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像石马场这样的小集镇,星罗棋布,不知道有多少个?
你看,高高矮矮的两排房子,瓦的、草的,参差不一,但都有整整洁洁的铺面。两排房子脸对脸地立在大道两旁,就是一条“街”。而这些房子的背后呢,是绿色的田野、溪流和小路,以及一丛丛繁茂的竹林和竹林掩映着的农家院落。每天清晨,一辆辆单车从各个竹林院里“飞”出来,驶过纵横交错的田埂小道,汇到一条宽大平展的公路上,车铃子叮叮当当一个劲地响着,急急忙忙向坐落在平原中心的那座城市奔去。骑车的都是些小伙子、大姑娘,把自己的田园、小镇,抛在身后,留给他们的父母、兄嫂姐弟们。他们去参加城市的建设,他们有足够的信心,把自己的青春、未来、幸福……寄托在自己的劳动和智慧之中。留下来的人们呢,田地和庄稼需要他们。春种秋收,周而复始,生活也并不单调寂寞。许许多多的美好的希望和追求,无尽的欢乐和总也免不了的丝丝怨艾,把每一个日子填得满满的……
这一天,正是石马场的一个热闹非凡的赶场天,一个闷热闷热的日子。我们要讲的故事,就从这儿开头了。
一
逢场天的石马场,最拥挤的地方是菜市坝。所谓“坝”,其实也就是场口的一段空地,无遮无盖的,连一棵遮阴树也没有。周围是刚刚插满了秧子的水田。场地显得太小了,总是被卖菜的,买菜的,还有不卖不买、仅仅为了赶场而来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谁迟到了,而又非进去不可,那就一定得舍得出汗,不怕挤掉纽子。家住本场的社员卖菜,因是近水楼台的缘故,有点便宜,是赶在天亮前后,放个空菜篮或旧箩筐在场地上占个位置。然后到地里砍菜,到小河里洗菜,不慌不忙等那些买菜的人从城市、机关、工厂里到来的时候,就把一筐筐水淋淋的蔬菜搬到事先占领的位置上去。这些菜,显得特别新鲜,很快就出手了。而且因为水分重,称斤上也有点便宜可捞。至于没有住在石马场的庄稼人,在这方面,无论如何是只能自愧不如的。
亮亮的家住在场口上,菜市就在她家门口。因为这个缘故,虽然她家的菜地里并不是经常都有很多的出产,却每场都有菜卖,从早晨到中午,亮亮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别的人来卖菜,都站着),卖一担,又一担,不慌不忙,无忧无虑,汗流得不多,钱却赚得不少。这道理,自然是极简单的。她卖的菜,有些是从她家地里运来,而一大半,干脆就来自当天的菜市坝。多亏了她那其貌不扬的哥哥,像个“地转子”似的在人堆里挤来挤去,讨价还价,买下那些急于脱手的庄稼人的菜。这,常常是有利可图的。聪明伶俐而又漂亮的姑娘,和她那勤奋劳碌的哥哥,这两三年来靠了这种小本买卖,加上田地里的经营,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
(要是今天的天气不是这样闷热,到了中午又落下一场瓢泼大雨,也许亮亮和她哥哥的平静而满足的生活就那样过下去了;谁知道呢!)
这一天十点钟左右,有一个挑着两篮子蔬菜的陌生的姑娘出现在石马场的菜市坝,满头大汗地挤进市场,犹犹豫豫地看了亮亮几眼,怯生生地把菜篮从肩上放下来,放在亮亮的菜篮旁边。从这一会儿起,注定了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的生活将要发生一点变化。
这姑娘文文静静的,还蓄着女学生的发式。她的篮子里,一头豆角,一头黄瓜。亮亮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就站起来,把自己的篮子挪动了一下,为她腾出一点地盘。如果在别的时候,任何一个卖菜的来挤亮亮的地盘,那是绝对不许可的。可是,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当这位陌生的卖菜姑娘摆正了自己的菜篮之后,亮亮再度打量她——从她的黄瓜、豆角看起,看到她脚上半新的凉鞋,白皙的脚背;往上,一直到她汗湿的白衬衫。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转过脸去,用手绢揩着被太阳晒得发红的湿漉漉的后颈。亮亮觉得这姑娘的穿着十分的平常,比起自己身上的料子来,甚至显得寒碜。然而又感到她身上有着一点自己所缺少的东西。是什么呢?又一时想不起来。
这位姑娘不会做生意,亮亮很快就发现了。
“黄瓜要一角二,还可以熬到一角三呢!你不知道?刚才你给那人占了便宜。少卖三分钱一斤,可是,人家也不会感谢你的。”
亮亮这样说,那姑娘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是表示感谢的意思。亮亮也笑了,心里生起一些念头,很朦胧的念头,是同情?还是友谊?或者仅仅是需要和她多说几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这念头越来越强烈,简直忍不住了。
“你家在哪儿吗?”
“那边。”
“哪边?河那边么?”
“不是。”
“是铁路那边么?……也不是?”
“是。”
“哦呀!为啥跑这么远来卖菜呀?那边有个汪家镇,今天也正是逢场天嘛……”
姑娘没有回答。亮亮面前来了买主。不一会儿,亮亮的菜篮里就只剩下几把韭菜了。她踮起脚向拥挤的人群里望。宽宽拎着一箩筐豆角过来了。他是亮亮的哥。
宽宽是个中等个儿、长着一头又粗又硬的短头发的青年,二十五六岁,面孔瘦削,眉毛粗大,表情冷淡。他走过来了,当他看到妹妹篮子里空了时,脸上紧绷着的肌肉才稍稍松动,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他把豆角倒在篮子里,蹲下去搂了搂,将那些粗大一点的豆角搂到面上来。他对妹妹说:
“喊一角五,熬一角四。今天市上卖豆角的不多,买主不少……”
说着,他的眼光落在旁边一对篮子里。他站起来了,却不看陌生姑娘一眼,只盯着她的黄瓜和豆角问:
“多少钱一斤?……我全买,你也图个撇脱嘛!”
“哥,你别……”亮亮制止他,“人家刚来,让人家自己卖吧!你快往那边去看看,买点葱……”
宽宽抬起头来,大惑不解地瞪着妹妹。
“你快去吧,葱的价钱合适就多买点。”亮亮掀了他一把。他去了。
亮亮回头,对旁边的陌生姑娘一笑。说:
“我们一起卖吧。”
“嗯。”
“我想问你……你贵姓呀?”
“我姓杨。”
“叫什么名字?”
“杨小义。”
“哦,这个名字好听!我姓赵,叫赵亮。刚才这个人是我哥,叫宽宽。我今年不多不少整二十,一九六三年的,你呢?比我小些?”
“我?……比你大。”
“是么?我不信。看样子你就只……”
“我是一九六二年的。”
“真的呀?哈哈……”
又过来一位买主,是个拎尼龙网兜的女人,要买豆角。亮亮和她讲价钱,最后一角四成交。
亮亮说:“杨姐,称你的吧。”
杨小义说:“哦,不……”
“称吧!”亮亮抓起秤盘代小义称了,小义只好从这女人手里接过钱。
“可以卖一角五的,让她了……”亮亮等那女人走后,对小义说。
小义突然转过身去。亮亮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那个买了豆角的女人忽又回来了。
亮亮瞪着走回来的女买主,不高兴地问道:
“怎么?账算错了么?”
“哦,不,不是……”对方这样回答,两眼却兴奋地盯着杨小义的后脑勺。半晌,才试探着喊道:“杨小义,小义!你是杨小义吧?不是……我弄错了么……怎么?小义,你不认得我了?不记得你读初中时,教过你的李老师了?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原先你成绩很好的,高中早毕业了,为什么不考大学去?没有考上么?……哎,小义,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你……”
亮亮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聪明的姑娘对这位小义从前的老师说:
“同志,你真是,眼睛不好,认错了人,还在一个劲啰唆……快赶场去吧!”
“怎么?她不是杨小义?”
“不是。她是我姐姐。你快走吧!”
在闹哄哄的市声里,谁也没有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过了好一阵,当杨小义回过身来的时候,只见自己篮子里的黄瓜、豆角已经剩得不多了,篮子边上,一块小石头压着一叠大大小小的纸币。
“全卖的一角五!嘻嘻……”亮亮高兴地向小义报告,“黄瓜卖的一角二!本来可以熬一熬价钱,可你这黄瓜摘晚了两天,老了……”
小义苍白的脸,顿时又红了。
“我看你是头一回上街卖菜。是吧?没关系,多几回就习惯了……我没有读啥书,爸妈死了,我就不想上学了。我哥哥也是高中毕业生,那一年回家种田,挑了粪桶上街都不好意思。可是,如今做生意,当铲铲,什么都会,都不害羞了。嘻嘻……”
杨小义并没有注意听。她说:
“多谢你。我想回去了。这剩下的一点菜送给你吧。”
“送我?那怎么行!你真要回去,也可以,就称给我。照刚才卖的价。”
“不……”
“杨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做生意从来不亏人家。我哥哥有时有点那个……,哦,就这样吧,称一称……怎么?为什么急着回去?我还真想请你到我们家去喝杯开水呢!”
“不了,我爸在医院里躺着,我妈还等我回去呢……”
“哦,住医院要很多钱的。”
“快出来了。我爸得了病,地里的菜也耽误了,黄瓜,有的都烂了。”
“哦,真可惜!”
“有啥办法!我又不会种菜。”
“学嘛!我都会种。”
“不想学。那有啥好学的,一个女子家……我想做点别的事更好。”
“做什么呢?参加公社建筑队?砖瓦厂?预制厂?那些都是气力活路,你这身体不一定吃得消。再说,没人缘,还进不去呢!”
“我才不想去参加呢!”
“那你想做什么?做生意吧……看样子,你不行,也不愿意,怕丢面子,是吧?刚才,那个老师叫你名字,你都害怕得那副样儿。其实,菜种出来就是要卖出去,丢了什么面子嘛!唉,你是读书人,跟我不一样。”
“人人都有个小小的希望。难道你没有?”
“我?希望?哈哈哈……怎么没有呢!我希望政策不变,允许农民自己种田,自己做生意。”
“就这个?”
“当然还希望田里收成好,做生意有赚!”
“……”
“怎么?不对么?”
“对。不过各人希望的不同样。”
“你希望什么呢?”
“我想做个教师,小学教师。”
“民办教师?天啦……那,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呀?我们大队有个民办教师,十多年了,才挣三十多。打死我也不干——不过,我也干不了,嘻嘻……”
“只要是希望做的事,就不在乎挣钱多少。”
“这话对。好像哪个电影里说过。”
“难道不是这样么?”
亮亮一下子回答不上了。她注意到,此刻小义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光彩,完全不是初见时的那种惶惶的、胆怯的样子了。
好在,这时候,闷热的气流被一股劲风驱赶过去,密密麻麻的雨点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菜市坝的人们开始奔跑,急忙离开这没遮没盖的地方,各自去占领那些商店里、饭馆里的空隙,连屋檐下也挤得满满的了。大雨如注。亮亮和小义自然也停止了谈话,忙着收拾菜篮。小义被亮亮拉回家去。而衣服已被打湿了。
“哥,你等会儿进来!”亮亮把宽宽挡在门外。砰的一声关好大门,张罗着和小义换衣服。
宽宽挤在屋檐底下,脱了衣服拧着水,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
杨小义身穿亮亮的衣服,离开石马场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雨早已停了。路也干了。而一番风雨之后,平原显得更加美丽,绿得更加可爱了。那些骑着单车从城里归来的年轻人,把车铃儿拨响,从杨小义身旁“飞”过去,一个个全像参加国际比赛似的。
小义对于今天石马场之行结识了亮亮,她是满意的。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收获。亮亮确实是个好姑娘,又热情又大方,真诚直率得叫人放心,叫人感到她是透明的;也许,她对生活的要求太少了吧?但,正因为要求不多,她才生活得那样快活,那样满足哩……小义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由得另一种情绪又涌上心来。
这是关于自己的。
她不习惯,也不满意于自己目前的生活。
她在城里舅舅家住了四年。高中是在城里念完的,第一次高考落榜,复习了一年,鼓足了劲参加第二次,依然是名落孙山。上大学是没有希望了,留在城里,也不过帮舅妈带娃娃,做个小保姆。农村户口,工作是没有希望的,反遭城里那些市民看不起。她就回到家来了。可是,回来后,却再也过不惯农家的日子。她不愿这样在田野上、在锅灶旁过一辈子。母亲娇惯她,也不叫她下田干活路或上街做买卖。今天卖菜还是头一回呢,父亲住医院割阑尾,地里的菜都烂了,母亲为了付医院的药费,不能不叫小义上街卖菜了。这地方的人,卖菜,本来不必跑到八里外的石马场去,近处就有一个汪家镇。可小义怕在近处卖菜被小时的同学老师看见,就独自到石马场去了……上学读书,得到了知识,本来是好事,可偏偏染上了虚荣。虚荣心是一种病,这种病本不应该由一个农村姑娘来害的。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义想着:自己要能像亮亮那样对待生活,多好呵!要真像亮亮的话,这两只空空的菜篮子放在肩上就不会这样的沉重了……
回到家,小义把菜篮重重地丢在院子里。母亲听见声音,忙从屋里迎了出来。家里等着用钱,而小义却到这时才回来,做母亲的本想责备几句,然而看见女儿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只好把要说的话忍了回去,赔着笑脸,说道:
“在哪儿吃的午饭?饿了吧?……你穿的哪个的衣裳呵?这个料子还好看哩……”
小义进屋,把卖菜的钱掏出来,什么也没有说。在她这个年龄,母亲的关怀,固然重要,然而已经不够了,她需要得更多些,比如说:理解。
母亲说:“学均来找你两趟了……刚才还来呢,他说,去镇上找你了,所有的老师同学家都去问过,没见你的影子……”
“妈!你真是!又是你叫他去找的吧?”
“不,我没叫他去呀!……唉,那真是个好心肠!如今的男娃娃,难得有那样心肠好的了……”
“妈,你说这些干啥嘛!”
“好啦,我不说……可人不能没点良心呵。人家还不都是为你,脚杆才落下一个老残疾。唉……虽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人家至今也没说什么,我这心里却总觉着欠着人家……”
又提到这个叫人烦恼的话题了,小义返身跑出门去。她不愿意听母亲这种唠叨。
小义跑到小河边,坐在青青的草地上。这儿是她常来的地方。从城里搬回乡下这大半年来,她就爱这么独自坐在小河边上,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入迷地读一本什么书,有时什么书也不看,就那么望着小河,望着小河对岸的田野、工厂、小学校,望着小学校那些年轻的女教师,手里抱着一叠课本在学校那小小的操场边走过去……
至于那个名叫学均的,她和他早已没有关系了。她心里这样肯定地对自己说。那些青梅竹马的事,固然叫人留恋,然而现实呢?她更倾向于现实的考虑。是的,读初中那阵,因为他用自行车搭她到镇上上学,不慎摔到沟里,他的脚踝骨受伤,成了残废。可从那以后,不是她用自行车搭了他去上学,一直到初中毕业么!……至于在那些朝朝暮暮里,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什么值得珍惜的记忆,以及怎样无形无声地告诉了他们一些什么,并从而影响到他们长大成人以后的生活,她是没有去想过的。她不可能去想。在城里上高中,拼命读书,偶尔也想一想未来,而想得多的是上大学,以及大学毕业以后的生活。学均呢?他却是那样看重儿时的情谊。这一点,小义回乡以后就感觉到了。他是在镇上念完高中的,回家以后,因为腿脚不方便,难以从事田间劳作,挑粪桶更是不行,兄嫂常常对他使白眼,埋怨家里养了一个能吃不能做的“公爷”,使他很难堪。但他没有灰心,他学医,给农家小孩治病,得到人们的称赞,可是个人生活依然不能自立。这半年来,他一个劲地奔走,要自办一个“文化室”,他要求小义和他一起筹办。他们什么都不缺,只是缺钱。盖房子,购置桌椅、书籍,什么都需要钱的,他们没有多少办法。不久,小义厌倦了,她不想再白白地为什么“文化室”奔波了。她想得到一个大队民办教师的位置。然而他们这个大队却没有这样一个空着的位置。越是得不到,她就越想得到,近来简直什么也不想,就只想着当教师,觉得那才是自己唯一适合的、最美好的生活!学均阻止她不要去做这种不能实现的梦。他们难以说到一起了。他仍十分依恋着她。她却要回避他了……