里充满了信心。她清楚地记得,当她还在做姑娘的时候,父母把她管教得可严格呢,天黑以后必须吹灯上床,说是为了养足精神,第二天好干活路。农忙时间更是如此,不管你睡得着睡不着,都得熄灯上床。那会儿,她可老实呢,从不东想西想,能很快睡得像死了似的。如今,时隔三十年,真没想到,她从她母亲那儿领教过的一点经验,居然还有机会向她的儿女们推广起来。
老太婆了,也喜欢“权”字。这许多年来,是生产队长每天指示她干这干那。如今呢,她每日每时向儿女们发号施令,叫他们干这干那,不管儿女们高兴不高兴听,她都觉得愉快,她需要在她行将就木之前,满足一下“权力”欲。儿女,媳妇们暗暗觉得她很可笑,但都愿意原谅她,不和她顶撞。
“各人睡觉去!明早得把干粪担到地里去,人家方生全家的麦桩都拔干净了!”她说完又蹲下去切猪草。
容儿向嫂嫂看了一眼。嫂嫂比容儿也大不了几岁,对于容儿出门的理由,她虽不知底细,可凭着她的聪明和她自己做姑娘时候的经验,立即就能猜到。她同情容儿,支持容儿,于是忙对母亲说道:“娘,今晚有电影呢……”
容儿更着急了。嫂嫂在撒谎了,前天晚上才来过电影呀!
母亲听着儿媳的话,就把一腔怨愤转到电影队身上去了。她埋怨放电影的,为什么偏在这农忙时候来得这么勤。
三妹听说有电影,就嚷着要去看。母亲呵斥道:“不认字啦!不做作业啦!”老人家把庄稼看得重,可也有那种“读书高”的思想。三妹都十六岁,如今虽然“各家各户做庄稼”,人手最金贵了,可老大娘还是赔钱叫三妹上学读书,而且生怕三妹的考试分数落在隔壁方家妹子之后。她可好强呢!她希望自家的一切都超过方家。
在母亲的高声呵斥下,三妹不敢再嚷嚷了。趁这工夫,嫂嫂向容儿努一努嘴,容儿忙侧着身子轻轻地走出门去了。
母亲上前安慰三妹说:“电影有个啥看头嘛,还不就是一块白布,几个人影子!……好好儿做功课,书,吞在肚里,贼娃子都偷不到……”
二
容儿走出门来了。院墙爬满了丝瓜藤,还有牵牛花。丝瓜是娘种的,牵牛花是容儿种的。上肥的时候,母亲偏心眼儿,丝瓜苗吃得又饱又足。如今藤儿爬起来,这派势可壮了,把又瘦又小的牵牛花藤儿掩盖在它肥大的绿叶下,露不出脸儿来。容儿在院墙下站了站。她已经忘记了牵牛花的委屈;就算还没忘吧,她也不计较这件事情了。近日来,她心头装着更大的委屈。
天上有一抹淡淡的浮云。初升的圆月在薄薄的云后面窥视大地。山峦、田野、竹园、小路,一切都是这样的朦朦胧胧,好像全都被融解在甜甜的梦幻中。庄稼人在整天的劳累之后,老天爷就给安排下这样的静静的夜晚,和这样的溶溶的月光,好让人们舒舒服服地进入梦乡去。
容儿望着荷塘那边依稀可见的小路,她希望从那儿走过一个人来。突然,院墙的拐角处闪出一条黑影,“哇”地叫了一声,跳到容儿面前,一把抱住了她。容儿真的被吓了一跳。她的鼻孔里钻进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
“死女子!你把我吓得……”容儿挣脱了。
是巧巧,和容儿一般年纪的姑娘,她已经来了一些时候了。
容儿问:“来了多久啦?咋不进屋叫我一声?”
巧巧做个鬼脸:“我才不敢哩!你娘好凶哟!我怕她把我赶出去呢……前几天她还对我妈扯葫芦骂瓢呢:‘如今呀,各家各户做庄稼啦,还什么工作不工作的!我家容儿又不是拿固定补贴的干部,有人硬把她缠住不放,工作,工作,不是硬叫我们赔本么!各家的人,各家管着点……’我妈呢,回来就骂我了,不让我再上你们家来。”
容儿听着,轻轻叹了口气。
巧巧又说:“我和你从小一块长大,你们家的门,我哪天不进出几回的?你娘啥时候讨厌过我?……可现在,突然就这么生疏起来了!……”
她的嗓门儿挺大,像是说给满世界的人听。容儿性子和她不一样,文静多了,忙推了她一下,打断她的话。
巧巧脸都涨红了,怔怔地望着容儿。
容儿说:“走吧,不是说好了到小翠家里去么,快走吧。”
朦胧的月光,照着两个姑娘绕过荷塘,她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从塘里爬上岸来的小蜞蚂儿。小蜞蚂儿纷纷跳回塘里去,有的跳进水里了,发出轻微的通通声,有的跳在张开的荷叶上,啵啵啵的,像落下一阵雨点。容儿挺会走,她轻盈地跳跃着。巧巧不会走,不时踩着一只小蜞蚂,软绵绵的,她就尖声叫唤起来。好容易才绕到路上来了。
巧巧说:“这鬼东西才讨厌!”
容儿说:“都说是今年要涨大水呢,蜞蚂儿上岸。”
巧巧问:“你也相信封建迷信了?”
容儿说:“这也是迷信么?人家有科学根据。”
巧巧赌气说:“算了吧,还说啥‘科学根据’!科研小组都散伙了,你还……”
迎面走来一个人,巧巧看见了,没往下说。
容儿向着来人叫了声:“哥,你……”
容儿的哥哥才从“包产地”里收工回家。趁着月光挖了一阵麦桩地,这个身材粗壮的汉子疲倦得不行了。
巧巧挖苦说:“嗨,王哥好展劲哟!要当冒尖户了吧?”
容儿的哥哥是个厚道人,听不出别人话里的意思,他只疲乏地笑一笑,说:“冒不了尖呢,这会儿好些人家都还在挖地,我算什么……”
容儿体贴地说:“快回家吃饭吧,嫂嫂还等你呢,我们都吃过了。”
他并不盘问妹妹的行踪。扛着锄头径直回家去了。
巧巧笑道:“你哥哥真好。”
容儿回答:“就是。”
“他从前好懒呵……”
“是的,三十岁了,还打单身,队里年年没钱分,家里穷得叮当响。他觉得没前途,就灰了心,什么也不想干。他不是懒人。嫂嫂过门来以后,他大变了。”
“你嫂嫂把他管住了。”
“不是。不完全是。队里的制度变了,包了产,他有责任了,不干不行。”
巧巧又笑了,说:“人家说,庄稼人的心,只有土地和女人才拴得住。嘻嘻……”
“谁说的?”
“书上说的。”
“哪本书,借我看看。”
“不,不给你看。”
“我晓得,你就会胡编。”
“胡编么?”巧巧赶上前一步,跟容儿挨挨挤挤地并排走,田坎小路窄窄的,谁不小心,谁就会踩到一旁的田里去,田里刚刚插了秧。
容儿说:“鬼丫头,你疯啦,挤什么呀?”
巧巧争辩道:“你为什么说我‘胡编’啦?你哥哥不就是那样么?前几年他不出工,你不是批评过他么?团支部不是也研究过帮助他么?队上开社员大会还点名批判过他,可是管什么用?……包了产以后,你嫂嫂又过门来,他不就变样了?……我怎么是‘胡编’?人家有事实根据呢!”
说着,巧巧叹了口气。这姑娘成天爱说爱笑,像个小喜鹊似的,这会儿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容儿问她:“怎么不往下说了?呻唤什么呀?”
巧巧说:“容儿姐,我看自从兴起新的责任制以来,不管是老年人、中年人,还是青年人,积极性都高了。我们这些团干部,平常自以为蛮积极的,老是嫌人家思想落后……可现在,我们倒显得没人家积极了,我们落后了,我总感觉得有些……孤单……”
“是么?”容儿心里一沉,像是什么撞在她的心上,她站住了。望着身边的巧巧,溶溶的月光下,巧巧依然在笑,明眸皓齿,形影清秀。
“看什么?”巧巧扬了扬眉说,“你以为我在哭?我才不哭!……我在思考哩。我想我们这些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讨厌的情绪:孤单!”
容儿咬着嘴唇,她想哭。
巧巧又说了,声音挺大:“有时候,真想选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算了,一辈子总得嫁人!……有个学木匠的,人也挺不错,可是……”
容儿捏了捏巧巧的胳臂。巧巧忙放低了声音问:“怎么啦?”
容儿挽着巧巧,顺着一条拐了弯的田坎继续走去。月光突然明亮起来了。
容儿看看天,天上的浮云已不知去向。低下头来。月亮映在水田里,在她的脚下边。水里的月亮跟着她们走。
巧巧要是不说话,就不是巧巧了。她总是顺着自己那不成章法的凌乱的思路唠叨。一边走着,一边又说了:“小翠不就是这样么?在从学校毕业回来的时候,多积极呀!发誓要用自己的双手改变大队的山河面貌。组织铁姑娘战斗队那阵,你看她干劲多大……后来呢,她那天对我说:‘包产到户’好是好,可是老头子领着一家大小一天到晚在几块地里干活,天天一个样,想说句话也没个对象!干脆走吧,换个地方吧……小翠说走就走,好快呵,明天就是结婚的日子了。算起来,她比我们还小一岁……她哥哥说了:‘魔鬼的引诱胜过上帝的召唤。’他哥本来不同意这门亲事,那男的不行,什么都比小翠差劲儿,还不就是有钱!家里是冒尖户,就一个独子……”
巧巧还往下说着。可容儿不再听了。她想着小翠的哥哥,那个“怪人”!
这些青年们,跟他们的上辈是很不相同的。他们上过学,念完了高中或初中,除了一年四季庄稼经,他们心里装着比父母兄嫂们更丰富得多的东西。他们不满足,他们给农村的古朴的生活带来了某些变化。这种变化是很微小的,却是不容忽视的。在这个大队,小翠的哥哥在青年们心目中是大伙默认了的“首领”。他读的书比谁都多,他担任大队会计以后,突然大胆地推行起生产责任制来,什么“包产到组”、“包产到户”,什么“专业承包、联产计酬”等等,十个生产队就有几个花样。起初大队支书都反对他。他因此得罪下了一些生产队长和大队干部。可他满不在乎,社员们不反对他,一年下来,大家都得到了好处,那些嫉恨他的人也少了。可是,青年们却不理解他,和他疏远起来了。容儿、巧巧她们从前常到小翠家里去的,近来也走得稀少了,就连小翠也骂她哥哥是“冒险家”,是“大人物”。在容儿心中,他是个“怪人”。可是,偏巧这个“怪人”对她有种说不清楚的吸引力。
巧巧的话已经往哪洲哪国绕了一圈,容儿不知道。这会儿,定了定神,却听她在说:
“……真是闷得慌,我就偷偷写起小说来了,我把农村各式各样的人都写进小说里。还没写完,小翠给抢了去看,却又叫她哥哥发现了。那个死猴儿,就在人家稿纸上修改起来了,‘土地、女人’什么什么的……”
“改得好么?”容儿不经意地问,她并不十分注意听巧巧的叙说。她倒是很注意地望着水田里的月亮,这月亮一步不挪地紧紧跟着她。不等巧巧回答,她又说了句:“你就没有对我说过,你在写小说。”
巧巧说:“我怕你呢。”
容儿不看月亮了,侧过脸来望着巧巧问:
“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